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外国间谍天天写中国奇案，美国外交部人手一本，卖了好几百万，是最畅销的中国侦探故事 | 北洋奇谭 009

【北洋奇谭】是魔宙的历史非虚构栏目

由老金讲述近代中国的真实故事，或奇趣话题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北洋奇谭」，讲一个外国人。

这人是我的偶像。我俩有几项共同爱好。第一，写小说；第二，研究春宫画；第三，养宠物。

这些爱好，他都比我玩的牛逼。

共同爱好之外，他还有很多技能。

比如他懂15种语言，写中国书法，弹古琴。还在南非和中国当过特工，研究过1940年代的中国黑社会。

今晚，我就当一回粉丝，讲讲这位偶像。

第一次知道他，是在2006年。

当时，我查了几个比较大的案子，在圈子里混出点名气。

有个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发短信给我：

“老金，还记得咱小时候一起看包青天吗？你傻了吧唧还学包公断案，没想到长大真查上案了，成包青天了。”

我赶紧回他，别瞎吹——包青天是青天，我是神探。你要夸，就夸我是狄仁杰。

当时，电视台正播《神探狄仁杰》。

《神探狄仁杰》里的狄仁杰和元芳，狄公总是问：元芳你怎么看。

看了《神探狄仁杰》前几集，我发现，狄仁杰和包青天确实不一样，狄仁杰更懂逻辑推理，比包公更接近侦探。

而且，狄仁杰不像传统的古代清官，不爱给人用刑。

到图书馆一查资料，明白了——狄仁杰破案故事，都是一个荷兰人写的。

他有个中文名字，叫高罗佩。

今年春天，我买到一本1985年出版的翻译小说，作者名叫罗伯特.梵.古立克。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高罗佩。

高罗佩的狄公案小说最早1982年引进国内，这本是1985年的一个版本，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的。

1949年到1967年，高罗佩写了22年狄仁杰，当时还没中文书名，中国人也没看过。

反倒在日本和欧美，狄仁杰的英文名Judge Dee名声很大。

1958年小说在英国出版后，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曾写信说，非常喜欢英文版的狄仁杰小说，“故事魅力无穷，新意迭出”。

不管阿加莎是不是客套，至少说明，狄公案小说的诞生，是在西方推理小说鼎盛时期。

之后，英文版狄公案小说卖了上百万册，Judge Dee进入了“神探”的行列。

狄仁杰的第一个影视形象，也是外国人演的。

1969年，英国人拍了一部6集电视剧《Judge Dee》。

英国 ITV1969出品的系列剧《Judge Dee》剧照。

这部剧还上了老牌电视杂志封面专题。

英国电视杂志《TVTimes》1969年4月刊封面，封面文章介绍是“The judge who's prepared to take his own punishment”。

1974年，一个美国导演拍了第一部狄仁杰电影，《Judge Dee and the Monastery Murders》，中文片名叫《朝云观》，获得了1975年的爱伦·坡电视剧奖。

美国导演Jeremy Kagan拍的《朝云观》，片长100分钟，改编自高罗佩的同名小说。狄仁杰看起来是个混血演员演的，大光头。

除了影视，狄公案小说还改编过连环画。

荷兰文版的《大唐狄公案》连环画。

外国网友拍摄的各种版本狄公案小说，封面都还挺好看。

当时的中国大陆，却几乎没人有人知道，有个中国唐朝侦探，在西方跟福尔摩斯一样火。

就算知道狄仁杰是谁的人，大概也认为是清代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里的一个县令。

高罗佩的狄公案小说诞生，就与这本《武则天四大奇案》有关。

1941年底，日本空袭珍珠港，太平洋爆发。日本软禁了所有盟国大使馆。

当时高罗佩33岁，正在荷兰驻日公使馆当秘书。之后的半年，他都待在是使馆里，每天晚上研究中国的绘画和古琴。

当时，他已经做了7年外交官，也在日本研究了7年东方文化。

1942夏天，日本终于同意交换大使，放他们离开。7月30日，高罗佩和同事仓促离开横滨，登船时，只准携带一只皮箱，他把研究中国画和古琴的书稿塞进箱子，又随便抓了几本中文书。

