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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铁道之夜》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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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课堂

“同学们,它时而被比作河流,时而被比作流淌过的牛奶。那么这片模糊的白色究竟是什么,大家知道吗?”老师指着黑板上悬挂着的巨大星座图中贯穿上下的朦胧烟白的银河问道。

柯贝内拉举起了手,同时又有四五个同学把手举了起来。乔班尼也把手举了起来,又赶紧放下了。没错儿,那是星星,以前好像在杂志上看到过。不过,他并不确定。乔班尼最近经常在教室里打瞌睡,看不进书,也不想看书,他的大脑现在完全是一团糨糊的状态。

老师也察觉到了他的不一样。

“乔班尼同学,你知道吧?”

乔班尼“腾”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却什么都答不出来。前座的扎内利回过头来看着他,坏坏地笑着。乔班尼慌了神,脸涨得通红。

老师又说道:“用大型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的话,那些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星星啊!”乔班尼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没能让答案顺利从嘴里出来。

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一刹那困扰的神色,紧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了柯贝内拉。

“柯贝内拉同学。”老师点名道。

纵使是自信满满把手举起来的柯贝内拉,也只是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什么都答不上来。

老师有点儿意外地注视了柯贝内拉一会儿,便迅速接下自己的话,指着黑板上的星图说道:“那么我们来看,用大型望远镜观测这片模糊的白色银河就能发现,有许许多多的小星星。乔班尼同学,是这样吧?”

乔班尼涨红了脸,点了点头,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双眼已噙满了泪水。“是啊,我一直都知道啊!”不用老师说,乔班尼也是知道的。以前在柯贝内拉那个有着博士爸爸的家里,和他一起读的一本杂志上有写过。读那本杂志的时候,柯贝内拉还立刻从他父亲的书架上抱了一本巨大的书来,书里有张被称作“银河”的美丽照片。两个人盯着那漆黑一片、缀满无数白色星点的一页,看了好久好久。

柯贝内拉当然不会忘记这些,他只是故意装作不会回答罢了。

“最近我早晚都在辛苦地工作,来学校也不能和大家一起畅快地玩儿,连和柯贝内拉都没能好好地说上几句话,柯贝内拉也因此很同情我才这样做的吧。”想到这里,乔班尼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觉得自己和柯贝内拉真的好可怜。

老师接着说:“所以说,如果我们把银河比作一条真正的河流,那流淌其中的一颗颗小星星,就是河底的细沙和碎石粒。而如果把它比作流淌的牛奶,就更像是天河了。也就是说,那些星星就是漂浮在牛奶中的纤细的脂肪球。如此说来,这河里的水又是什么呢?这是一种以光速来传播的叫作‘真空’的东西。太阳和地球当然也漂浮其中。也就是说,我们都生活在这天河的水中。从这天河的水中观察周围就会发现——大家来看这个模型。”老师指着一个里面装有许多闪烁的沙粒的大型双面凸透镜继续说道,“天河的形状就像这面凸透镜,这点点的星屑和太阳一样,被认为是自体发光的星体。太阳就位于中间,地球则与太阳近在咫尺。各位同学,请在夜晚的时候站在这正中间的位置,观察这凸透镜中的世界吧。因为这部分的镜片较薄,所以只能看到点点星屑。而这边和这边的玻璃镜面较厚,能清楚地看见较远的那片模糊的白色。这就是我们今天关于银河的内容。而至于这个凸透镜究竟有多大,以及这里面许许多多的星星的故事,由于今天时间有限,我们留到下次的自然科学课堂上再继续讲解。今天是银河节,大家都到户外去好好地观望夜空吧。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请大家收起课本和笔记。”

老师语毕,教室里此起彼伏一阵阵整理课桌和书本的声音,然后同学们起立向老师行了礼后离开了教室。

乔班尼刚出校门,就发现同班的七八个同学聚集在校园角落的一棵樱树下,没有回家,柯贝内拉被围在正中间。银河节的晚上要在河里放流蓝灯,而他们好像在商量要去哪里摘制作蓝灯的土瓜。

乔班尼高高地挥了挥手,快步奔出校门。此时,小镇上的家家户户都在为今晚的银河节做着各种准备。

乔班尼没有回家,他在街上转了三个弯,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印刷厂,在入口处柜台前和一个穿着肥大白衬衫的人行了礼,脱了鞋子走上去,径直去开尽头的大门。虽然是白天,里面却开着灯。一台台轮转印刷机不间歇地运转着。头上扎着布巾、戴着遮光罩的工人们,像唱歌似的一边读一边数着什么,同时手里的活也丝毫没有停下。

乔班尼朝入口处第三张高台走了过去,朝里面坐着的人行了礼。那人从架子上找出一张纸片,递给乔班尼,说:“今天捡这么多就行了。”

乔班尼从那人的桌脚处掏出一个又小又扁的箱子,蹲靠在灯光明亮的墙角,用一支细小的镊子把小米粒一般大小的铅字捡进小箱子里。一个穿蓝色围裙的人从乔班尼身后走过时说道:“喂,小放大镜,你好啊!”旁边的四五个工人也不作声,只是头也不抬地冷笑着。

乔班尼揉了揉眼睛,一刻不停地捡着铅字。

六点的钟声敲响,乔班尼把装满铅字的小扁箱和手上的纸片又做了一次核对,确认之后搬到了之前那人的面前。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接过来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

乔班尼又行了个礼,便打开门回到入口的柜台处。那个穿白衬衫的人同样一句话也没说,给了乔班尼一枚小小的银币。乔班尼立马笑逐颜开地行了礼,掏出放在桌子下的书包飞奔了出去。他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还顺便从面包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包方糖,然后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乔班尼兴冲冲地回到陋巷里的小小的家。三扇门中最左边的门边摆放着一只箱子,箱子里种着紫色的羽衣甘蓝和绿色的芦笋。墙边的两扇小窗户上都挂着遮阳篷。

“妈妈,我回来了。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乔班尼边脱鞋边问道。

“啊,乔班尼,工作很辛苦吧!今天很凉快,我觉得状态很不错呢。”

乔班尼走进了房间。

乔班尼的妈妈披着一条白色围巾,坐在靠近门的房间里。

乔班尼打开了窗户。

“妈妈,我今天买了方糖,给您加进牛奶里吧。”

“你先喝吧,我现在不饿。”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三点左右吧,那边有很多事情等着她。”

“妈妈,您的牛奶还没送来吗?”

“好像还没呢。”

“我去取。”

“我不着急,你先吃点东西吧。你姐姐用番茄做了晚餐,就放在那边。”

“那我先吃啦。”

乔班尼从窗户附近端过装着番茄的盘子,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妈妈,我觉得爸爸很快就能回来。”

“我也这么觉得呢,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想?”

“今天早上的新闻说,今年北方渔业大丰收。”

“不过你爸爸也许根本没有出海捕鱼。”

“一定去了。爸爸才不会做那种要被抓去坐牢的坏事。之前爸爸捐给学校的大蟹壳和驯鹿角,现在还放在标本室里呢。六年级的学生上课时,老师们轮流拿到教室里去。去年修学旅行的时候……”

“你爸爸说下次给你带一件海獭皮的外衣呢。”

“大家见了我都会说这件事,带点儿嘲弄的那种。”

“说你的坏话了?”

“嗯。但是柯贝内拉从不说,大家嘲笑我的时候,他总是维护我。”

“那孩子的爸爸和你爸爸,像你们俩这么大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

“啊,难怪爸爸还带我去柯贝内拉的家。那时候可好了!我总是放了学就去柯贝内拉家玩。柯贝内拉家有用酒精灯发动的小火车,用七段钢轨可以围成一个环形铁道,还有电线杆和信号灯。小火车通过的时候,信号灯还会变成绿色。有一次酒精用光了,我们就用煤油代替,结果车身一下子就被熏黑了。”

“是吗?”

“现在我每天早上送报纸时都要路过他家,但是里面都静悄悄的。”

“因为太早了。”

“有一条叫扎吾尔的狗,尾巴像扫帚似的。我一去,它就‘呜呜’地跟着我,一直跟到街角处,有时候跟得更远。今晚大家要去河边放土瓜灯,狗狗也一定会去的。”

“对了,今天是银河节啊。”

“嗯,我去取牛奶的时候顺便去看看。”

“去吧,但是千万别下河呀。”

“我就站在岸边看一会儿,一个小时就回来。”

“多玩会儿吧,和柯贝内拉一起的话我很放心。”

“嗯,我一定是跟他在一起。妈妈,要把窗户关上吗?”

