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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2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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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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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变的开心(。・ω・。)ノ♡
本回答节选自盐选专栏,有助于解答该问题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把这句话告诉皇兄的时候,皇兄的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问:「你话里的上字,怎么理解?」

自然不是皇兄这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理解方式,在他眼里我这个未出嫁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形象?

是因为我久久不嫁人,被宫里宫外调侃成「老公主」,他觉得我按捺不住了吗?

皇兄对我的质问毫无反应,他没问哪个暗卫,只对大殿阴影处说了句「送她」就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这事成了,自开国太祖培养出的专属皇家暗卫组织鳞,它的首领永远都在皇帝身后的阴影中。

回去的路上心情并不愉悦,皇兄答应得太快,像我跟他讨玩具一样爽快,他以为我又是想要小玩具,天子之妹,公主之尊,要个暗卫当面首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可我是认真地欢他,这个从小保护我的暗卫阿九

我与皇兄的生母是先皇最为宠爱的贵妃,皇兄出生的时候宫中流言四起,说三皇子会威胁到皇后膝下的太子,这个流言也让母妃和皇兄吃足了苦头,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多亏了先皇破例给了母妃和皇兄鳞的暗卫,才让皇兄平安长到五岁,而我也能有惊无险地出生。

生我的时候母妃差点醒不过来,先皇守了三天三夜,我也因祸得福,成了所有公主中唯一有专属暗卫的一个。

知道鳞存在的人只有皇帝,皇兄和母妃是隐隐感觉到不寻常,直到皇兄坐到了那个位子上才从开封的记录里看见了过往岁月中的惊心动魄,窥探到了父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作为帝王的父皇,作为父亲的父皇。

但我不一样,我是在六岁被面容模糊的宫女太监哄骗到皇宫角落废弃宫殿里时就知道,我的影子里一直有一个人。

声音温柔的宫女说母妃崴了脚,在御花园等我,我曾在母妃的宫里见过她几次,周围也都跟着从小侍奉我的宫人,没有疑心地便跟了上去。

后来日头越来越远,宫殿越来越破旧,斑驳的红墙上留着怪异的污渍。

宫女姐姐的脚步突然很快,比我还高的杂草后面出现一口枯井,往日对我悉心照料陪我玩耍的宫人们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送公主上路。」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宫里真的很冷,比母妃为了保护皇兄,把掺了毒的糕点都给我吃了的时候还冷。

大而重的手掌压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由着他们把我推到井里。

跌下去时看见天黑得像深渊。

我以为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时,亮白的光闪过,影影绰绰围在井边的宫人突然朝两边倒下去。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襟,阿九趴在井沿抿着唇死死抓住我,我呆傻地抬头看见他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冷太空,让我记到现在,直到现在那双眼睛在我记忆里都未曾暗淡。

当然那天不是话本里的英雄救美,阿九那时候九岁,手里拿着的剑比他人还高,一个人瞬间对付那么多宫人已是极限。

特别是夏季的宫装都是纱制,好看的双面绣在我衣襟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那只鸟在阿九手里一点点裂开。

布帛碎在阿九手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他抛了剑朝我跳过来。

枯井极深,好在是夏天,井底的烂泥救了我们的命。

阿九在下落的时候护住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我身上只有些皮外伤,漆黑的井底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手指陷在滑腻腻的烂泥里,碰到稀碎的硬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上一个摔死的人的骨头。

纵使我从小早慧,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加上腿上的疼痛,也不过坚持了半刻钟,还不见人救我,我扁了嘴从默默掉眼泪,到啜泣,最后号啕大哭。

俨然忘记了我身下还有一个人,阿九沉默得像是个垫子,毫无存在感。

等我哭得头晕眼花开始抽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井底空气稀薄,再哭容易窒息而死。」

我吓得哭声都断了,发出了猪叫,想起来还有这个舍命救我的小哥哥,年少不懂事加上恐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脱口而出,「救我!」

那时阿九应该伤的比我还重,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沉稳冰冷,有让人安心的感觉,烈火一样要把我烧死的恐惧终于被浇灭不少。

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开始挣扎着要起身,我感觉到自己一直靠着的地方原来是他的胸口。

他一动鼻尖就闻到了血腥味,这种代表死亡的味道我一个月前才闻过,是皇兄的伴读李小公子从假山跌下来后散发的味道。

我慌了,我怕他也会死掉,「你受伤了?快别动!」

我话音刚落他就没动了,认真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是,跌下来时被枯枝插入腹部,右手肘骨折,被公主砸到,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大大小小还有其他伤,我听得害怕,连忙打断他,惊讶地说,「你还一直让我压着你,受这么多伤一声不吭,你不疼吗?」

「习惯了。」

为什么疼痛也能习惯。

我笨拙地挪着身子,刚动了两下,他伸手又按住我的肩,「做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从你身上下来,不能压着你的伤处。」

「不必,井底阴凉,直接接触淤泥身体会受寒。」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或许会有虫蚁。」

我汗毛直竖,恨不得立刻从井里蹿出去,全身僵硬。

几个呼吸之后还是继续挪到旁边,接触到淤泥后一瞬间就陷了进去。

阿九沉默着,漆黑的枯井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甚至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安静下来就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没话找话地跟他说话。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的问题他大部分都沉默,只回答了我他的名字。

「阿九,你还在吗?」

每隔一会我就叫他一声,他不厌其烦地应我。

再后来我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说:「我好困,我怕睡着了你丢下我一个人。」

阿九沉默,在我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不会。」

我得了这句话,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是朦胧的幔帐。

全身高热得发烫,我睁不开眼睛,腿上疼得我想大叫,但是没有力气,吐出来的只是呻吟。

我听见母妃说我贪玩乱跑,事后定会好好罚我。

我听见皇后威严的语调,缓慢地给我定性,五公主顽劣粗野,毫无半分皇家风范。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

高烧里我一直挣扎在噩梦中,我努力追上母妃,拼尽全力跟她说我不是贪玩,是别人推我,我好害怕。

等我从噩梦里逃脱,猛的坐起身,守在旁边的女医馆笑了,她们邀功似的去找贵妃。

在陪伴三皇子读书的贵妃姗姗来迟,母妃艳丽得光彩夺目,她一步一步拖曳着宫装而来。

我委屈又激动地向她哭诉事情的真相,她缓缓抬手,止住我的话,扶了扶发髻上流光溢彩的步摇。

「你下次莫要贪玩,这次调皮,禁足三月,小惩大诫。」

「母妃!我不是!」

「为了你哥哥,你是。」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华美的宫装缓缓而动。

偏殿的大门合上,殿外得了赏的女医官们高声谢恩,殿内的我坐在空旷的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禁足三月,侍奉的宫人只有送饭的时间被允许进来。