后来，他在自传里说：

这样子，在我们未来和动荡不定的日子里，我手里至少还能有一些中文读物。

这些书里，有一本清朝末年的小开本平装侦探小说，就是《武则天四大奇案》。

《武则天四大奇案》又叫《狄梁公全传》，清末长篇公案小说，作者名已佚，共六卷六十四回。前三十回，写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时平断冤狱；后三十四回，写其任宰相时整肃朝纲的故事。

这是本光绪年间的书，是传统中国公案小说。大部分故事，讲的都是狄仁杰断案，又叫《狄公案》。

高罗佩带着书稿和《武则天四大奇案》离开日本后，被分配到盟军总部秘密情报部，在非洲做间谍。

后来半年时间，他都在非洲各个城市“旅行”，随身带着这本公案小说。再之后，他被派到印度做情报，还是带着这本书。

1943年初，荷兰外交部再次派高罗佩去东方，这次是到重庆，出任荷兰驻华公使馆秘书。

从高罗佩的一生来看，这是次关键的转折点，这份工作让他首次“完全进入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这让他感到“非常高兴”。

在此之前，他曾经两次到过中国。

第一次，是在1935年，他去日本途中，在“满洲国”待了一星期。中途下车不在计划内，他跟领导说，哈尔滨的驻华大使需要他帮忙解决问题。下车后，他却“玩”了一周。

然而，哈尔滨让他倍感失望——大概是跟他向往多年的中国差太远。

他在自传中写到：

哈尔滨让我感到震惊和困惑。在满洲国这个由日本人拼凑捏造的悲惨国度里，哈尔滨是最糟糕的城市。

……酒吧里充满俄罗斯妓女，商店里和街道上的中国女人吵吵闹闹，她们面黄肌瘦，丑陋不堪……那些在自己雅致的小花园里挥笔写诗的儒雅中国学者在哪呢？

他们的面目清秀、身材纤细、年轻貌美的妻子们在哪呢？我非常难过，因为我的幻想破灭了。

第二次，是在日本工作时，借出差之名到北京玩了一趟。

那是个秋天，北京最漂亮的季节。他和朋友去了琉璃厂，淘古董和旧书。吃了北京烤鸭和小吃。在前门大街泡茶馆，“享受中国美女的热情招待”。

他买了一张古琴，并拜访了古琴大师叶诗梦，学习弹古琴——几年之后，他写了几本研究古琴的书。

高罗佩画的恩师叶诗梦。

这些细节，他都记在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

第三次来中国，重庆给了高罗佩一个不一样的感觉——

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因为日本空军把它炸平了几次，到处都是破烂房屋。但它依然充满欢乐。

高罗佩的欢乐，来自他在重庆的朋友。

他的职务身份是公使馆秘书，实际上却把自己当做了一位中国士大夫。

他的朋友圈里，有写书法的（于右任、沈一默）、做戏剧的（田汉）、诗人（郭沫若）、做学术的（李约瑟）、画画的（傅抱石、徐悲鸿），还有军阀（冯玉祥）。

那几年只要在重庆露过脸的中外文人学者，几乎都跟高罗佩来往过。

高罗佩不但跟他们聊天吃饭，还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互赠诗文，一唱一和，相互点赞。

郭沫若写给高罗佩的赠别诗。

他加入了几个文学社团，和一个专玩古琴的“天风琴社”，“没有日本飞机来袭击时，我们在那些富人的郊外别墅里度过美好的周末”。

高罗佩在自己的书房里弹古琴。

在这样理想的“中国生活方式”中，高罗佩做了两件“大事”，让他进一步接近了中国人。

第一，他娶了个中国女孩，爱上了中国式婚姻生活。

1943年6月25日，高罗佩才在重庆待了三个月，认识了社会事务部的女秘书，22岁的北京姑娘水世芳。

他在当天的口袋记事本中写道：两点钟水小姐来聊天。

实际上，那天他还带水世芳吃了饭，看了部叫《一夜爱情》的电影。

之后几天，他的记事本是这样的：

6月26日：水小姐。

6月29日：水小姐。

6月30日：水小姐。

当年12月18日，他和水世芳在重庆基督教思恩堂结婚。

高罗佩和水世芳结婚时的照片，水世芳生于1912年，祖籍苏北阜宁，在北京长大，父亲是清廷外交官。

水世芳父亲是清代外交官，接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也能接纳西方文化。

这样“门当户对”的妻子，可以说是高罗佩“中国梦”里非常关键的一部分了。

后来在自传里，他这样分析这件事：

当我在订婚后开始更好地认识我的未婚妻时，我发现，能让婚姻变得美满幸福的一切因素她都具备了。

.......要和一个西方妻子永远幸福，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

实现共同幸福的最大可能性在于我应该与一个亚洲女人，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结婚。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都怀疑，高罗佩爱中国爱得魔怔了。