“天凉了,关上吧。”

乔班尼起身关上窗户,把盘子和面包袋子收拾好,兴冲冲地穿上鞋:“我一个半小时就回来。”说着消失在昏暗的门口。

半人马座节之夜

乔班尼做出好像在吹口哨般的凄凉的嘴型,从并列着的黑压压的种着扁柏的斜坡走了下来。

斜坡下有一盏很大的街灯,闪着青白色的光。乔班尼大步走到街灯下,那条一直跟在乔班尼身后,模糊不清、像怪物一样越拉越长的影子也渐渐变得浓重且清晰,像捉迷藏般转到了乔班尼的身侧。

“我是一辆潇洒的机车。到斜坡了,速度要加快咯!我现在要越过那盏街灯了!快看,这下我的影子成了一支圆规,绕了一圈后跑到我的前面来了!”

就在乔班尼边想边穿过街灯的时候,扎内利穿着一件新的尖领T恤,突然从街灯另一侧的昏暗小路里冲了出来,与乔班尼擦肩而过。

“扎内利,你去放土瓜灯吗?”

乔班尼话还没说完,就听扎内利从身后扔来一句:“乔班尼,你爸给你带水獭皮的外衣来了!”

乔班尼突然心凉了一下,胸腔里好像在尖叫一般。

“你想怎么样,扎内利。”乔班尼大声吼道,但扎内利已经进到对面门口种满扁柏的房子里去了。

“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走路活像个老鼠似的。主动来招惹我的扎内利就是个白痴。”

乔班尼心里边想着边穿过被彩灯和树枝装饰得缤纷美丽的大街。

街边钟表店里霓虹灯闪烁着,猫头鹰钟表上用红宝石镶成的眼珠,每隔一秒钟就骨碌碌地转上一圈,海蓝色的厚玻璃盘子里盛着各种各样的宝石,宝石如繁星般缓缓旋转,铜制的人马像从一边转到了另外一边。

宝石盘的正中间,绿色的芦笋叶子点缀着一张黑色的圆形星座简图。

乔班尼忘我地盯着那张星座图看得出神。

那是一张比白天在学校看到的要小得多的图,把盘子上的日期和时间转到一起,当时的天空便会呈现在这个椭圆形的盘子上。正中间的银河如朦胧的细带般从上至下伸展开来,它的下方看起来就像发生了微弱的爆炸般,升起一股水汽。而它的后方立着一个三脚架的小望远镜,散发着黄色的光芒。最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大星座图,天上的星座在这图里被画成了奇怪的野兽、蛇、鱼、瓶子等形状。难道天上真的遍布这种蝎子和勇士吗?啊,真想去见识一下啊。乔班尼如此幻想着,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

这时,乔班尼突然想起了妈妈的牛奶,便赶紧离开那家店。虽然窄小的上衣肩部让乔班尼感到极为不适,但他还是故意挺起胸膛,挥着手穿过街头。

如水般清透的空气从马路和商店里流淌而过,路灯被冷杉和橡树的枝叶包裹着,电力公司门前的六棵法国梧桐上挂着许多小彩灯,看起来就像梦幻的美人鱼的国度。孩子们穿着崭新的衣服,有的嘴里吹着《环游星空之歌》调子的口哨,有的边跑边大声喊着“半人马座,降临甘露吧”。有的则点燃蓝色镁光烟花,高兴地玩着。而乔班尼不知道何时开始又沉沉地耷拉着脑袋,似乎想起了和这热闹的气氛不搭调的事情,快步朝牛奶店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乔班尼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尽头,不远处大片的钻天杨高耸直入星空。他走进牛奶店的黑色大门,牛奶的气味扑鼻而来。乔班尼站在昏暗的灶台前,摘下帽子道了一句“晚上好”,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在家。

“晚上好,有人吗?”乔班尼直了直身子又喊道。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很虚弱的年老的女人,嘴里嘟囔着“有什么事”,一边缓缓地走了出来。

“今天没给我们家送牛奶,我来取。”乔班尼一鼓作气道。

“现在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天再来吧。”那女人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俯视着乔班尼说道。

“我妈妈生病了,今晚拿不到的话就不好办了。”

“那就请你过一会儿再来吧。”那女人说完就进屋了。

“我明白了,谢谢。”乔班尼行了个礼便离开了牛奶店。

乔班尼走到十字路口的拐弯处,看到通往对面大桥方向的杂货铺门口,隐隐约约有几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在晃动,六七个学生吹着口哨有说有笑,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土瓜灯。那说笑声和口哨声,乔班尼一听就知道,是他的那些同班同学。乔班尼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又马上改变主意,反而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你们要去河边吗?”乔班尼想要搭话,可喉咙好像被堵上了似的。

“乔班尼,水獭皮上衣来了!”扎内利又在大吼大叫。

“乔班尼,水獭皮上衣来了!”一时间,大家伙儿都跟着叫了起来。乔班尼脸涨得通红,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想赶紧逃离这里,却看到柯贝内拉也在这群人中。柯贝内拉一副很同情他的样子,静静微笑了一下,渴求谅解地望着乔班尼。

乔班尼像是在逃避那眼神,待柯贝内拉那高大的身影走开后,大家又都开始吹起了口哨。在街角拐弯处,乔班尼回过头望了望,扎内利也回头张望了一下,之后高声吹着口哨朝模糊的大桥方向走去。乔班尼一言不发,心里涌起一股凄凉,突然奔跑起来。这时,一群用手捂着耳朵,边哇哇大叫边单腿跳着的孩子们,看见了乔班尼这慌乱的一幕,跟着哄笑起来。乔班尼快步跑向一座黑色的小山丘。

牧场后面有一座平缓的山丘,又黑又平的山顶在北方大熊座的辉映下,比平时显得更低且连成一片。

乔班尼穿过被雨水滋润过的林间小路,不停向上爬。漆黑的草地和形态各异的茂密灌木丛中,一条小径在星光中越发莹白清晰。草丛中闪闪发光的小虫子,把叶子照得透亮,泛出层层绿光。乔班尼觉得像极了刚才大家拿着的土瓜灯。

穿越那一片漆黑的松树和橡树林,天空突然一片开阔,乔班尼不仅看那微白、贯穿南北的银河,还分辨出山顶上的气象轮柱。到处都弥漫着风铃草和野菊花那梦幻般的香气。一只小鸟,边叫边从山丘上飞了过去。

乔班尼来到山丘顶上的气象轮柱下,一头扎进了冰冷的草地里。

街上灯火通明,景致宛如黑暗中的海底宫殿一般,隐约可以听见孩子们的歌声、口哨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叫喊声。风儿在远处鸣响,微微吹动山丘上的小草,也吹干了乔班尼那被汗水打湿的衬衫。

乔班尼望着远处漆黑广阔的原野。

从原野上传来列车的声音,列车上那些红色的小窗户清晰可见,许多旅客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谈笑风生。看到这一幕,乔班尼已经哀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仰头望着天空。

啊,那白色的带子上应该都是银河吧。

可是不管怎么看,乔班尼也不觉得天空像白天上课时老师说的那样冷冷清清。不光不觉得冷清,反而越看越觉得天空像一片小树林,或是一片翠绿的牧场和原野。乔班尼又看到了蓝色的天琴星,三三两两闪烁不定,时而把脚伸出来,时而又缩回去,最后伸展开来,看起来像一大片蘑菇。就连眼下的村庄也一片朦胧,星云密布下好似一片烟雾缭绕。

乔班尼身后的气象轮柱不知何时变成了三角标的形状,如萤火虫般时隐时现。然后又渐渐清晰起来,屹立在浓厚的青铜色天野上,岿然不动。

这时候,一个神秘的声音喊道:“银河车站,银河车站。”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片明亮,犹如亿万只荧光乌贼聚集在天空中;又好像钻石商,为了能让自己的商品奇货可居,故意把钻石藏了起来,却不想被谁弄翻,散落天空似的。眼前突然一亮,乔班尼不禁揉了揉眼睛。

乔班尼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在一辆前行的小火车上了。这辆夜间行驶的轻便列车,车厢内排列着昏黄的小灯泡,而我们的乔班尼正朝着车窗外张望。车厢里包裹着蓝色天鹅绒的座椅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座椅对面涂着深灰色清漆的墙壁上,两个像珍珠般大小的按钮闪闪发光。

前排座位上有一个穿着湿漉漉的黑色上衣的高个子男孩。他把头探出窗外张望。乔班尼觉得这孩子的肩膀是如此熟悉,思来想去越发想要弄个明白,正想着也把头伸出窗外,那孩子突然把头缩了回来,接着看向乔班尼这边。

这不是柯贝内拉嘛!