晚上我在死寂的床上看着月光悄悄爬进大殿,到了第三根柱子的地方它又开始往外溜。

我忍不住算着时间。

现在三皇兄应该下了晚课。

现在父皇陪着母妃和三皇兄吃饭。

现在母妃陪三皇兄温习明天的功课。

现在母妃在细细交代三皇兄的宫人夜里要警醒些。

「阿九,你在吗?」

我的声音在殿里有了回音,没有人回应我。

关到半个月,宫人送来的衣服被我扯烂,面对我的反抗,宫人们含笑换上新衣,而外面流传新流言,五公主粗鄙,摔砸皇上赏赐,心怀怨怼,不知感恩。

我麻木地靠在床上看移动的月光。

「阿九,你在吗?」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殿梁上黑暗里我看不清楚,端着烛台努力凑过去,那点点光也无济于事,梁上的人显然也不想出现。

我放下酸痛的手,重新坐回床上,有了人跟我说话,我滔滔不绝地把这段时间的委屈跟他说。

说到哭,抹了眼泪继续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了,梁上的人都没有声音。

我大喊:「你说话啊!」

我扯着身上的被子,「我只是担心母妃。」

「我没有贪玩。」

「我知道。」

我拉着被子捂住头,闷闷地小声说,「谢谢。」

阿九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问什么他都会答。

我让他陪我吃饭,他就在宫人离开后会下来坐在旁边,装模作样地跟着我吃。

我吃一口,他动筷子吃一口,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眨眼就消失。

晚上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觉,他从梁上翻到宽大的床上,抱剑靠在床里。

我躺在床上才认真地看了他,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为了行动方便穿着黑色劲装,肤色有点白得不正常,但是长得很好看,比在节日里进宫的命妇们带来的那些小公子都好看。

「阿九,你为什么不躺下来?」

「习惯。」

「阿九,为什么抱着剑?」

「匕首不好抱。」

「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

「命令。」

「阿九,这几天你去哪了?」

「养伤,受罚。」

我越说眼皮越沉,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受罚。

如果是现在我会更先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禁足的时间有阿九陪我我好受了许多,虽然他的话很少,但我喜欢跟他说话。

要解除禁足的前一天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外面,「他们都说我很坏,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靠在梁上闭目的阿九回答得很慢,「不知道。」

禁足的事之后我安分了许多,面对居心叵测的莺莺燕燕们,我学会了天真笑着装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后来她们都在说五公主呆傻,和聪颖的三皇子不像是同母所出。

我学会了人前乖巧地跟在母妃和三皇兄身后,不抢三皇兄的风头。

夹枪带棒的语言不敢对着三皇兄都落在我身上,我笑着不去反驳,继续傻乐,母妃一副被刺到的样子皱眉不语。

母妃说人样样都好会招人嫉妒,总要有一处不好让人宣泄不满,为了三皇兄,我要做那个污点。

我一个人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我这是被母妃拉出去给三皇兄挡刀吗?」

风里飘渺的「嗯」消散很快,阿九从来不会说谎,着实恼人。

我跳下秋千,踢着石子,「阿九,你要好好学武功,当天下第一人才行。」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世上只有阿九会保护我了。

上次我随口一句话,阿九似乎当真了,在我睡着确保我安全之后他就会消失,第二天带着伤回来。

虽然他不说,但是黑衣被血濡湿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在变强,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我立志要给他当最好的后盾,找来了女医官开始学医术。

简单坚持了八天,我的医术之梦就破灭了,那不适合我。

我退而求其次,学女红吧,阿九跟我相处久了,也会跟我说话,他问我:「有何用?」

我捏着绣花针落了一针,笑吟吟,「你若是伤了,我可以帮你把破了的衣服补起来。」

不敢缝人肉,我可以缝布呀!

阿九点头,「嗯。」

那之后阿九成了我的练手工具,一天下来我学会的刺绣,总要抓着阿九黑色的衣摆绣上一会。

「阿九,你看这是什么?」

我炫耀的把绣了一个下午,花花绿绿的衣摆递给他看,他答:「鸭子。」

我挫败,闭门苦学了一个月,再绣,绣在他衣袖上,「阿九,这次能知道是什么了吧?」

「怪物。」

我给阿九绣的刺绣都存不过一天,他会拿匕首把那块衣服割了,理由是金线银线太夺目容易暴露目标。

「那你穿一辈子黑色吧。」

时间过得很快,阿九已经比他那柄剑高了许多,拿在手里不会再有违和感。但时间也过得很慢,在我被嬷嬷押着学绣繁复双面绣时,总觉得日头怎么都不会落。

我的刺绣也渐渐被人讨论了起来,母妃掩面长叹,我唯一可见人的地方就是女红,

黑色的衣角上五瓣花绣好最后一针,我喃喃自语:「我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阿九抽回衣角,「不是。」

我渐渐地长大,稚嫩的脸上有了母妃的影子,透过我好像能看见艳绝后宫的贵妃少女时模样。

所以皇后格外厌恶我,厌恶我这张即将绽放风华的脸,她总觉得再过几年就会看见当年贵妃入宫的样子,是她悲剧的开始。

那时我十分怕她,她总在公主们下学后将我传唤到凤仪宫,让我待在正殿里,皇后身边的大姑姑来教我刺绣。

有时皇后在,有时不在,不苟言笑的大姑姑永远都在,我六神无主地跟着她学,心不静怎么都学不好,出错了扎破手指,那便更慌张,在凤仪宫一个时辰,能把手指扎得都是血。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与太子哥哥熟络起来。

我终于熬到皇后说我可以退下了,吹着红肿的手指往外面跑,冒冒失失地撞上了一个人,杏黄的太子朝服撞了个满怀,我捂着脸在想完了,会给皇后留下把柄。

温文尔雅的太子笑了笑抬手止住身后跟着的人,他弯腰屈了手指敲在我额头上,「你是贵妃那里的小五,慌些什么?」

我捂着头,「着急吃饭。」

这句话把太子逗笑了,他似乎是想吩咐贴身太监去准备饭菜,话到嘴边变成了,「不过下晌你便馋成这样,快些回去吧。」

我绕过那些人跑出去,忍不住回头,太子一行人已经穿过了大殿的门不见了。

太子在陪父皇学习政务之后都会来凤仪宫,我偶尔会碰见他,他看见我在角落里被大姑姑押着学刺绣,忐忑不安的样子,总会找理由让我提前解脱。

我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太子来的时候,他陪皇后说话,大姑姑就会把我赶到殿外去玩,我晃着手里的枝条抽打花枝出气。

温和的声音带着戏弄,「这是母后最喜爱的魏紫,你要怎么赔?」

我连忙丢了枝条装傻。

太子绕着我走了一圈,看见我脚下稀烂的花瓣,好笑地摇头。

「若是不喜学刺绣,你跟贵妃提一声便是,大妹妹今日在学堂下学后跟着太傅学画。」

我嗫嚅地说,「我喜欢刺绣,母后这里……很好。」

母妃早已说过要我来皇后这里,我贵为贵妃之女皇后不会如何,顶多有些磋磨。

她对我说,「你去皇后那里,她有个地方出气,也就不会一直盯着你哥哥了。」

所以我不会回去的。

太子年长我十岁,他没有再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这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我想逃跑。