史料里留存的高罗佩夫妇照片不多，我找到最清晰的是下面这张。两人新婚后没多久去日本，拍了这样一张中国风照片。

据说，铠甲是高罗佩高价买来的古董。

高罗佩夫妇古装照，拍摄于两人第一次去日本。

高罗佩在重庆干的第二件大事，是读了那本带了两年的《武则天四大奇案》。

自此，他爱上了中国公案小说。

高罗佩觉得，中国的公案小说不比福尔摩斯差。

二战结束后，他又回到日本工作，开始把《武则天四大奇案》翻译成英文。

当时，全球都在流行西方侦探小说流行，中国也有作家模仿柯南·道尔写中国版福尔摩斯。

高罗佩却要把中国古代侦探故事扒出来。

1949年，他在东京发表了部分译文，起名为《狄公案：三起谋杀案》（Dee Gong An，Three Murder Sovled by Judge Dee），包含了三个故事：两个丝绸商人谋杀案，新娘毒杀案和“贞洁的寡妇”杀夫迷案。

日本1949年出版的英译《狄公案》，首版是高罗佩自费出的。

在序言里，高罗佩用熟练的中文写道：

逊清末季，英国柯南·道尔所著《福尔摩斯探案集》被译成华文，一时脍炙人口……甚至现代人士多以为，除了英美德法四国所出者外，全无此类述作。

果尔，则中国历代循吏名公，岂不含冤于九泉之下？盖宋有《棠阴比事》，明有《龙图公案》，清有狄、彭、施、李诸公奇案……虽未有指纹摄影以及其他新学之技，其访案之细，破案之神，固不亚于福尔摩斯也。

这是为中国神探鸣不平。

英译本《狄公案》卖得很好，六个月就捞回了成本，高罗佩还赚了一笔。当时也有些中国和日本的作家看了这本书，觉得还不错，但缺少“异国情调”。

高罗佩不觉得，他想做个试验：自己来写原创的狄公案小说，写完并翻译成中文。

没多久，他写出了第一本原创狄公案小说《铜钟案》（The Chinese Bell Murders）。

这本小说里，第一次塑造了前所未有的狄仁杰：一个中国传统的学者型官员，但又能像西方侦探一样，懂逻辑，重理性。

以前的中国公案小说，爱讲鬼神，包公还下地狱断案——这些高罗佩都没要。只要了包公、彭公、施公里头的好故事。

中国古典的话本故事写法，多是上帝视角，一边写坏人坏事，一边写青天老爷神机妙算。

高罗佩改了一下，按照西方侦探小说写，主讲探案过程，还加入了心理描写。

最有意思的是，他把自己写进了狄仁杰的形象。

比如，狄公长得帅，身材挺拔，行事潇洒。就是按高罗佩自己写的。再比如爱好，狄公博学多才，喜欢玩古琴，吟风弄月——高罗佩也这样。

另外，狄公还喜欢美丽善良的女人——这也是他自己。

高罗佩确实是个大个子，在办公室，窗台摆着佛像。除了没长胡子，有几分学者型官员的模样。

在后来的狄公案小说里，狄仁杰甚至会像个西方警察一样问罪犯：

假如你想对这件人命案做出什么说明，摆出什么事实，我都非常欢迎。将来一旦被传到大堂做证，我将引用你的话作为依据，解释案情，以利早日堪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这不就是呈堂证供吗，典型的西方思维。

这样的狄仁杰，不再只是讲因果报应的道具，也不是个超越尘世的神断，而是个活人，有感性，有理性，当然更有趣。

不只狄仁杰，故事里的其他人物也都是高罗佩的“分身”。他说：

在狄公身上，我把中国关于公道和文化修养很高的学者型官吏的传统理想，与我自己关于西方理想的公务员概念，相结合起来了。

（狄公的助手）洪参军是忠实的华生，我借鉴了这位医生，这并不是出自我对这个人物的深刻喜爱，而是因为在中国任何一个侦探故事里都有这样的人物。”

（狄公的随从）马荣代表我有点缺少道德的一面……对女人的兴趣和波西米亚生活方式…...