乔班尼刚想问柯贝内拉是不是早就在车上了,柯贝内拉却先说道:“大家虽然都尽全力追了,可还是晚了一步。扎内利追得最卖力,也没能赶上。”

“是啊,我们大家约好要一起出发的,”想到这里,乔班尼问,“要不要在哪里等一会儿?”

这时候柯贝内拉说:“扎内利已经回去了,他爸爸来接他了。”

不知为什么,柯贝内拉说到这里,脸色略微有点儿苍白,好像哪里不太舒服。而乔班尼也好像忘记了什么似的,有点儿别扭,所以什么都没再说。

这时,柯贝内拉眺望着窗外,很快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说:“啊,糟糕,我把水壶给忘了,写生簿也忘带了。不过没关系,很快就到天鹅站了。我真的很喜欢天鹅,即使飞到河的远处,我也一定能看得见。”

柯贝内拉拿出一块圆板状的地图,不停地翻转着看。那上面白色天河的左岸,一条铁路线朝南延伸开来。而那张地图最厉害的是,在暗夜般的黑盘上,蓝色、橘色、绿色的光芒点,缀在一个个车站、三角标、泉水和森林的位置上。乔班尼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张地图。

“这地图在哪儿买的?是黑曜石做的吧?”乔班尼问道。

“在银河车站拿到的,你没有吗?”

“啊,原来刚才经过的就是银河车站。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这里吧。”乔班尼指着天鹅站的标志,又立马指着北方问道。“是的。哇哦,那河岸上的是月光吗?”只见那银河的岸边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一大片银色天空中的芒草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掀起层层波浪。

“那不是月光。因为是银河所以会发光。”乔班尼兴高采烈地说着,脚下蹦蹦跳跳地不停发出蹬蹬的声音,然后从窗户里把脸伸了出去,大声吹着《环游星空之歌》的口哨,拼命拉长身子,想对那银河里的水一探究竟。起先是如何都看不到东西,仔细去看便能发现,那清澈的水比玻璃和氢气都还要清透,时而以肉眼能看到的程度忽闪着紫色的鳞波,亦如彩虹般闪烁着光芒,无声地静静流淌。原野上到处都是闪着磷光的三角标,笔挺挺地立在那儿。远处的东西看上去很小,近处的则看起来很大。远处的橘色和黄色清晰可见,近处的青白色却点点朦胧。有的呈三角状,有的呈四边状,也有的呈闪电和锁链的形状,各式各样、形态各异,原野上一片明亮。乔班尼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原野上那些蓝色、橘色缤纷闪烁的路标,都好像在深呼吸一般,纷纷摇曳弄影。

“我们已经来到天野了,”乔班尼说道,“而且这火车都没烧煤呢。”乔班尼从窗户里伸出左手,边向前试探边说。

“用的是酒精和电力吧?”柯贝内拉说道。

“咣当咣当”,这列精致的小火车,在随风摇曳的芒草里,在银河水和三角形青色微光中,不停地向前奔驰。

“啊,龙胆花开了。秋天来了。”柯贝内拉指着窗外说道。

铁路边矮草丛中盛开着的紫色龙胆花,宛如用月长石雕刻出来一般,煞是好看。

“我跳下去摘一朵,再跳回来。”乔班尼一股子雀跃的劲头。

“已经来不及了,都过去那么远了。”柯贝内拉话音未落,又一片龙胆花闪着紫光掠了过去。

随后,一簇簇黄蕊的龙胆花如雨露般接二连三地从他们眼前掠过。三角标则如烟如火般,立在那儿,闪闪发光。

北十字星与新生代海岸

“妈妈会原谅我吧?”柯贝内拉像是突然猛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切地说道。

乔班尼也默默地想道:“对啊,我的妈妈也在那遥远的有着一粒尘埃般大小的橘色三角标的地方牵挂着我吧。”

“只要妈妈幸福,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可是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妈妈获得最大的幸福呢?”柯贝内拉拼命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妈妈没有遭遇任何不幸啊。”乔班尼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一个人如果做了好事,一定会得到最大的幸福。所以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柯贝内拉看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突然,车厢里一片煞白。仔细一看,华丽的银河的河床,犹如汇聚了钻石、雨露以及所有璀璨美好的东西般灿烂夺目,银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水流中,一座背后散发出青白色光芒的小岛若隐若现。岛尖的平台上,立着一个醒目的白色十字架,好像用冻起来的北极的云朵铸造的一般,闪烁着金色的光环,安静地站在那里,站成永恒。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前前后后响起一片祷告声,回过头望去,车厢里的旅客们全都垂着衣摆站着,有人把《圣经》摆在胸前,有人戴着水晶的念珠,无一例外的是,大家都十指相扣,虔诚地祈祷着。柯贝内拉和乔班尼两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柯贝内拉圆鼓鼓的脸颊如熟透的苹果般红扑扑闪着光。

然后列车与小岛和十字架渐行渐远。

对岸的青白色光泛起一阵朦胧,像是芒草在随风飘荡,像被人吹了一口气似的,腾起一抹雾状的银光,又像是许许多多的龙胆花泛着温柔的狐火,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只是一瞬间,银河与火车之间被一层芒草挡住。天鹅岛透过芒草的缝隙闪露了两下,如画般渐渐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芒草依然沙沙作响。

乔班尼的身后,不知何时坐着一位个子高高,戴着黑色天主教头巾的修女。修女低垂着一对碧色的眼眸,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着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一般。

旅客们都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柯贝内拉和乔班尼两个小家伙的心里涌起一股近似悲哀却从未体会过的感觉,略显不自然地窃窃私语道:“就要到天鹅站了。”

“嗯,十一点准时到。”

很快,红绿交替的信号灯与模糊不清的白柱子相继而过,然后如硫黄燃烧的火焰般昏黄的灯火也从车窗下一闪而过。火车渐渐变得平稳起来,不久就看见月台上一排整齐且排列有序的电灯慢慢变大,列车停下的时候,两个小家伙正好面对着天鹅站前的大时钟。

凉爽的秋日,时钟的钟面上,两根青色的钢铁指针正好指向十一点。人一股脑儿地都下了车,车厢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时钟上显示着“停车二十分钟”的提示。

“我们也下车看看吧。”乔班尼说。

“去看看。”两人又一次跳出车门,飞奔过了检票口。检票口处除了一盏明亮的紫色电灯,空无一人。

两人出了车站,来到站前小广场,四周被水晶工艺品般的银杏树包裹着。宽阔的街道直通银河的青光之中。

刚才下车的人们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沿着白色的街道,肩并肩地走着。两条影子就像是立在四面都有窗户的屋子里的两根柱子的倒影。又像是车轮的辐条,朝各个方向伸展着。很快就到了刚才从火车上看到的美丽的河岸。

柯贝内拉把美丽的河沙摊在掌心里,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摩擦,一边像在梦境里细语道:

“这些沙砾都是水晶。每一粒中都有一簇小火苗在燃烧。”

“是啊。”乔班尼心里边思考着“他这都是哪儿学来的”,嘴里边含含糊糊地应着。

河岸上一粒粒通透的小碎石是真正的水晶和黄玉,有的上面现着细细的褶皱,有的从棱角开始就呈现雾状的青白色光芒。乔班尼跑到岸边,把手浸入水中。奇怪的是,那银河水比氢气还要清透。那水确实在流淌,浸过两人的手腕处,看起来就像有少少的水银色浮了起来。手腕触到细波时,泛起一阵美丽的粼光,一闪一闪如燃烧的火光般。

河的上游处,芒草丛生的山崖下,一块像运动场一般平坦的白色岩石,沿着河流伸展出去。细小的五六个人影,不知道是在那儿挖什么还是埋什么,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他们手上拿着的工具,还时不时地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亮。

“去看看!”两人异口同声,随即朝那边走去。那白色岩石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光滑的瓷质标志牌,上面写着“新生代海岸”。对面的河岸上,插满了细细的铁栏杆,还放着精致的木制长椅。

“看,有奇怪的东西。”柯贝内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站在那里,捡起一个核桃般黑色圆圆的东西。

“是核桃。瞧,有好多!不是被河水冲过来的,是长在岩石缝里的。”