「也好,大姑姑的刺绣在江南也是出名的,现在随母后进了宫也未曾退步。」太子含笑摸摸我的头,「明日若你还来,我送你个好东西。」

母妃和皇后势如水火,我那天晚上一边担心皇后所出的太子会对付我,那个好东西让我吃苦头,一边又忍不住期待,甚少有人对我这么温柔。

我纠结第二日要不要装病,双眼挂了黑眼圈,「阿九,明天你不能让我死了,也不能让我受伤。」

第二日我跟着大姑姑学刺绣,眼睛却一直往殿外看,大姑姑咳得让人以为她得了风寒

太子终于来了,他说的好东西是一只翠绿色的纸鸢,纸鸢尾巴上坠了两条飘带,我喜欢得眼睛黏了上去。

太子轻笑,「现下不是放纸鸢的季节,只能试试,放不了便罢了。」

一群人在凤仪宫折腾了半天,那只纸鸢摇摇晃晃地上了天,稳重的太子今天跟个调皮捣蛋的公子哥一样,惊呆了周围人的下巴。

太子擦了额角的汗,把线递给我,我紧紧地抓着,那个纸鸢左摇右摆地掉下来。

「罢了罢了,强求不来。」

太子看着落了的纸鸢,眼神有些落寞,他很快把那抹情绪藏起来,摸摸我的头,「带你去吃芙蓉糕。」

那天掉了的纸鸢隔天出现在了我床脚,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我不记得我有让阿九去捡回来过。

在凤仪宫学了一年,我也不那么惧怕那里了。

上元节,太子问我要不要出宫玩,他奉旨出宫,可以让我藏在他的车轿混出去。

出宫是个很大的诱惑,可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太子。

那时我有了些小心思却还不够沉稳,我问他,为什么对贵妃所出的我这么好。

太子陪着我坐在廊下,仰头着四方红墙围住的天,「你我是兄妹,大哥就该对妹妹好。」

这就有些假了,我心不在焉地打算着告退走人,太子呵呵一笑转头看我,「真话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很寂寞,没人帮他,现在我总想帮帮你。」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太子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对父皇常年流连在贵妃的锦云宫习以为常,没有意识到,皇后才是他的发妻,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在上元节那天踏上了太子车轿。

「阿九,你去外面过吗?」

「那你想去看看上元节吗?」

「你想看!」

「唉,那我勉为其难带你去看看吧,不是我想去,是你想去。」

太子派了些人跟着我,天子脚下不会有人造次。

京城上元节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和冰冷华美的皇宫截然相反,鼎沸的人声吵得我头疼,但是不讨厌。

阿九被我拽了出来,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人走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街上的路人都离这个凶煞似的少年远远的。

「上元节,耍花灯,阿九你黑着一张脸人都被你吓跑了。」

想来也是可怜,能陪我游玩的只有阿九,阿九又不是个正常人。

我买了碗元宵,白瓷碗里白白胖胖的五个元宵挤在一起,我刚要吃,阿九敏捷地从我碗里舀走一个吃掉。

「阿九,你要吃我可以再给你买一碗。」

「试毒。」

那碗汤圆远远比不上宫里的,上元节很热闹,可跟我没有关系,渐渐地我有些无聊,算着和太子约好的时间,还不如回去宫里看月亮。

更无聊的是我想买个并蒂莲的花灯,比我更快一步被人买走了。

我没什么趣味的提前去和太子约好的城墙下等他,上元节京城内燃起烟花,璀璨的烟火在黑夜里绽放,人群兴奋地抬头观赏。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我对阿九说:「下年上元节我们再出来。」

太子来接我的时候隐隐有些沉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问。

回去之后我睡醒的第二天看见了窗边别着的一盏花灯,并蒂莲的花瓣栩栩如生。

上元节后宫里沉闷的风雨欲来,阿九藏在阴影里听见老鼠一样迅速在下等宫人间流窜的闲言碎语。

上元节时有个带着黑衣人抢劫的女土匪,专抢姑娘的花灯,十分无耻。

女土匪的话题很快被另一个压了下去,镇远将军杨老将军的孙子,杨小公子在上元节强抢民女,还打死了那女子的相公,抛尸在上元节放花灯的河里。

如若是一般纨绔宫里不会有如此诡异的沉默,只因为杨小公子是太子的表弟,杨老将军是皇后的父亲。

而杨小公子做出恶事时,太子奉旨上元节前往镇远将军府,以表对戍守西北的杨老将军亲近之意,也慰藉皇后思家之心。

现在无人敢碰这一惨案,因为无人敢问,杨小公子做事时,太子是否知情,太子是否同行。

这件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无视,像是在酝酿暴雨。

凤仪宫宫门紧闭,母妃告诉我最近不要与太子那边走太近。

我待在锦云宫里安安静静地刺绣,把阿九从梁上喊下来,拽着他的衣摆绣了一个又一个的并蒂莲,最后黑衣上怪异地出现许多莲花。

凤仪宫和东宫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悄悄溜去看过,凤仪宫外面有侍卫把守,东宫更是戒备森严。

这样的阵仗让我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感觉到不妙,「太子哥哥被软禁了吗?」

阿九这次没有回答我,他是作为暗卫被培养起来的,有时候他的脑子还不如我,不然也干不出当街抢人家小姑娘花灯的事。

过几日让人更心惊肉跳的话传了出来。

太子纵容亲眷行凶——失德。

历朝历代,储君最重视的就是德行,这两个大字砸下来谁都当不起,这还是当朝大儒,太子早年的太傅所说。

「阿九,带我去东宫吧。」

阿九抱着我在皇宫上飞檐走壁,瓦片被踏出轻响,我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不敢乱动。

英年早秃,无才无德,文笔欠佳,咕王本咕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他叫韩以。

然而他的主人是我的未婚夫。

他生的不算漂亮,但是一双眼睛清澈明朗,仿佛盛满满天繁星,我一见就喜欢上了。

可惜,我没法嫁给他。

但我实在喜欢他,于是我日日死缠烂打着我那龟毛又水仙的未婚夫,就是为了偶尔能见到像个背景的他。和我那未婚夫相处的时候,虽然很不耐烦,但是想到他就隐蔽在周围,我就能拖一刻是一刻,想着能和他处于同一个地方,只要忽略那个未婚夫,四舍五入我就是在和韩以约会。我一个闺门小姐洗手作羹汤,苦练厨艺送各色各样的精致糕点给未婚夫,哪怕知道他烦我得很,不会吃我送的东西。韩以是他最得力的下属,自从撞见一次他把我做的吃食赏给韩以之后,我就再也不在那些糕点里暗暗加料了。我的未婚夫对我阴阳怪气横眉冷对,全京城都知道。我锲而不舍死缠烂打,也是人尽皆知。所以京城盛传,太尉嫡女秦楼月痴恋段王侯府世子韩霖,一片丹心照明月,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有人感叹我痴情不悔,有如宋玉东邻;有人讽笑我痴缠攀附,就是卑微舔狗。当事人如我淡淡一笑,视流言蜚语如无物:呵,你们懂什么?