虽然狄公案脱胎于中国公案小说，但说高罗佩是狄仁杰之父，一点不夸张。

日本人却不愿出版《铜钟案》，因为里头“诋毁”了佛教。当时日本正崇尚佛教。

中国出版界，就更不用说，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这是1958年出版英文版《铜钟案》。

第一本出不了，高罗佩却兴致不减，又写了一部，就是《迷宫案》（The Chinese Maze Murders）。

这回出版商同意出版了，但提了个要求：要做彩色封面，上头还得画个裸女。

当时日本正流行裸体崇拜，出版商想赶时髦。

高罗佩不同意，说中国没有色情文化，希望小说的插图都是“正宗”的中国插图。

出版商说，裸女就是正宗的，不信你去找找看。

高罗佩不信，就去找。

他给几十家日本和中国的书店写信打听，收到了两封回信。

一个上海书商说自己又几本明代春宫画集，另一个日本古董商说自己有“裸女”画的原始印刷版。

这个意外的收获，打开了高罗佩中国梦的新世界大门——原来古代中国的情色文化那么精彩。

他买下了书商的春宫画，同意了出版商的要求：用裸女。

世界上第一本高罗佩狄公案小说出版了，日文名叫《迷路の杀人》。

世界上第一本高罗佩狄公案小说《迷路の杀人》。

日本出版后，荷兰出版商出版了《迷宫案》和《铜钟案》，报纸上还登了书评。

自此，高罗佩的汉学事业不只局限在诗文、绘画和书法，从“大雅”走向了“大俗”。

写推理小说，研究中国古代性学和春宫，收藏中国古代情色书籍，他都爱得要命。

1952年，高罗佩调到印度工作，一边研究收罗到的春宫，一边把《迷宫案》翻译成了中文，在新加坡南洋出版社出版。

他说，“英文为稿本，中文为定本”，并专门用中文写了篇词做序：

运转鸿钧包万有，日星河岳胎鲜。人间万物本天然。恢恢天网秘，报应总无偏；在位古称民父母，才华万口争传。古今多少圣和贤。稽天行大道，为世雪奇冤。

我不懂古诗词，但只要一想，这是个荷兰人写的，就服了。

一个荷兰人用中文翻译了一本自己用英文写的中国古代侦探小说——我五体投地。

可惜，我至今没见过这个版本，只在网上找到1983年台湾文海出版社影印的版本。

1983年台湾文海出版社影印的《狄仁杰奇案》。

要是他按原计划把所有的《狄公案》全都翻译成中文，估计就是千古绝唱了。

《迷宫案》和《铜钟案》之后两年，他又写了《黄金岸》（The Chinese Gold Murders）和《湖滨案》（The Chinese Lake Murders）。

英文版在欧美流行起来，Judge Dee 真的火了。

出版商很高兴，要他写更多，他也很开心，继续写——一直到1967年临终的病床上还在写。

高罗佩写狄公案小说时的卡片笔记。

他在自传中说：

在过去的15年间，写小说已经成为我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对我来说，它与学术工作一样必不可少……它是一种放松自己的活动，使我能够保持对外交和学术工作的兴趣。

写作很像抽鸦片。要开始很困难，但要戒掉则更难。

外国网友收藏的狄公案小说。

高罗佩出版过的狄公案故事，其中有些故事收录在短篇小说集《狄公办案》（Judge Dee At Work）中。

写狄公案，贯穿了高罗佩的生活。

1958年，黎巴嫩爆发内战时，高罗佩正在贝鲁特荷兰大使馆工作。他的寓所正好在政府军和叛军阵地中间。

据高罗佩大儿子回忆，那段时间街上枪声不断，炸弹在使馆附近爆炸。母亲和弟弟妹妹撤离，只留下他和父亲待在使馆。

父亲雇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土耳其人雇佣兵，全副武装……每天在我们房子的楼梯前站岗。