“真大呀!这比一般的核桃要大上好几倍呢。你看这个还是好好的。”

“快去那边看看,他们一定在挖什么好东西。”

两人拿着表面坑坑洼洼的黑核桃,向那边跑去。左手岸边上,波浪如温柔的闪电般燃烧着。右手岸边上,芒草穗像是用银子和贝壳制成的一般,随风摇晃。

两人走近一看,一个戴着夸张的眼镜、穿着长靴的学者模样的高个子男人,忙着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边挥舞着丁字镐和铁铲,同时还异常投入地指挥着三个助手。

“不要碰坏了那个凸起的地方。用铲子,铲子。不对,再离远点挖。不行不行,怎么活儿干得那么粗糙。”

仔细一看,松软的白色岩石中,一具被压扁了的巨大野兽尸骨横卧着,这边已经挖出了一大半。再仔细看,四周十几块被切得四四方方的岩石上都有两只蹄印,且被编上了号。

“你们是来参观的吧,”那位学者模样的人扶了扶眼镜,看着两个小家伙说道,“找到很多核桃吧?那可都是差不多一百二十万年前的核桃了。都是些新的了。在一百二十万年前第三纪的后期,这里曾是一片海岸,这下面能挖到贝壳。现在河水流过的地方就是以前海水潮起潮落的地方。这野兽被叫作‘波斯’。——喂喂,那里不能用镐去刨,要用凿子轻轻地凿。——这个‘波斯’,其实就是牛的祖先,以前这里有很多。”

“是要用来做标本的吗?”

“不,用来做证明的。在我们看来,这可是一片不得了的宝地。虽然已经挖到许多能证明这土地层是一百二十万年前的,但是和我们意见相左的一些人还是不能看懂这土地的价值,或者说他们认为这只是风、是水、是广阔的天空,明白吗?但是……——喂喂,那里也不能用铲子,那下面埋的是肋骨你不知道吗?”学者慌忙地走开了。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柯贝内拉边说边研究着地图和手表。

“啊,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乔班尼乖巧地向学者行了个礼。

“是吗,那再见了。”学者很快又忙碌地来回监督着工作。

两人在白色的大岩石上飞快地奔跑着,生怕误了火车。他们如风般奔跑着,不喘不躁。

乔班尼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奔跑,就算是跑遍全世界也会无所畏惧吧。

很快,二人穿过前面的河岸,检票口的电灯渐渐变大,二人迅速回到车厢里坐好,透过窗户望着刚才行走过的地方。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一片吵闹声中,一个亲切的大人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

那是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茶色外套的红胡子驼背男人,肩上扛着两个用白色布巾包裹着的行李。

“当然可以,请坐。”乔班尼挪了挪身子。那人胡须下的嘴微微提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把行李放上行李架。乔班尼又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和悲伤,静静地看着正面的大时钟,前方的玻璃笛子一直不停地鸣叫着。火车又开始朝着下一站前进。柯贝内拉前前后后地环视着车顶,其中的一盏灯上停着一只黑色的独角仙,车顶上映出一抹甲虫的影子。红胡子男人涌起一脸怀念的笑容,看着柯贝内拉和乔班尼。火车正不断提速,芒草和河流交替着从窗外闪过。

红胡子男人有点儿怯生生地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走遍天涯海角。”乔班尼有点儿害羞地说。

“真不错,这火车真的能带着你们走遍天涯海角哟!”

“你要去哪儿?你是做什么的?”柯贝内拉突然回问。乔班尼傻傻地笑了一下。这时,坐在对面的戴尖帽子、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的男人,也看向这边笑了起来。柯贝内拉脸通红,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而那红胡子男人虽然没有生气,但脸部有些抽动,回应道:

“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我是靠捕鸟为生的。”

“捕什么鸟?”

“鹤呀,大雁什么的。也捕白鹭和天鹅。”

“鹤多吗?”

“当然啦,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叫呢,你们没听见吗?”

“没有。”

“就是现在也还能听得到,你们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看。”

两个小家伙,竖起双耳。“咣当咣当”的火车声在与风和芒草交汇中,变成一阵流水涌出般的声音。

“鹤要怎么捕?”

“鹤吗?还是问白鹭?”

乔班尼觉得说哪个都挺有趣,便回答道:“那就先说白鹭吧。”

“那家伙一点儿也不麻烦。白鹭是银河的沙子凝结而成的,所以最后是要回到河边去的。在河岸上等着,白鹭飞过来,就在它的脚与地面似沾似不沾的时候,猛力地按住它。白鹭就会僵成一团,老老实实地死去。之后就很明显不用说了,把它压扁就行了。”

“把白鹭压扁?是要制作标本吗?”

“不是标本,是要给大家做食材的。”

“这就怪呀。”柯贝内拉歪着脑袋说。

“没什么好奇怪的,你看,”男人站起身,把行李架上的包裹取了下来,利索地解开袋子,“来,看看,这是我刚捕来的。”

“真的是白鹭!”两人不可思议地惊呼。十几只如刚才的北十字星一般雪白光亮的白鹭,扁平的身体,黑色的腿蜷缩着,浮雕般一字排开。

“都闭着眼睛呢!”柯贝内拉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白鹭那紧闭的细长的眼睛,它头上的白色冠毛依然完好无损。

“我说得没错吧。”捕鸟人又重新把白鹭包好系好。乔班尼心里想着,到底什么人会吃白鹭呢,嘴上便问道:“白鹭好吃吗?”

“当然了,每天都能收到订单。不过大雁卖得更好。大雁肉质好,烹饪起来又简单。你们看。”捕鸟人又解开另一个包袱,黄色的大雁就像刚才的白鹭一样,泛着说不清的光泽,扁扁地排成一列。

“这大雁立马就可以吃,要尝尝看吗?”捕鸟人轻轻扯下一只黄色大雁的腿,只见那里就像巧克力似的,一下子就掰开了。

“怎么样?尝尝吧。”捕鸟人把手上的大雁肉一分为二递给了两个小家伙。乔班尼浅尝了一口,心想:“什么呀,这根本就是点心嘛。比巧克力还要香甜,这样的大雁能飞得起来吗?这个人肯定是在哪里开了一家点心店。我刚才还小瞧人家,现在居然吃人家的东西,真是太尴尬了。”

乔班尼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嘴里倒是一刻也没停下,把自己那份吃了个精光。

“再来点儿呗?”捕鸟人又打开了包袱。

乔班尼虽然想再吃点儿,可还是说了一句:“谢谢,不用了。”捕鸟人又转向挂着钥匙的人。

那人摘下帽子道:“不花钱白拿您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别客气,您觉得今年候鸟的行情怎么样?”

“嗨,好得不得了。前天夜里上第二班岗的时候,接到好多电话抱怨说不该在规定时间把灯塔给关掉。其实根本与我们无关,候鸟成群结队地从灯塔前飞过,搞得灯塔从外面看来是一片漆黑。这些浑蛋,把问题都抛给我,我也解决不了呀。于是我让他们去找一个披着干巴巴的斗篷,嘴和脚都很细的家伙解决,哈哈。”

芒草消失了,对面原野上射来一道强光。

“为什么烹饪白鹭很麻烦?”柯贝内拉从刚才开始就想要问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吃白鹭的时候,”捕鸟人转过身来,“必须先把白鹭放在银河光亮的地方晾上十来天,或是在沙子里埋上个三四天,等水银蒸发了才能吃。”

“这不是鸟,就是一般的点心。”果然柯贝内拉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便鼓起勇气说道。

捕鸟人好像突然有些惊慌:“对了,我要在这里下车了。”说着便起身拿行李,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那人去哪儿了?”柯贝内拉和乔班尼面面相觑,看守灯塔的人则笑着望向两人身旁的窗外。两个小家伙也看着那里,刚才那个捕鸟人已经站在泛着昏黄和青色的磷光的鼠麴草地上,神情严肃地张开双臂望着天空。

“他去哪了?这个人好奇怪呀!一定是去捕鸟了吧。鸟儿再不来,火车就要开走了。”正说着,一大片白鹭如飞雪般,边鸣叫着边从青紫色的天空上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捕鸟人就像已经收到了订单似的,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两腿分开六十度,一只又一只地抓住白鹭的腿,快速装进自己的布袋中。而白鹭就像萤火虫一般,在布袋里散发出一阵蓝色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下去,最后都变成了灰白色。而更多的没被捉到的鸟儿,平安地落在银河岸边的细沙上,鸟的脚刚落地,整个身体就像融化的雪一般,缩成扁扁的一团,很快又变得像是熔炉里流出来的铜水一般,在沙地上慢慢扩散开来,短暂出现的鸟的形状也只是闪烁个两三下就渐渐黯淡下去,直到与周围完全融为一体。