我想的简单,若是韩以喜欢我,我就是抛下这一切富贵荣华,和他浪迹天涯也好。若是韩以不喜欢我,我也不得不嫁给韩世子,那我也能靠他近一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的悲凉也能减轻些。反正我也不喜欢韩世子,韩世子也不喜欢我,婚后少不得给他添置几房妾室,那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日子总有盼头。

我实在是个胆小又自私的人。我没法子反抗我的家族,只敢暗暗喜欢他。但我清楚得很,韩以忠心耿耿,他的主子肯定是最最重要的,我的存在感不过比路人甲多一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不招他家主子喜欢,总是给自己添麻烦,偏偏又是自己未来主母的烦人精罢了。

我不太敢去想韩以是怎么看我的,我知道那些不过是我胡思乱想,我只敢暗戳戳对他好点,在他面前我乖巧又懂事,一点也不像对待韩世子那样娇纵放肆。我维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维护着我的形象,只求他眼里我是个好人,而不是那个恋爱脑胡搅蛮缠的太尉小姐。

为了对他好一点,我对整个王府都好的出奇。这样,我对他的好,我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不足为奇。虽然韩世子不喜欢我,但是整个段王侯府都喜欢我,当然,他们以为我是为了讨好韩世子,其实不是,我只是为了韩以。我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我对韩以是不是一见钟情。

两年前,我十三岁,已经是可以议亲的年纪。段王妃和母亲曾是闺中密友,但是段王妃一嫁人就举家去了北疆,而我母亲则是后来嫁给了新科探花的父亲。父亲一步步成了太尉,恰巧段王一家也从北疆回京定居。近二十年不见,又听闻两家小儿女年纪合适,两位夫人一拍即合,十七岁的段王世子韩霖,就成了我的未婚夫。

韩霖此人,虽长于北疆蛮地,但是一直被娇养着,除了脾气像北疆那边的侉子一样暴躁,倒是一副玉面郎君的好样貌。只要他不开口,便是翩翩公子贵气无双,也是让京城无数少女倾倒的对象。一开口,毒舌尖锐不留情面,比我那精明的父亲更适合当个整日逼逼叨叨的言官。

犹记初见韩霖,是两家议亲后,段王妃邀请母亲和我去王府做客,顺便让我们两个新晋的未婚夫妻见一见。

我正值豆蔻年华,少女心思,总是对未来的夫婿有着话本子里那样绮丽的想象。韩霖一回京便成了京城单身贵女中的香饽饽,家世样貌才学无一不佳,现在成了我的未婚夫,我颇有些自得。

于是那日,我精心装扮,一身绿罗裙衬得肤白如瓷,我看着镜中少女娇艳妍丽的脸想着,韩霖虽好,我也不差,他若待我好,日后必然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也可以在婚后,去做我想做的事。

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见到了韩霖。母亲轻轻抚了抚我的背,我抬起头来。段王妃如传言所说是个明艳爽利的美人,伸手便将我拉过去揽在怀里,笑声清亮:“原来这便是阿月,生的这样好,清清你可真有福气。”她低下头看我,仿佛越看越爱,笑弯了眼睛:“好在以后阿月是要来我们家的,我也不算亏了。”随后转头看向屏风里,轻喝:“混小子给老娘出来!”

一阵细碎的玉环当啷声后,红衣艳艳的少年迈步而来。他向母亲行了礼,道:“韩霖见过太尉夫人。”声音也如玉石,清亮悦耳。我在王妃怀里打量他,有点微末的欢喜,又有点不好意思。兴许是在北疆长大,他的眉眼要比常人深邃些,皮肤却很白,神色有些骄矜,通身又有那样中原世家才有的清贵气度,真是好看极了。

原来这就是我未来的夫婿呀。

真好呀。我当时是这样想。

然后见到少年懒懒扫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喷一点气,淡淡笑了一下。他微微眯着眼睛,我感觉有点不太舒服,攥紧了手,后背窜上一股凉意。

段王妃把我摆好在他面前,很自得道:“混小子你看,这是你未来的媳妇。你瞧人家多乖巧,多漂亮!你带她出去玩,我和你清清姨母讲一会话。”

韩霖应了他母亲,我走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我,便转身出去了。我有点尴尬,又有点委屈,赶忙小步跟着他。他大步走得快,我个子小,裙子又长,提着裙子跟在他后面跑,差点绊倒。我急急地喊:“世子,韩世子,可以走慢些吗?我跟不上了。”

少年在廊中顿了顿,站定,转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跟不上便跟不上,小爷我让你跟着了吗?”我愣了愣,止住了步。

那昳丽的少年快走几步远离,回头恶意地对我说:“秦小姐,打扮得像颗倒插的葱,就不要做一些痴心妄想,人得有些自知之明。”我站在长廊的一边看着他,手里衣角慢慢放下去。

他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我静静站着,好像被一盆凉水浇在脸上,心里的那些微末的欢喜,那些不着实际的幻想,慢慢地湮灭了。

这没什么。我对自己说。他真没教养,配不上我。

但是心还是被狠狠地碾了几下,我垂头盯着自己身上的翡色罗裙,忽然对这身裙子也产生了厌恶。我想了想自己的模样,白面绿衣,还真像棵倒插的葱,自己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却落在裙子上湮湿了一片。

我是一个很没毅力去认识别人的人,更别说去改变。第一眼见到是什么样,那他就是什么样了。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要当我的夫君,我的余生居然要和这样的一个人度过,一想到这样我就眼前一黑,觉得整个人生都灰暗无光了。

我不想凑上去讨人嫌,也不想原路回去显得狼狈,便自己抽抽搭搭地走着。段王侯府很是气派,比我家气派得多。也是,段王好歹是世袭的王侯,总得把自家府上修的好看些,方显出皇恩浩荡。我家就朴素得有点寒酸,父亲是寒门子弟,因着皇上赏识,力推新法,才到了今天的位子,总得表现出自己两袖清风的模样糊弄糊弄人,赚点贤名。

我一边乱走一边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总之转来转去,见哪都一样,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我好像已经见到自己困在一方小小天地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直到饿死了。我的腿好酸,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是天气热,青石板路那么烫我坐不下去。我心里生气又委屈,怎么连一块板砖都和我作对呢?小小年纪就是容易想的多,我又想哭了,今天怎么这样倒霉,遇到了这样一个不讲人话的韩霖,偏偏是我的未婚夫,现在又迷了路,累了也没地方坐,真是太惨太惨了。