高罗佩每天晚上，就躲在房里写狄公案。

……房子的玻璃大多被震破……当时每夜戒严，我就躲在一间小屋里写小说，因为这间小屋是唯一不受炮火威胁的地方……我原想以此作为最后一本狄仁杰为主角的小说。

高罗佩在自传里讲过自己写狄公案的秘诀：从古代公案里搜集案件素材，串联改编成狄公的案子。

让我说，他最大的秘诀是对中国传统“变态”的热爱，遇见什么都肯钻研。

他研究过一本宋代刑案笔记《棠阴比事》，本来是要找小说素材。

结果一研究，停不了了。干脆做译注，出版了一本英文版的书。

英文版《棠阴比事》：梨树下的两桩相似案件，一本13世纪法学及侦查教科书。

除了从古籍里找素材，高罗佩还把自己的见闻安在狄仁杰头上。

高罗佩的儿子回忆，家里有件明代的中式漆屏，上面有个人物雕像被玩坏了。

1954年，这个细节出现在狄公案故事《四漆屏》里。

1961年出版的《朝云观》，写了座道观，原型是马来西亚滨城的极乐寺。当时高罗佩全家正在那里度假。

《朝云观》故事里还有个道士，总勾引女施主偷情。

这件事真实发生地是北京的白云观，高罗佩去北京的时候曾拜访那个老道学琴。

他离开北京没多久，老道淫乱道观的事儿就败露了，给徒弟活埋了。

白云观老道安世霖教高罗佩弹古琴。

高罗佩想把中国“挖透”，他发现，

人们对中国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很缺乏理解，缺乏得令人吃惊……因此我一直竭尽全力把这些小事，直到最小的细节，写得尽可能逼真。

在英文版小说最后，他都会郑重声明：

在狄仁杰时代，中国人不留辫子；发辫是一六四四年后，满洲人征服中国强迫其接受的习惯……中国人蓄长发，在头顶结髻，在室内室外都带小帽，男女均穿大长袖袍子，像日本的和服；和服正是从唐代中国传入日本的……鸦片是在几百年后才传入中国的。

他的普及做得非常成功。

有段时间，美国外交部规定，凡是调到中国工作的外交官，必须读高罗佩的狄仁杰小说，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中国。

高罗佩在西方名气大，一是因为狄公案，二就是他研究中国古代性学。

自从在日本弄到了几侧明代春宫画，他就开始研究中国古人怎么过性生活，先后出版了两本书。

1951年，在日本出版了《秘戏图考——明代春宫图，附论汉代到清代中国的性生活》（Erotic Colour Prints of Ming Period：With an Essay on Chinese Sex Life from the Han to the Ch-Ing Dynasty, B.C. 206-A.D. 1644.）

东京1951年版《秘戏图考》PRIVATELY PUBLISHED IN FIFTY COPIES TOKYO 1951，1980年代影印本。

这本书包含了三部分，《秘戏图考》、《秘书十种》和《花营锦阵》。其中的“秘书”就是情色小说。

他在书中点评了《金瓶梅》，毫不讳言称之为——“伟大的色情小说”、“具有真正文学价值的色情小说”。

《花营锦阵》就是高罗佩在日本搜集到的春宫画。

分享两张比较含蓄的——当然，我还是马赛克了一下。

《翰林风》半似含羞半推腹，不比寻常浪风月。回头低唤快些儿，叮咛休与他人说。签名：南国学士。

《醉扶归》如燕双飞春画永，撩两人情动，略解绣红褌，相随学鸟禽。风摺罗衣翻不定，有娘行帮衬。出力久相扶，春情问有无。签名：侠仙。

高罗佩对情色感兴趣，不是偶然的。

1940年，他在日本工作时，曾在记事本上记下一个日本谚语：

比烈酒的毒素更糟，也比缺少睡眠更糟，是对性爱的缺乏。

东方文化丰富多姿，他能注意到这个角度，必定是发自赤诚之爱。

当然，他也有分寸，《秘戏图考》初版只印了50册，意在“用备专门学者之参稽，非以供闲人之消遣”。

自从看了明代春宫后，高罗佩之后的英文版狄公案小说里，都加了亲手绘制的插图。

不用出版商劝说，他主动画了很多“裸女”，都是从收藏的春宫里描绘临摹来的。

他用透明纸覆在原图上钩勒下来，反复修改才交刻工雕制，跟写故事一样一丝不苟。

往左滑，查看高罗佩亲手绘制的插图。

高罗佩喜欢画画。除了场景插图，他还画了狄公案故事的案发地图，都和故事发生地严密对照——比现在出版的小说插图认真多了。

高罗佩为狄公案小说手绘的地图。

研究了十年古代性学，1961年他出版了《中国古代房内考》，英文原名叫《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 A Preliminary Survey of Chinese Sex and Society from ca. 1500 B.C. till 1644 A.D. 》