捕鸟人往袋子里装了二十来只白鹭,突然高举双手,做出一个士兵被枪炮击中临死前的样子,随即身影就消失了。

这时乔班尼身边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啊,真爽快。轻轻松松就能挣到钱,真是出门遇好事。”定睛一看,正是捕鸟人在那里把刚刚捕到的白鹭一只只地摞在一起。

“你是怎么一下子就从那边回到这里来的?”乔班尼一副既觉得合情合理又觉得不可理喻的表情问道。

“该回来便回来了呗。到底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乔班尼本想立刻回答他,却顿住了,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柯贝内拉也红着脸,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啊,从远方来。”捕鸟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频频点头。

乔班尼的车票

“这里就是天鹅区的尽头了。快看,那就是有名的阿尔卑列观测站了。”

窗外,如烟花一样绚烂的银河的正中间耸立着四栋黑色的巨大建筑物,其中一座平顶房上,用蓝宝石和黄玉制成的两颗通透的大球,如一双睁大的眼睛一般,静静地转动着。黄球渐渐转向了对面,而后体型较小一点的蓝球转到了前面,很快,两颗球的边缘重叠到了一起,形成了美丽的绿色双面凸透镜。又过了一会儿,中间部分渐渐涨了起来,终于蓝宝石整个儿转到了黄玉的正前方,形成了一个绿色中心的黄色光圈。接着,两颗球又再次错开,再度形成了先前的凸透镜,最后终于完全分开,蓝宝石转向后方,黄玉行至前方,刚好变成了一开始的样子。周围的银河水无声无息,那黑色的观测站如睡着了般,静静地横卧在那里。

“那是测量水的流速的仪器,而水也是……”捕鸟人正说着。

“请让我看一下您的车票。”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高个子乘务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三人的座位旁边。捕鸟人安静地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车票。乘务员看了一眼,立刻用眼神提醒着两个小家伙“你们的票呢”,同时伸出了手。

“这……”乔班尼慌了,在那儿磨磨叽叽。柯贝内拉则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张小小的灰色车票。乔班尼更慌了,想着是不是放在上衣兜里了,赶紧伸手去掏,掏出一大把纸片。急忙掏出来细看,是一张折成四分之一明信片大小的绿纸。乘务员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乔班尼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递了上去。乘务员恭敬地站在那里,打开那纸片,边看边整理好自己上衣的扣子。灯塔看守也从下面上来凑热闹,热心地帮忙一起看。乔班尼想着那应该是张证明书之类的东西,心里有点儿热乎乎的。

“这是从三次元带来的吧?”乘务员询问道。

“我也不知道。”乔班尼似乎觉得没事了,便抬着头一直笑。

“可以了。下一个三点,我们将抵达南十字星车站。”乘务员把纸片还给乔班尼,朝对面走去。

柯贝内拉迫不及待地探过头来想看看那张纸到底是什么,乔班尼自己也想看个究竟。那张上面满是黑色的苜蓿花纹的纸中间,印着十几个奇怪的字。静静地看着就好像会被吸进去似的。捕鸟人在旁边看着看着突然慌张地说道:

“哎呀,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这是通往天国的车票呀。不只是天国,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呀。你们俩可真不是普通人。”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乔班尼满脸通红说道,并把那张纸叠好,重新放回衣兜里。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并且隐约能感觉到,那捕鸟人自从认为两个小家伙不是普通人后,时不时地就要向这边看两眼。

“到天鹰车站了。”柯贝内拉望着对岸的三个并排而立的三角标,拿着地图边比较边说道。

乔班尼突然不明缘由地有点儿同情起身边的捕鸟人。捕到白鹭时的喜悦之情,用白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白鹭时的样子,看到人家的车票后那种惊讶奉承的样子。这样一一想来,乔班尼觉得为了这个不知根底的捕鸟人,自己甚至能把所有吃的用的都送给他,只要这个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自己就算站在那光亮的银河边,站上一百年也心甘情愿。想到这里,他特别想问问捕鸟人,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那样又觉得有点太唐突了,思前想后再回头时,捕鸟人已不见了踪影,行李架上的白布包也不见了。乔班尼想:“他会不会又双脚紧紧扎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去捕捉白鹭了?”便又赶紧看向窗外,可窗外只有无际的美丽细沙和层层芒草的波浪,捕鸟人那宽厚的背影和尖尖的帽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去哪儿了?”柯贝内拉心不在焉地问道。

“去哪儿了呢?到底到哪儿还能再见到呢?我都没来得及和那个人多说两句话。”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我一开始觉得那人挺烦的,但是现在他走了,我心里还挺不好受的。”乔班尼还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这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好像闻到苹果的味道,大概是因为我刚刚正在想着苹果。”柯贝内拉一脸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

“真的是苹果的味道,还有一点野蔷薇的味道。”乔班尼也环顾了一圈,最后确认那味道是从窗外飘进来的。转念一想,现在是秋季,不应该有野蔷薇才是。

这时,一个头发乌黑的六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没扣扣子的红色夹克,满脸惊恐,光着脚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旁边一个穿着黑西装、衣冠楚楚的高个子青年紧紧拉着男孩的手。

“哎,这是哪儿?可真漂亮呀。”青年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茶色眼眸的可爱少女。她穿着黑色的外套,挽着青年的胳膊,一脸惊奇地看着窗外。

“啊,这里是兰开夏。不,是康涅狄格州。也不对,啊啊,我们来到天上了。我们要到天国去,看,那标志正是天国的标志。我们已经无所畏惧了。是上帝召唤了我们。”黑衣青年兴奋地冲那女孩子说道。但不知为何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看起来好像非常疲倦。青年强撑起笑容并且让小男孩坐在了乔班尼的身边。

他温柔地指了指柯贝内拉的身边,示意女孩坐下。女孩子老老实实地坐下,文静地合起了双手。

“我要去姐姐那里。”男孩一坐下,就朝在灯塔看守的对面刚刚就座的青年喊道。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副悲伤的表情,死死地盯着男孩那湿漉漉的卷发。女孩突然把脸埋进掌心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工作要做,很快就会赶上我们的。而且妈妈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她一定在想,她的宝贝在唱着什么歌呢?飘雪的清晨,他和伙伴们一起手拉着手在院子里玩耍吧?妈妈真的很挂念你,快点去到妈妈身边吧。”

“嗯,但我要是不坐船就好了。”

“是啊,但是你看,天空多美,多漂亮的河流。那年夏天,我们悠闲地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那时看到的一片朦胧的白色就是这里呀!看,多美啊,真的在闪闪发光。”哭泣的姐姐也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瞧着外边。

青年用开导的语气轻声对男孩和少女说道:“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去悲伤了。我们来到这么好的地方旅行,马上就能到上帝那里去了。那里芬芳明亮,还会有很多很多优秀又善良的人们。而那些代替我们乘上小艇的人也一定会得救的,回到焦急等待着他们的父母的身边,回到他们的家里。好了,马上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愉快地唱着歌前进吧。”青年抚了抚男孩湿漉漉的黑发,不停安慰着一双弟妹,同时自己的脸色也逐渐明朗起来。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刚才的灯塔看守略有所悟般问道。青年微微一笑。

“我们乘坐的船撞到了冰山后沉了。我是他们的家庭教师。他们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一步回国了,我们是后出发的。船撞到了冰山,先是一边开始倾斜,然后开始下沉。月光朦胧,浓雾弥漫,救生艇的左舷已有一半浸没水中,不可能大家都坐上去。船一直在下沉,我觉得我是必死无疑了,就喊着让孩子们先上船。旁边的人们都迅速让开一条道,并且为孩子们祈祷着。可是我们与救生艇之间还有许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我实在没有推开他们的勇气。可想到拯救这两个孩子是我必须履行的义务时,我无情地推开了前面的孩子。虽然要拯救他们,把他们带到上帝的面前才是给了他们真正的幸福。但是,他们还这么小,那么违背上帝意愿这一罪孽,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无论如何我都想救这两个孩子。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做不到。救生艇里满是与孩子诀别的母亲,她们像发疯了一般做着最后的吻别。父亲们悲伤地站在那里,让人看得肝肠寸断。那时,船就快要完全沉没了,我彻底做好了准备,紧紧抱着这两个孩子,能漂多远是多远,安静地等待着船完全沉没。不知道是谁扔来了一只救生圈,可是滑了一下又漂走了。我拼命拽下来一块甲板的木格子,我们三人就紧紧地倚着它。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歌声,转眼间大家都用自己的母语跟着唱了起来。紧接着随着一声巨响,我们全部落水了。被漩涡吞噬的时候,我也紧紧搂住这两个孩子,脑海中一片恍惚,随即就来到了这里。救生艇上的人一定会得救的,那么多熟练的船夫在摇橹,一定能很快地离开大船。”