我于是继续抽鼻子,但是一想到帕子都不干净了,我没法再拿出来用,真是,真是,我“嗷呜”一声,气得眼泪直掉,愤愤地拿袖口狠狠擦着眼睛,然后听到面前一个低沉平淡的声音:“秦小姐,暗卫韩以,奉世子命送您回去。”

他的声音像是随风送来的一样,低调得和环境融为一体,我一时没有注意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眼里还蒙着泪,在阳光下雾蒙蒙的,看到面前一个极高挑的少年,穿得暗沉沉灰扑扑的,束着高高的马尾,手上拿着段王侯府的令牌怼在我眼前。

我想继续擦擦眼睛看清楚,冷不丁眼前蒙上了一块软布,他好像有些不自在,说得慢吞吞地:“干净的。”哦,哦,我一下子就懂他的意思了,手忙脚乱地拿着那块帕子擦干眼睛,细细地盯着他看。皮肤不算白,有点黑,样貌不算精致,但是脸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含着一汪湖水,清亮得可以一眼望到底,阳光照进去,闪着琥珀色的光晕。睫毛很长,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半边眼睛,让他的眼神又显得深邃,我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应该是从未遇到有人这般死盯着他,原本沉稳的样子有些绷不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结结巴巴地问:“秦,秦小姐?”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耳朵发烫,诶呀,天气怎么这么热呀。我也结结巴巴地回:“是,是。你,你领我回去吧,多,多谢你。”他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转过身,有点落荒而逃的样子,但是又走得很慢。

回过头,却看到我还站在原地,又停住脚步。我不好意思:“能不能在这里歇一会呀?我,我走不动了。”

他脱口而出:“属下背……”然后猛地住了口。他想起来我是个姑娘家,不太好这般,然后沉默了。我实在是不想自己走了,拼命点头:“好的好的,你背我吧!快到的时候放我下来,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似乎没见过中原也有我这样不害臊的闺秀,惊异地看我一眼,倒也果断大步跨回,背对我半跪在地。

我嘴上大胆,真到这时候又有些胆怯,别别扭扭地趴在他背上,他双臂扶着我,走得又快又稳。虽然看上去很瘦,但是后背却意外地很可靠,我低头看到他的后颈和半边侧脸,马尾垂下来,他的下颌线清晰又好看,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我们不说话,但是我一点也不无聊,时间好像是静止的,我耳边拂过风吹过海棠花的声音,鸟儿的啼鸣,还有他微微的喘息。

就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

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我简直吓一跳,身子不禁一颤。他微微一顿,问:“是属下走得太急了吗?”我正心虚着,赶忙糊弄过去:“不是不是,那个,是韩霖让你送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他默了一下,说:“属下一直跟着秦小姐。”

啊?啊!那那那岂不是我哭哭啼啼又擦眼泪又拧鼻涕,又跺脚又编排韩霖的样子全被他看见了!我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了,一刻也不想在他背上再待下去,推了推他:“你你你放我下来!我能走了,我自己走。”

他乖乖放我下来,仿佛猜到了我心中顾虑,说:“属下从不多言。”

不对呀!韩霖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怎么还会叫人跟着我?我问他,他一时结巴了,努力想把随口一说的谎圆回来:“世子,世子他担心,担心秦小姐…”他想到了韩霖的所作所为,这个谎言太拙劣,他自己都不信。

“我明白啦!你不用给他说好话,你是怕我迷了路世子不好交代,所以才跟着我,给你家主子收拾烂摊子的吧。”他抿紧了唇,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行吧!我不会乱讲的。本小姐从不多言。”

我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的肩膀太高我够不着,他僵在原地,脸上漫上红霞,我眼看着那红霞从脸上到耳朵再到脖子往下,怕是整个人都熟透了。奇怪,方才背我还不脸红,现在被我拍一下倒是害羞了。我觉得好玩,跳到他面前使劲盯着他看,吃吃笑起来。他跳开一步转身,慢吞吞地领着我走,尽量和我的步伐一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我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觉得这个少年真是好玩,一逗就害羞,可爱死了。

唉,我怎么就偏偏要嫁给韩霖,怎么不是这么个好玩的人呀!

回到廊中,他向我行一礼,便退下了。不一会韩霖也来了,此时我瞧他也没那么讨厌了,毕竟我总要把关注留在让我开心的人身上,犯不着和一个陌路人生气。他一张嘴和个太监似的,老阴阳人了:“哟,秦小姐有这份耐性等本世子,倒也不是全无是处。”我眼皮直跳,只想恶心回去:“是啊,本小姐对世子殿下一见倾心,恨不得立刻嫁入王府!”没想到韩霖不仅没听出我的讽刺,还一副被我的厚颜无耻惊呆的样子,活像个被调戏的小媳妇:“你你你!北疆都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大家小姐!”

哦豁,他怕了!我乘胜追击,步步紧逼:“是啊,本小姐就是这样不拘一格,自信勇敢,轰轰烈烈的女子!都推行新法了,时代变了!寻常女子见了美男子,应该上去就抢,晚了可就没了!世子,你迟早是本小姐的人,本小姐警告你,还是早点认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韩霖目瞪口呆,脸都白了,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气得眼眶都泛起了红,好像被我这个恶霸给蹂躏了一般,娇媚柔弱,威风扫地。哈,本小姐父亲可是以不要脸闻名的言官之首!和我比不要脸?只要我不要脸,他的毒舌就攻击不到我!

我懒得看他,开开心心地回去见母亲和王妃。她们俩见我们一前一后回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慈爱又欣慰的笑容,好像已经见证了一场婚礼。“阿月,我家的混小子怎么样?你觉得好吗?直接说,姨母不会怪你,他自小被宠坏了,脾气臭的很,要是欺负你了,姨母给你打回去。”王妃拉着我的手又摸又捏,眼睛盯着我看也看不够似的,“姨母可真想要个你这样的女儿!可惜姨母没福气,只得这么个兔崽子。”我颇为自得:“王妃娘娘,我觉得世子很好,特别好!”说着回头偷看韩霖,他垂着的脸都快扭曲了,我朝他挑了挑眉,咯咯笑着回头,把脸埋进王妃香香软软的怀抱里蹭啊蹭。王妃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揉了揉我的头:“诶呀,阿月不好意思了。”母亲也笑眯眯地问了韩霖,韩霖好歹也知道在长辈面前装样子,只有我听出他的咬牙切齿:“姨母,阿、月、很、好。”母亲又问:“是哪里好?”他便涨红了脸,气恼道:“哪里都好!”众人哄笑起来,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来往便越发频繁。我也渐渐知晓,父亲如今虽是权臣,推行新法还得需老派世家的支持。而段王府,虽根基尚在,也是渐渐式微,急需新鲜血液引导,重振家门。两家结亲,若仅仅说是两个女子的闺门情谊,未免太过浅显。