《中国古代房内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最早版本。

所谓“房内”，就是男女性爱之事。高罗佩研究了中国历代的性爱文化，认为中国古人在这件事上非常健康、开放。

比如，房中秘术是合理的——古人一夫多妻，男人需要满足众多妻妾的需求，当然得学点技术。

他研究妓女的观点也有意思——士大夫出去找妓女，不是因为不满足，是为了“逃避性爱”——家里需求太多了，累得不行，得找妓女交朋友，谈谈心。

清朝学者爱说，男女大防之礼教，自古就有。

高罗佩认为这是“假正经”，中国古人一点也不保守——

中文著作中对性避而不谈，无疑是假装正经。这种虚情矫饰在清代一直束缚着中国人……他们表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愿望，极力想使他们的性生活秘不示人。

他在《紫光寺》和《朝云观》里，重点写过狄仁杰的三个老婆。

这三个女人的日常非常和睦。几乎没有吵架斗嘴，是真正的婚姻乌托邦。

或许，这也是高罗佩的理想投射。他这辈子，都想穿越回古代中国做个士大夫。

高罗佩画的狄仁杰和三个老婆，婚姻乌托邦。

在荷兰莱顿大学图书馆里，收藏着高罗佩的春宫画，另有一大批中文藏书。

这些藏书里，有大量民国初年刊印的古代艳情小说。

比如，《灯草和尚》、《痴婆子传》、《昭阳趣史》等偏门的，也有《金瓶梅》这样大众的。

这些书有的在日本出版流行起来，影响了当时日本色情小说创作。

著名的《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都借鉴了《痴婆子传》。

《女子现形记》书影。高罗佩收藏的《痴婆子传》，是民国流行的版本，被改名为《女子现形记》。

有高罗佩研究学者认为，和一般的藏书家不同，高罗佩不刻意区分版本好坏，地摊货都收。

他的藏品里包含了不少民国出版商专为底层读者设计的色情读物。

知识分子的“秘本”小说能在地摊上传播，是“道德的堕落”，也是社会走向现代化的标志。

莱顿大学图书馆里，高罗佩收藏的中文书籍。

国外网友在晒过一个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小抄，这个小书也是高罗佩收藏古籍中找到的。

讲了高罗佩和我的两大共同爱好，写小说和研究性学。还有一个，养宠物。

高罗佩养了一只猿猴。

他认为这是代表东方灵性的动物。因此，养猿猴也是他汉学研究的一部分。

高罗佩和他养的长臂猿，名叫“扑扑”。

狄公案故事《断指记》里，有一只长臂猿，就是按照“扑扑”写的。

据高罗佩长子回忆，这个故事是特意献给“扑扑”的。

他写出了西方世界第一部研究中国猿猴的论著，叫《长臂猿考》，这本书几乎把所有古代诗书中关于长臂猿的内容梳理了一遍。

高罗佩研究中国长臂猿的专著《长臂猿考》。

在没有互联网搜索的年代，这不是一般的执着和专注。

就是因为这股子执着和专注，高罗佩才可能干啥啥牛逼。

看看他这辈子——

10岁时，父亲给他买了个印度皮影当生日礼物。

第二年，他写了人生第一篇论文《皮影》，研究了皮影戏表演和收藏经验。

高罗佩11岁时写的皮影戏研究，图文并茂。

13岁时，他读到了凡尔纳的《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奇遇》，之后就学着穿中国衣服，睡中国式硬板床，立志要当个中国人。