周围响起一片叹息和祈祷声,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似乎隐约想起了一些遗忘了的事,眼眶温热。

啊!那片大海不正是太平洋吗!那冰山漂流的海面上,有人乘坐在小船上,要与狂风、结冻的海水以及严寒搏斗。我实在同情那个人,为了那个人的幸福,要做些什么才好呢?乔班尼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什么是幸福,我也不知道。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要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都能一步步地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说得没错。为了能得到最大的幸福,就是要历经重重磨难。”青年也祈祷着说道。

那姐弟俩过于疲累靠着椅子睡着了。而男孩刚才还裸着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穿上了一双洁白柔软的鞋子。

列车“咣当咣当”行驶在粼光灿灿的河岸上。对面的窗户,依稀可见。原野宛如幻灯般闪烁。成百上千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三角标,还有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密密麻麻地集中在原野的尽头,如青白色的烟雾般。在那里或者更远处的位置,还有奇形怪状的烽火迷离缥缈,变幻无穷地飘入青紫色的天空,那迷人的清风中带着阵阵玫瑰的幽香。

“觉得怎么样?第一次见到这种苹果吧?”对面座位上的灯塔看守不知何时掏出了几个又大又漂亮的金色和红色的苹果,生怕掉了似的,双手捧着。

“哇,从哪里弄到的?太漂亮了。这里能产出这么好的苹果吗?”青年一副吃惊的神情,眯着眼睛,歪着脖子,出神地盯着灯塔看守两手捧着的那些苹果。

“来拿一个吧。别客气,拿一个吧。”青年拿了一个苹果,朝乔班尼这边看了一眼。“喂,对面的小家伙。怎么样,来一个吧。”乔班尼因为被唤作小家伙而有些生气,默不作声。柯贝内拉说了一句“谢谢”。这时,青年拿了两个苹果分给他们一人一个,乔班尼才站起身,道了谢。

灯塔看守两只手终于闲了下来,自己拿了两个苹果,轻轻地在那睡着了的姐弟的膝上各放了一个苹果。

“真是非常感谢。这到底是哪产的,这么好的苹果。”青年仔细地打量着苹果问道。

“这一带当然也有人从事农业生产,但多半是不用怎么费劲就能得到好收成。撒下自己喜欢的种子,就能自然获得丰收。稻米也不同于太平洋地区出产的稻米,谷粒大十倍,味道更香甜。可你们要去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农业可言了,苹果也好,点心也罢,连糟粕都没有。吃完这种稻米香味会从毛孔里散发出去,而且人人的味道都不一样。”

这时,男孩睁开眼说道:“啊,我刚才梦到妈妈了。妈妈住在一个有许多书和气派橱柜的地方。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我正喊着‘妈妈,我给您摘一个苹果吧’的时候就醒了。我还是在刚才的那列火车里吧。”

“那个苹果在这儿。从这位叔叔那里拿的。”青年说。“谢谢叔叔!呀!小薰还在睡呢,我来叫醒她。小薰快看,我拿到苹果了,快起来看看呀。”姐姐笑着睁开了眼睛,用两手挡住刺眼的光,看着苹果。男孩大口地啃起了苹果。那被削下来的漂亮的苹果皮,转着圈儿垂到地板上,瞬间变成一团灰色的光,消失不见了。

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小心翼翼地把苹果装进了口袋。

河下游有一片青葱茂密的树林,枝头上挂满熟透了的果实,个个红润饱满。树林正中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三角标。树林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管弦乐和木琴演奏的动听乐曲,如融化在风中般缓缓流淌而来。

青年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屏息聆听,那乐章就像一片碧绿的原野无限伸展,又像洁白如蜡的露水从太阳表面一抚而过。

“看,是乌鸦。”坐在柯贝内拉身边的小薰叫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柯贝内拉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引得乔班尼忍不住笑了出来。女孩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银光闪闪的河岸上,许许多多的黑鸟排成一列,沐浴着河流的微光。

“是喜鹊,脑袋后面的毛都翘着呢。”青年像是做判定一般说道。

刚才还在对面树林中的三角标已经来到了火车的正面。这时,从火车后面传来了赞美歌熟悉的旋律,像是许多人在合唱一般。青年脸色发青,起身想到另一边去,可想了想又坐了回来。小薰用手帕捂住了脸。连乔班尼也觉得鼻子有点儿酸酸的。不知不觉间有人带头唱起那首歌,且歌声越来越响,连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一起放声歌唱。

很快,绿色的橄榄树林在银河对面一闪而过,从树林中流淌出的奇妙的乐器声也在火车的轰鸣声和风声中耗尽,最后变得微弱模糊。

“有孔雀!”

“有好多呀。”小薰应道。

乔班尼看着那渐渐小得像一粒绿色贝壳纽扣般大小的树林的上方,闪着青白色光芒的地方,那是孔雀在开屏的时候尾巴上的羽毛反射出的光芒。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到孔雀的叫声了。”柯贝内拉对小薰说道。

“是啊,有三十多只。孔雀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竖琴的声音。”小薰回答道。

乔班尼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悲伤,用一副有些可怕的神色不假思索地说道:“柯贝内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一会儿吧?”

柯贝内拉回道:“但我要走了,我还没见过鲸鱼呢。”

乔班尼使劲儿咬着嘴唇,露出想忍但忍不住的神色,焦急地望着窗外。

窗外海豚的形状已看不清晰,银河从这里一分为二。那漆黑岛屿的正中间,一个身着宽大服装、戴红色帽子的男人站在一座高高的眺望楼上。两只手上攥着红旗和绿旗,仰望天空发着信号。乔班尼看向那里时,那人正挥舞红旗,之后将红旗藏在身后,高高举起了绿旗,那动作就像是管弦乐团的指挥家一般激情地挥舞着指挥棒。这时空中突然响起雨的声音,一团乌黑的东西如子弹般朝河的对岸飞了过去。乔班尼不假思索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看着远方。美丽空旷的青紫色天空下,上万只小鸟,一群一群,鸣叫着飞过。

“小鸟飞过去了。”乔班尼在车窗外说道。

“哪里?”柯贝内拉抬起头望向天空。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眺望楼上的男人突然疯狂地挥舞着红旗。鸟群也顿时停止了飞行,同时,从河下游传来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随之一片寂静。那个红帽子信号员继续挥舞着绿旗叫道:“趁现在快飞呀鸟儿,趁现在快飞呀鸟儿。”声声清晰入耳。与此同时,上万只小鸟从空中飞过。小薰把脸从两人中间的那个车窗里伸了出去,美丽耀眼的小脸蛋仰望着天空。

“哇,好多鸟儿。天空可真美。”小薰向乔班尼搭话,可乔班尼却觉得她骄傲自大惹人讨厌,所以不回应,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小薰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柯贝内拉有点儿尴尬地把头缩了回来,仔细研究着地图。

“那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薰轻声询问柯贝内拉。

“是给候鸟们传递信号吧。”柯贝内拉有点拿不准地答道。随即车厢里又是一片寂静。乔班尼也想把头缩回来,可明亮的地方让他感到不适,于是还是保持着那个状态,吹起了口哨。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地悲伤?我要让自己更明朗、更舒坦。河对岸的地方,可以看见如烟尘般的细小的蓝色火苗。那火光又宁静又寒冷,我要好好地看着,它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乔班尼双手按住自己发热疼痛的头部,看着远方。“真的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海角啊。看到柯贝内拉和那女孩聊得那么开心,真让我觉得难受。”乔班尼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此时银河好像渐行渐远般变得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火车渐渐离开河边,飞驰在悬崖上。对岸漆黑的山崖沿着河岸向下游移动,越来越高。一株高大的玉米秆从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蜷缩着,叶子下面那绿油油的玉米棒子吐出红色的毛须,珍珠般的玉米粒已隐约可见。玉米越来越多,在山崖与铁路之间一列列排开。乔班尼看向对面的车窗。一株株玉米遍布在美丽的田野,直至地平线的尽头,随风摇动。蜷缩着的美丽的玉米叶、饱满的玉米棒子,白天吸足了阳光,钻石一般的露珠,闪闪发光。