不过这不是我需要考虑太多的问题,我只需要琢磨下次再见到韩霖,又该怎么个不要脸法,堵得他哑口无言;又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小暗卫引出来,逗得他继续红脸。

韩霖一开始每次见我,总免不了那几个词:“不知廉耻!”“厚颜无耻!”“放浪形骸!”害,什么廉耻,什么礼义,只要我没有道德,他就道德绑架不了我。我很快就能颇为自如地自称“无耻之徒”,笑眯眯地抵御他的法术攻击,顺带嘲笑一嘴:“都说世子文武兼备,怎么骂来骂去都是那几个词,人家都听厌了~人家若是知廉耻,可就没法日日见到世子美貌了~世子这般容颜,不被人家欣赏,岂不是白白辜负~”于是听闻韩霖挑灯夜读,苦练口技,终于练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一次宴会上舌战群儒不落下风,一战成名。

当然,我也不甘示弱。

为了自己的将来,我苦练厨艺,只愿迟早有一天能悄悄把韩霖毒死,不下狠手也能让他脱一层皮。我翻遍奇文异志,寻找其中食物相生相克的记载,默默背诵,觉得自己的知识得到了别样的升华。我也颇有些心虚,心想自己果然歹毒如斯,故而每次见到韩霖,都对他深感歉疚,他不说人话我也笑脸相迎,想着既然以后要下毒手,不如现在就对他好些吧。韩霖这个小崽子不讲人话是不分场合的,众目睽睽之下也能撂面子。然而我始终温柔以待百毒不侵,在他日复一日的毒舌攻击下越发稳如泰山,也让自己宽厚娴雅的贤名传遍京城。以至于,京城之人都觉得,也只有我这样的女子,才能制得住韩霖此等竖子。原本认为我配不上韩霖的,渐渐发现,是韩霖配不上我。

从前韩霖的那些追求者,自打见了他被我逼急之后的口不择言,纷纷打消了心思,又见我如此淡然处之,反而对我心生敬意。其中属梁王郡主罗采桑最为出名。

罗采桑此人虽然名字文艺,但生得明艳大气,性格张扬洒脱,身段好的出奇,可以说是韩霖这个在北疆长大的人的理想婚恋对象。韩霖瞧不上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身段不够妩媚,颇为纤瘦,最不是他的菜,偏偏占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位子。罗采桑自打韩霖进京就对他一见钟情,面对我这个正牌未婚妻总有些别别扭扭的。

那日流觞曲水,她故意在韩霖能看见的地方同我擦身而过,脑袋上一根点翠珠钗便落在地上裂成几块。然后她便不依不挠要我道歉赔罪,原本只是女儿家小打小闹,谁知韩霖过来不辨是非便说我“嫉妒成性”“故意为之”,简直每个字都在她膝盖上射箭。

我“强忍悲伤”“宽宏大量”,对她柔弱道:“采桑姐姐,是我不好,韩世子说得对,今日妹妹逾越了。”罗采桑不是个真小气的人,此刻她被韩霖一番作为惊呆了,韩世子翩翩公子潋滟清贵的形象被击了个粉碎,她迟疑着开口:“韩世子,今日我也有错……”韩霖止住了她:“郡主不必多言,韩某心中有数。秦楼月本就是这样的人,辛苦郡主还要替她说话。”

罗采桑哑口无言,我含悲带怯:“世子从来都是这样想我的?好,好,原来如此。嘤嘤嘤~”我顺势倒进罗采桑柔软的胸里埋了一会儿,啊,韩霖,你想要的,就由我来帮你得到吧!罗采桑心虚又愧疚地揽住了我,怒气冲冲地对韩霖道:“韩世子,我真是错看你了!”玉手纤纤抚了抚我的脑袋,柔声细语:“秦妹妹,你辛苦了,这珠钗就当是我送你的,不用赔了。”我颇为懂事:“多谢姐姐,姐姐何必同我生分,叫我阿月便好。”“嗯。”这厢俩俩相望,柔情蜜意,深深戳痛了韩霖的眼睛。

我成功把他的妹子,变成了我的妹子。挖墙脚计划通(。・ω・。)ノ♡

不过后来我和罗采桑深交,问到她珠钗一事,当真为了韩霖下了这么大血本,毁了此等名贵之物?罗采桑承认得十分不要脸:“其实这个钗子老早被我摔坏了,不敢告诉家里人也舍不得扔,刚巧想给你个下马威,就让你……”话未毕被我压在床上扭打:“好你个罗采桑,登月碰瓷?!”她扭来扭去,连连讨饶,最后答应带我去她家的练武场看美男士兵腹肌,此是后话不提。


暗卫一职,于我而言十分神秘。

我是没有暗卫的,我家谁都没有暗卫,或许我爹有,那也是皇上派来的,明为赏赐暗为监视,这东西,懂得都懂,不太好说。我家要是真养了暗卫,那就叫“豢养私兵”,是杀头的重罪。不过段王府是皇族,没有才叫人瞧不起。

罗采桑也有,她家不是皇族,她爹全靠拼死拼活把皇帝送上了位,落得一身伤病,自己挣的封王。她的暗卫和韩霖的不一样,漂亮得要命,一双眼睛和狐狸精似的,整张脸又媚又勾人。要不是她指天发誓说是暗卫,我一定得认为是她的男宠。我很奇怪,暗卫暗卫,肯定得善于隐藏不引人注目才是,像她家那样又俊又会打扮的暗卫,分明是活靶子。罗采桑咯咯笑:“我就喜欢好看的,他生得最合我心意!”她的暗卫罗陵挑了挑眉,咧嘴一笑,端的是少年意气,我不得不嫉妒起罗采桑这个女人。

韩以就是一个很符合标准的暗卫。他没有招眼的长相,小麦色的皮肤,五官棱角分明,眉眼的轮廓带着几分肃杀的锐气,嘴唇偏薄,常常微微抿着,看起来很冷淡,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但是只看他的眼睛,又常常是沉静又温柔,亮晶晶的,有几分不谙世事的茫然天真,盯着看他就会不自主地眨呀眨,然后红着脸避开视线。

他的穿着都很普通,他的职业由不得他不普通。可是他身量颀长,而且身材很好,宽肩窄腰大长腿,再普通的衣服套在身上,也总叫人赏心悦目。我觉得,他就是裹着乞丐服也是好看的。

嗯,也许不穿衣服更好看。

啊呸,秦楼月你这个色女,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打住打住!

我满脸发烫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其实韩以不是不好看,只是不像寻常人认为的那样的好看。他的好看不是精致,而是一种冷峻的美感,所以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移不开眼。但是他又那么容易害羞脸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反差萌。

如果说韩霖是惊鸿一瞥,那韩以就是百看不厌。

我对韩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实在可爱,真想多看看他。要是回回去段王府都能碰见他就好了。

第二次去段王府,韩霖简直避我如蛇蝎,我笑眯眯地凑过去,拖长了声音:“韩~世~子~”韩霖面露惊恐:“你怎么又来了?”