第二年，他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高罗佩，一直用到死。

19岁到22岁，研究中国诗歌和这些，在杂志上发表一堆论文。

23岁时，开始每天写中国书法，一直写到死。

高罗佩书法作品。

那年，他还写了一篇《五柳先生传》，里头讲了自己对中国的想象——

在记忆中，除了美丽动听的中国诗歌歌声般奇妙的旋律之外，还有一支用古琴弹奏的歌曲，以及长满玫瑰花和菊花的花园，一点点葡萄酒和一点忧愁。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26岁，在大学读东方学博士，专门研究中国人和日本人为什么会崇拜马。

毕业时，写了一篇论文《马头明王古今诸说源流考》，把研究深入到了印度密宗对马头明王的崇拜。

印度教认为，毗湿奴的化身中，有一个马头人身的外形，全身闪耀洁白，乘坐白色莲花，代表智慧与知识。在毗湿奴崇拜的传统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图为日本马头明王。

29岁到30岁，研究中国古琴，书法，出版了专著《琴道》、《砚史》。大小论文写了一堆，还研究了古琴是怎么从中国传到日本的。

人生头三十年多年里，他几乎玩遍了中国“雅”文化。

之后，从公案小说开始，后半辈子又玩尽了中国“俗”文化。

在重庆工作的几年，他还趁工作之便，研究了中国的秘密社团，给外交部写了份报告，分析了白莲教、青帮、哥老会和三合会。

他断言，冯玉祥是哥老会的。蒋介石是青帮分子，他害怕杜月笙。

他的报告不只是八卦一番高层秘闻，还得出了结论——

为什么当时中国会有秘密社会，本质上是因为中国社会缺少法律保障，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从政府那里只能得到很少的一点保护。

作为一个搞特情的西方外交官，他明显是同情中国人的。

11月中，我去了趟重庆，特意去三峡博物馆看高罗佩展，结果闭馆，遗憾的很。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 “高罗佩厅 ”，里面是高罗佩家族捐赠的藏品，厅内复原了他的书房“尊明阁”。图片来自网络，感谢拍摄者。

一起去的助手说，这老外太学霸了，肯定智商超高。

我想了想说，不一定，智商高低没那么重要。

我把高罗佩当偶像，不只因为他跟这个中国人爱好相近，爱吃腊肠和川菜，也不只因为他写的狄公案好看。

我佩服他的较真，明白什么对自己最要紧。

他想当中国士大夫，一辈子都不跑偏，甚至老婆都要找中国女孩。

至于做大使当特务，那都是谋生的职务，是给他钻研喜欢的东西提供条件。

高罗佩在写中国书法，这是他一生的爱好和习惯，直到1958年9月在海牙的医院里去世。

现在都说什么一万小时理论和专注力，我觉得大部分也就嘴上说说。

我之前招助手写手，专门提供时间给人读书写作。不少人来聊，其实过不了这种日子，因为不较真，不追问自己到底喜欢啥。

我有个朋友特厉害，有个特异功能：无论何时何地，掏出本书立马就能读进去，哪怕就三分钟。那三分钟也是专注的。

他说，我爱好太多，挑来挑去，挑了十几年，啥事没整成。现在明白了，别想那么多，我眼下喜欢这件事，就钻进去——

“那感觉，简直是极乐。”

这让我想起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说法：男欢女爱是世间极乐，其中藏着佛的奥义。

为啥呢。享受性爱的那些瞬间你会很专注。

心无旁骛，不就是极乐的奥义吗？

今天是2017年最后一夜，很多人都做了新年计划。有人写下来，有人在心里默想。

忙着做清单，不如先较真想想，什么是你最要紧的？

参考文献：

1.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研究，施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2.高罗佩的一个世纪，狄仁杰的一个甲子，南方人物周刊，赵毅衡

3.跨文化语境下中国公案小说的西传与回溯——以荷兰高罗佩《迷宫案》为例，施晔

4.在莱顿浏览高罗佩收藏的民初色情读物 ，吴存存

5.高罗佩《秘戏图考》与《房内考》之得失及有关问题，江晓原

6.高罗佩事辑，严晓星，海豚出版社，2011

7.大汉学家高罗佩传，作者: [荷] C. D. 巴克曼 / H. 德弗里斯 ，海南出版社，2011

8.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高罗佩，李零 / 郭晓惠 / 李晓晨 / 张进京，商务印书馆，2007

9.Leiden Special Collections Blog - Articles - The oldest printed bookpage in Leiden

10.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by R.H. van Gulik.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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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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