“那是玉米。”柯贝内拉对乔班尼说,但乔班尼怎么也没法振作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原野答道:“大概是的。”这时,火车速度渐渐放慢,几盏信号灯和转辙器的灯光闪过,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

正面的大时钟正好指在两点上,在这个无风声、车子也停歇的寂静的原野上,只有那大钟的钟摆在嘀嗒嘀嗒地记录着时间的痕迹。

这时火车像唱着《新世界交响曲》般鸣叫起来。车厢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黑衣服的高个子青年,都像是进入了温柔的梦境一般。

“如此宁静美好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更愉快一点呢?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呢?柯贝内拉未免太过分了,明明和我一起来乘车,却和小薰聊得那么投机,真让人难过。”乔班尼又把一半的脸埋入掌心,静静地凝视对面的车窗。

一阵清透的汽笛声之后,火车慢慢启动,柯贝内拉一脸悠闲地吹着《环游星空之歌》的口哨。

“嘿,这里已经是很高的高原了吧?”一个刚睡醒的爽朗的老人的声音从后面响起。“玉米要是不挖一个二尺多深的坑播种下去,是没法长出来的。”

“是吗,这里离河谷还有些距离吧?”

“是啊,还得有两千尺到六千尺左右呢。就像险峻的峡谷一样。”

“没错,这里不就是科罗拉多州的高原吗!”乔班尼寻思着。

对面的小薰把弟弟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乌黑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远方,呆呆地思索着。柯贝内拉依然自己悠闲地吹着口哨。男孩那宛如用丝绸包着的苹果般漂亮的脸一直盯着乔班尼看。

突然,玉米地消失了,漆黑巨大的原野无限蔓延开来。《新世界交响曲》从地平线的边缘清晰起来,在那漆黑的原野上,一个印第安人头上插着白羽毛,胸前和手腕上缀满了石块,小弓上搭着箭,一溜烟地追着火车跑了起来。“看,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黑衣服的青年睁开了眼睛,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站起身子。“追上来了,看,追上来了。是在追火车对吧?”“不是,他不是在追火车,是在打猎或是在跳舞吧?”青年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般,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说道。

印第安人像是真的在跳舞,就算是追火车也不至于这么活蹦乱跳的。突然他头上的白羽毛向前一晃。印第安人赶紧收住脚步,敏捷地朝空中拉弓放箭。一只鹤从空中晃晃悠悠地掉落下来,正好掉进快步跑来的印第安人张开的双手里。印第安人站在那里兴奋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他那手里提着鹤,向这边张望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电线杆一闪而过,玉米地又重现眼前。从窗户看出去,火车正奔驰在很高很高的悬崖上,而谷底的河流,明亮宽敞,浩浩荡荡地奔流而去。

“要下坡了。要下到水平面那边去可不容易呀!这个倾斜度,火车是绝对不能反方向行驶的。看,开始加速了。”仿佛又是刚才那个老人在说话。

火车行在轨道上不断下降,接近悬崖时,清亮的河流渐渐清晰。乔班尼的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火车经过一座小屋,一个无精打采的孩子看到火车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火车在轨道上不断前行着。车厢里的人们几乎全都向后倒去,全都紧紧地抓住车座。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银河犹如就在火车旁奔流而过般,时不时就有一道光亮随浪翻腾。河滩上到处都盛开着淡红的瞿麦花。火车终于放慢速度,平缓地行驶着。眼前与对岸立着画满星星和丁字镐图案的旗帜。

“那是什么的旗帜?”乔班尼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也不知道,地图上没有。还有铁船呢!”

“是吗?”

“应该是在修桥吧?”小薰说道。

“啊,那是工程兵的旗帜。在做架桥演习。但是怎么没看到军队的影子呢?”

这时,靠近对岸的偏下游的地方,原本看不见的银河水突然一闪,弹起一根高高的水柱,随即一声巨响。

“爆破!在爆破!”柯贝内拉欢呼雀跃道。

那根巨大的水柱落下后,鲑鱼和鳟鱼翻着白肚皮,忽闪忽闪地被抛入半空,画出一个圆后又落回水里。

乔班尼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声道:“是天空的工程兵大队!怎么样,鳟鱼竟然能被抛得那么高。我从没经历过这么愉快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那鳟鱼离近看一定很大。没想到这水里竟有这么多鱼。”

“也有小鱼吧。”小薰插入了谈话。

“一定有,有大的就一定有小的。但因为离得太远,太小的都看不见。”乔班尼好像转换了心情般,笑着回答女孩的问题。

“那一定是双子星的宫殿。”男孩突然望着窗外叫道。

右边的矮丘上,两座用细小的水晶筑造的宫殿并排立着。

“双子星的宫殿是什么?”

“我以前听妈妈说过很多次。那两座小水晶宫一定就是双子星的宫殿。”

“说呀,双子星怎么了?”

“我知道。双子星来原野上玩耍,然后和乌鸦吵架了。”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妈妈说是在银河的岸边……”

“后来彗星也咿咿呀呀地赶来了。”

“不对,你说的是别的故事里的。”

“所以现在在那边吹笛子,是吧?”

“现在沉入海里了。”

“不对,已经从海里升起来了。”

“没错,我知道,让我来说。”

河对岸骤然变得一片通红。杨树与周围的景物变得一团黑。原本看不见的银河波浪,时而闪烁一丝红光。对岸的原野上燃起了熊熊烈火,黑烟漫布在冰冷的青紫色天空上,似烧焦一般。那火焰比太阳还要炽热,比红宝石还要光鲜亮丽。

“那是什么火?怎么才能烧出这么一片红光闪闪的火焰?”乔班尼说道。

“天蝎之火。”柯贝内拉又埋首于地图中应道。

“啊,我知道天蝎之火。”

“什么是天蝎之火?”乔班尼问道。

“我听爸爸说过许多次。蝎子被烧死了,而那簇火一直燃烧至今。”

“蝎子就是虫子吧。”

“对,蝎子是虫子,但却是益虫。”

“蝎子不是益虫,我在博物馆见过泡在酒精里的蝎子,尾巴上有个这样的钩子,老师说被那钩子蜇到就会死。”

“没错,但我爸爸说它就是益虫。从前在巴尔多拉原野上,有一只蝎子,以吃小虫子为生。有一天,它被一只黄鼠狼追捕,蝎子拼命地逃跑,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突然出现一口水井,蝎子不慎掉入井中,怎么也爬不上来,眼看就要被淹死的时候,蝎子这样祈祷道:‘啊,我也不知道迄今为止我吞噬过多少生命,今天我被黄鼠狼追捕的时候是如此拼命地逃亡,但依然还是落得如此田地。啊,我死到临头了。为什么我不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肉体献给黄鼠狼呢?这样黄鼠狼也能多活一日。上帝啊,此心可昭。我不想就此白白送命,若是为了能换来别人真正的幸福,那么就请拿走我的肉体吧。’”

“没错,快看呀。那边的三角标可不就是蝎子的形状吗?”乔班尼也觉得火焰对面的三个三角标,就像是蝎子的胳臂。而这边的五个三角标,看起来就像蝎子尾巴上的钩子。而那鲜红亮丽的天蝎之火一直无声地燃烧着,燃烧着。

那团火慢慢消失在后方,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各种各样的音乐,花花草草的芬芳,口哨声夹杂着人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让人觉得似乎很快就要到达一个小镇,那里正举办着热闹的庆典。

“半人马座,降临甘露吧。”睡在乔班尼身边的男孩突然看着对面的窗子叫道。

只见那里有一棵像圣诞树一样翠绿的鱼鳞松还是冷杉伫立着,树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小灯泡,就像是成千上万的萤火虫聚集到了一起。

“啊,对了。今晚是半人马节啊。”

“啊,这里是半人马村。”柯贝内拉立马说道。

“抛球的话我一定不会失手。”男孩威风凛凛地说道。

“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做好下车准备。”青年对姐弟俩说。

“我还想再坐一会儿。”男孩说道。

柯贝内拉身旁的女孩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开始准备,但看起来也不舍得和乔班尼他们分别。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下车。”青年板着脸对男孩说道。

“不,我要再多坐一会儿。”

乔班尼忍不住插嘴说:“和我们一起吧,我们的车票可以坐到天涯海角。”