“我对世子一见倾心,回去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故而来此再见美人啊~”

“你你你走开!”

“不行,世子如水我如鱼,鱼怎么能离开水呢?”

“秦插葱你离我远点!水无鱼则清!”

“不嘛不嘛我就要同世子共沉沦~”

我捏着嗓子自己都快被自己恶心到了,想必韩霖更不好受,他的小白脸都青了,像是一个好糕点碰上了一只苍蝇。

“你别想着我会娶你!要不是我爹娘逼我,谁要娶你个平板女!”

吼!原来你看不上我,是因为我平胸?

平胸怎么啦!平胸有什么错!我胸怀宽广平天下!再说了,我才13岁,我还能长呢!

我气得要跺脚,不行,我不能叫韩霖得了意:“世子喜爱丰腴美人,可还不是要娶我?可见世子的喜欢毫无用处,世子若有本事,大可换了我啊。”

“你等着,本世子迟早换了你!”

我一挑眉,朝他吐舌:“略略略。”蹦蹦跳跳地走了。今日恶心韩世子计划通(。・ω・。)ノ♡

我故意走到一处偏僻长廊。

若我开口要见韩以,韩霖肯定不乐意。若我在韩霖身边,韩以又轻易不现身,只能故技重施,“守株待以”啦。

我不知道韩霖有几个暗卫,这次见到的还是不是韩以呢?若是见到韩以,我又该怎么和他打好关系,好随时约见他呢?我坐在长廊边倚着栏杆,一双脚晃呀晃,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摸摸大袖里带着的油纸包,他再不来就冷了。于是我试探着唤了一声:“韩侍卫?”

“韩以?”

“韩以!”

“韩侍卫我迷路啦!你人呢?”

我嚎了一嗓子,其实我真的有些路痴,走到这里也是在打赌,这下子真的有点害怕了。我警惕地看看周围,默默缩回伸出的脚,把自己抱成一团,顺手把油纸包抱在怀里,温温的,好有安全感。

我抱膝垂着脑袋,看见眼前的地上垂着一片黑色衣角。

目光上移,一个少年半跪在我面前,微微仰头注视着我。

我的鼻尖一下子酸了,一开口声音都在抖:“韩…侍卫?”

他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秦小姐。”

随后垂下眼,微微俯身:“属下在。”

那一瞬间我听见大朵大朵的花炸开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阵轰鸣。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好像失语。

我慌慌张张地起身,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送…送你的。不,不对,你先起来吧。我…我叫你,是我只认识你…是不是麻烦你了?”

神呐,我在说什么?

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估计眼睛也红红的。啊,太尴尬了。我平时最会说话,一张小嘴叭叭叭的,怎么现在什么都讲不明白了?

韩以盯着油纸包不说话。我急急打开,献宝似的举到他鼻尖:“是七品斋的桂花糕绿豆糕红豆糕芙蓉糕!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每样都给你带了,我最喜欢桂花糕,超级推荐的!”他愣在原地,讷讷地问:“为…什么?”

“上次你送我回去,我得感谢你呀。你就收了嘛,不然我过意不去……”我凑到他身边悄声说:“我只给你带了,世子都没吃到的!你一定保密。”

韩以像被烫到了一样手足无措:“属下职责所在……”

“叫你吃你就吃!”我急了,“迟早我也会和你混熟的,不是吗?难道未来的世子妃的话,你也不听吗?”

他一下子沉默下来,随手塞了一块到嘴里。

我自觉失言,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这话也没错,但是……但是我也不想承认我是未来的世子妃。

我小声说:“对不起……你的主子是世子,我不该僭越的。你慢点吃。”

他摇摇头:“是属下僭越了。多谢秦小姐赏赐。”

他好像一下子又离我好远了。

我闷闷地坐下来,有点难过。

“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吗?”

“其实,其实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我猛然抬头看他:“什么?”

他又结结巴巴起来:“随时,随时可以找属下。”

“难道不是和我做朋友吗?”我跳起来:“不管,我单方面承认了,你不许拒绝!”

他实在不擅长处理女孩子的麻烦,只好点头。

我捂脸笑了,啊,韩以小哥哥真叫人喜欢诶。在我的死缠烂打下,他答应带我在整合个段王府走一圈。我的理由很正当:“段王府这么大,我总不能每次来都迷路吧?”

一路上我无心欣赏什么景色,只管专心和韩以废话。

“韩以韩以,你多大啦?”

“属下十八岁。”

“哎呀你就别老属下属下的,我听了好烦。你就自称'我'好了。你什么时候做韩霖暗卫的?”

“十岁。”

“这么小吗?好厉害。你是北疆人吗?韩霖是不是只有你一个暗卫?”

“不…不算厉害。属…我,我阿爹是中原人,阿娘是契丹人。不是,有三个。”

“你叫韩以…是因为谐音同一吗?那是不是剩下的叫韩二,韩三?”

“是…韩珥,韩参。”

“啊哈,不会是韩霖那家伙起的名吧?”就这?就这?!

哦豁,韩霖就这点水平?!好歹我的侍女,都叫霜晓,扶萝,寻瑶,踏莎之类。没办法,总得显摆自己有点才学嘛。

“你们暗卫,是不是都会飞檐走壁?话本子里都这么说的。”

“……会翻墙。”

“哇!原来这是真的!”

“不不不是,是会翻墙。”

“那是不是会什么轻功?武林绝学?某某剑法!天下无双!”

“……没有。”只是会杀人而已。

什么嘛,原来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

“那我下次想找你怎么办?”

“直接传唤……我。”

“可是韩霖有三个暗卫诶,回回都能碰见你吗?”

“贴身暗卫只……我一人。”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嗯,是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是。”他脸红了。

“哎呀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就应该说,是的!我就是最强的!他们!都!比不上!我!”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们,他们也很厉害。”

“那你比他们还厉害!你最厉害诶!”

他没想到被堵住了,顿了顿,使劲揉了一下自己的脸:“秦小姐,你,你别逗……我了。”

“好嘛好嘛!我不逗你玩啦。”

和韩以呆在一块,我总管不住自己的脚走得像个大家闺秀,它就是想要蹦蹦跳跳的。韩以寡言,但是我问什么他都会回我,哪怕有时候他不太知道怎么说才好。他走在我前面,一直保持着和我相同的距离,委屈着两条长腿迈着小步,走到哪一处都讲一遍这里是哪,十分尽责地做我的向导。从背后看,他走路的姿态十分好看,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加之他身材十分的好,当真是……诶嘿嘿嘿。

至于韩霖?他读书去了。

段王妃十分喜欢我来访,因为只要我一来,只喜欢骑射的韩世子就会乖乖去读书,比她的棍棒管用多了。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慈爱又迫切,恨不得我现在就是她的儿媳。

唉,只可惜,两个当事人都不是很乐意。


我开始学着做膳食点心。

原来我只在背书上有天赋。

不知道烧坏了多少铁锅,我终于做出一碗看起来很正常但是甜得齁死人的银耳桂圆羹。

没事,能看就行。

我安安心心地带着它去见韩霖了。

听说我是为了他洗手作羹汤,韩霖呆了呆。他伸手接过碗,凶巴巴地说:“本世子给你点面子尝一尝,省得你不高兴了还要去找我娘告状。”

乱讲,我什么时候告过状?