“但我们必须要在这里下车了,这里是通往天国的地方。”小薰不舍地说。

“不去天国又怎样呢?我们老师说,我们要在这里创造比天国更美好的地方。”

“但是妈妈已经提前去了,这是上帝说的。”

“你的上帝根本是在撒谎。”

“你的上帝才是在撒谎。”

“才没有。”

“你的上帝是位怎样的神?”青年笑着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真正的上帝应该只有一位。”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位。”

“这不就结了?我祈祷我们能在真正的上帝面前相遇。”少年虔诚地十指相扣,小薰也跟着照做起来。大家都一脸不舍,脸色泛着一丝苍白。乔班尼难过得快要失声痛哭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就在这时,看不清的银河的下游处,点缀着蓝色、橙色的十字架宛如一棵大树般伫立其中,青云缭绕,如层层环光悬在空中。

车厢里一片哗然。人们如同上次见到北十字星时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开始祈祷。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扑向瓜果的欢笑声,深沉恭敬的叹息声。十字架渐渐来到窗户的正面方向,如苹果的果肉般的环状云,慢慢地绕着它旋转。“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敞亮欢快的声音响彻车厢,从那凄凉的远空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喇叭声。又有许多信号灯和灯光闪过,火车渐渐来到十字架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来,下车了。”青年牵着男孩的手,姐弟俩互相整理了衣领,朝着对面出口处大步走去。

“再见了。”小薰回过头朝两人喊道。

“再见。”乔班尼强忍泪水,生气似的硬邦邦地说。

小薰难过地睁大眼睛,又一次回头望了望,之后安静地走了。车厢里空出一大半,冷风不停往车里灌,空荡荡的车厢显得极为冷清。

窗外的人们恭敬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跪在十字架前的银河岸边。两人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越过了那看不见的银河水,伸着手走了过来。而这时,哨声响起,列车缓缓移动,银雾从下游飘来,什么都看不见。但许多核桃树的叶子闪亮在雾中,头顶金色光环的松鼠偶尔露出可爱的脸庞。雾渐渐散了。不知通往何处的街道两旁点着一排排小灯泡,灯泡沿着铁轨持续了一会儿。两人从小灯泡前通过的时候,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在打招呼般熄灭了,而两人通过后又亮了起来。

回头看去,那十字架越来越小,小到就像能挂在胸前似的。一片模糊之中,他们也不知道刚才的女孩和青年以及众人是否还跪在那白色的河岸上,又是否已经去了天堂。

乔班尼深深叹了一口气:“柯贝内拉,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不管到哪里我们都要在一起。我已经就像那蝎子一样,为了人们的幸福,纵然焚烧我的身体千百遍也在所不惜了。”

“嗯,我也是。”柯贝内拉的眼中溢出晶莹的泪花。

“但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乔班尼问道。

“我也不知道。”柯贝内拉茫然回答。

“我们好好干吧。”乔班尼的胸前涌起一股全新的力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是天空的窟窿。”柯贝内拉一边略有些躲闪,一边指着银河的一个角落说。那窟窿到底有多深,那深处又藏着些什么,不管怎么仔细地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眼睛泛起一阵阵痛楚。

乔班尼说:“即使身陷那巨大的黑暗之中我也并不害怕。我一定要去寻找大家真正的幸福。纵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们也要一起前行。”

“嗯,一定要一起去。哇,那原野好美。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呢。那里是真正的天国。我的妈妈也在那里。”柯贝内拉突然看向远方,指着美丽的原野叫道。

乔班尼也看向那边,只见那边雾蒙蒙的,怎么也看不出柯贝内拉描述的那番景象。乔班尼心里一阵惆怅,呆呆望向那边。对岸两根电线杆肩并肩、手挽手地托着一根红色横木。

“柯贝内拉,我们一起吧。”乔班尼边说边回头看向柯贝内拉一直坐的地方,却已不见了柯贝内拉的踪影。乔班尼像炮弹般跳了起来,轻轻探身出窗户,用尽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大声号叫,随即放声痛哭。

乔班尼一下子睁开了眼。因为疲累便在原来的矮丘的草丛中睡着了。乔班尼感觉胸腔有股莫名的燥热,脸上有冰冷的泪滑过。

乔班尼如弹簧般跳了起来。村庄如之前一样被星星般的灯火点缀着,乔班尼莫名觉得这灯火比刚才要暖得多。而刚刚梦中多姿多彩的银河也果然还是一片白茫茫,在黑漆漆的南地平线上呈浓雾状。右边的天蝎座的红色星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整个天空中星星的位置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

乔班尼一溜烟儿地跑下矮丘。想起妈妈还没有吃晚饭,正在家等着他。他穿过漆黑的松树林,绕过牧场的白栅栏,从刚才的入口处到达昏暗的牛舍前。那里好像有人回来了,外面停着一辆刚才还没有的汽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

“晚上好!”乔班尼叫道。

“你好,”一个穿白色飞腿裤的人立刻应声走了出来,“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牛奶没有送到我家。”

“啊,对不起,”那人立刻走到里屋拿来一瓶牛奶递给了乔班尼,说道,“真的是太抱歉了,今天白天栅栏没关好,小牛跑到母牛那里,把奶吃掉了一半。”那人解释道。

“是吗?那我就拿走了。”

“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乔班尼两手捧着温热的牛奶,走出了牧场的栅栏。

穿过林荫道,来到大路上,走一会儿便来到十字路口,右手方向正是刚才柯贝内拉他们去放土瓜灯的地方。河上高大的桥头堡隐约耸立在夜空中。

十字路口和商店门前,七八个女人交头接耳,边朝桥的方向望去,边议论着什么。桥上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乔班尼突然心里凉了一截,突然向身边的人咆哮般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孩子落水了。”一个人回答着,其他的人都齐齐看向乔班尼这里。乔班尼失神地往桥的方向走去。桥上人太多以至于根本看不见河水。穿白衣的巡警也出动了。

乔班尼沿着桥墩,飞一般地下到宽阔的河岸上。

沿着河岸的水际线,举着灯火的人们一阵忙碌,跑上跑下。对岸那昏暗的河堤上,七八盏灯火在移动。正中间的河面上早已没了土瓜灯的踪影,只有灰暗的河水潺潺流淌。

河岸最下游的地方,沙洲一样的一片地上,黑压压地聚满了人。乔班尼快步朝那里走去,突然看到了刚才和柯贝内拉在一起的马尔苏。马尔苏朝乔班尼走来。

“乔班尼,柯贝内拉掉进河里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

“扎内利想从船上把土瓜灯推入河里。小船一摇晃,柯贝内拉就掉进了水里。扎内利抓住了船舷,可之后柯贝内拉却不见了。”

“大家都找了吗?”

“大家很快就都赶来了。柯贝内拉的爸爸也来了,但还是找不到。扎内利倒是被带回家了。”

乔班尼来到大家所在的地方。被村里人和学生们围住的有着青色尖下巴的柯贝内拉的爸爸穿着黑色的衣服,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停地死死盯着手上的表。

众人都死死地盯着河面,没人敢多一句嘴。乔班尼紧张得腿都抖了起来。捕鱼用的电石灯忙碌不停,乌黑的河水翻滚着细小的波浪,奔流不息。

巨大的银河完整地投影在银河里,就像那河里根本没有水,真正的银河整个降临人间。

乔班尼觉得柯贝内拉将永远地留在那银河里了。但人们还不放弃,也许从哪一抹浪花里,柯贝内拉会走出来说我游了好远,或是到了哪个没有人知道的沙洲上等着谁来救他。

可突然柯贝内拉的父亲说道:“不行了……已经落水四十五分钟了。”

乔班尼猛地冲到博士面前,他想说他知道柯贝内拉在哪儿,他还和柯贝内拉一起环游了银河,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时博士以为乔班尼是来打招呼的,频频看向乔班尼。“你是乔班尼对吗?你今晚辛苦了。”

乔班尼一言不发,只是鞠了一躬。

“你爸爸回来了吗?”博士紧握着手表问道。

“还没有。”乔班尼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会,前天收到他的平安信,今天该回来了吧,可能是船晚了。乔班尼,明天下课后和大家一起来我们家玩吧。”

说完,博士将视线移到下游那倒映着银河的河面。乔班尼百感交集,只是默默地从博士眼前离开,他想要尽快把牛奶送回家给妈妈,再赶紧告诉她爸爸就要回来了的消息。于是一溜烟儿地沿着河滩朝街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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