我翻了个白眼,然后盯着他十分做作地抿了一口,然后瞪大了眼。

他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的羹汤。

我毫无知觉地趴在桌子上问他:“世子,你怎么不继续喝啦?”

“你做东西自己都不先尝尝味的吗?”

“这是给世子做的,我怕世子嫌弃我嘛。”废话,尝了要是把我毒死了怎么办?

韩霖难得沉默了下来,然后说:“你……倒也不必。”

“不好喝吗?”

“不是。”他垂下眼,我抬眼看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看,面如白玉唇如花瓣,只可惜……

他一仰头把整碗都喝尽了。

我猛然站起来。

韩霖皱了皱眉,把碗放下背过身去:“你走吧。”

直到走到院子里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韩霖这家伙居然喝完了?难不成他平时嗜甜?哎呀糟了糟了,早知道放醋好了。

吃这么多糖,早晚齁死你!

我撇嘴,然后开始日常召唤:“韩以韩以!”

耳畔传来一阵风声。

束着高高马尾的黑色劲装少年站在我面前,微微点头。

我笑眯眯地摆手:“好久不见呀。”

和韩以在一起我废话总是很多,从最近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又学了那些功课到我祖母身边的丫鬟看上了外门的小厮,再到某月某日我看到一片像骨架的云。

韩以很少讲话,他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每次回家的路上我都在后悔,一个大家闺秀哪里会那么多话又这么八卦,我不烦韩以都要烦了。他是一个多尽职的暗卫,从来不打断我,也不敢打断我。我每每都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少说些废话,但是没办法,见到他我就什么都想告诉他。

一击不中,我再接再厉。

我尝试了加醋,倒酱油,加盐,内生外熟等各种毒物,乐此不疲地送到韩霖面前。

我不知道韩霖是不是有点毛病,居然照单全收,对我的态度也没之前那么坏了。难不成他还真被我的“厨艺”折服,对我刮目相看?不会吧!我不会把他祸害傻了吧?

完了完了,本来我就得嫁一个脑子不太清醒的夫君,现在他连脑子都快没了!

我深感歉疚,那日韩霖收了糕点就把我赶出房门,我没有像以前一样,不是和丫鬟婆子们谈天说地就是和王妃侧妃们打马吊。我悄悄埋藏在假山后,顺着小洞偷看。

我看见韩以被传唤进去,又捧着我送去的那包糕点出来了。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默了一会,塞了一个结着面团块的糕点到嘴里,慢吞吞地嚼着,边走边吃。

哈,原来韩霖在这儿等着我呢?他照单全收,然后就把我的毒物都给韩以?我是给韩霖这个兔崽子吃的,他凭什么拿去折腾韩以?韩以有什么错?韩霖自己要是不想吃,让韩以丢掉就好啦!干嘛还叫人家吃下去!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子,分明是在磋磨人!

我气急了,从假山后绕出来,一把夺回了那个纸包:“你干嘛吃这个?!”

韩以一定是被毒到了,反应都迟钝了,竟然没发现我就躲在一边,给我得了逞。他呆呆地看着我,一副被抓包的惊讶模样,腮帮子还鼓着,一看就是没嚼烂咽不下去。

看他好像要把那块夹生面团咽下去了,我惊恐地上前扒拉他:“你快吐出来!别咽下去!”

韩以睫毛颤啊颤,动了动嘴好像想说什么,还是乖乖拿出手帕,把那块面团吐出来了。

“你傻不傻呀,他叫你吃你就吃?我是专门给韩霖做的,韩霖不想吃就不吃嘛。丢给你,你大可以把它扔了,我又不介意。”

韩以低下头一副乖乖被我教训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他嗫嚅着:“秦小姐,我,我知错。”

他难得有这样伤心的时候,我是第一次见。没有眼泪,微微抿着唇,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得笔直,挺拔如松。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很难过,他耳朵很红,应当是第一次做坏事被抓包,有点难堪。他好像快哭出来了。

啊呀,怎么办怎么办?韩以也是奉命行事,他违抗不了他的主子的嘛!我干嘛这么凶巴巴的,韩以他又不是韩霖,他那么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还要被我教训。虽然我也是为他好啦,但是把人家惹哭了是我的不对。

但我总不能直接明说我是故意做的很难吃,就是为了折腾韩霖的吧?

我一点也不会安慰人,绕着他转,憋不出一句话,只能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啦韩以,我刚刚太凶了。你又没错,只是听世子的话而已。”

我对天发誓:“以后!以后!我送的糕点你都可以吃!我和你一起吃!”

“韩以~”

“韩以~对不起嘛!”

我左一句右一句地绕着他,他终于看向我,目光悲哀又温柔,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他的眼睛太深邃,我看不懂。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不高兴我这么烦人?我默默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想笑一笑,但是看起来比哭都难看。终于,他低低的声音飘过来:“嗯,属下知道了。”

唉,他又这么称呼自己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点点头,落荒而逃。

回家之后我还是有点开心不起来。韩以很受器重,一定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误解吧?我编了好多话,想要缓解一下我们的关系,又认认真真地做了桂花糕,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道歉。

我并不是厨房杀手,虽然一开始做的不太好,其实我现在的手艺已经很拿得出手了。我试吃了一个,自认比七品斋的都不差。

当然咯,还是得装装样子拿去给韩霖看。

果不其然,韩以又拿着食盒出来了。我一步一步挪过去,在他行礼的时候接过食盒,殷勤打开,递了一块桂花糕给他:“这次的比之前好吃,你尝尝看。”

他说:“多谢秦小姐。”咬了一口,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是不是没想到我的手艺其实还不错?我有些得意,也塞在了一个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讲话:“我试验了很久,味道不错吧。韩霖才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呢,你也别告诉他,以后这些就你和我偷偷吃。”

他看着我,终于也忍不住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吵闹又平淡地过去。

我快十五岁了。

十五及笄,很快就是纳采。

那个时候,我和韩霖的婚事就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原本是打算韩霖弱冠之时再纳采,现在则不得不提前。

皇帝这两年迅速衰老下去,已经无力继续大力推行新法,而一个法则的推行,又不是短短几年便可见成效。父亲是新法的倡导者,现在主要由他来施行。身为他唯一的女儿,哪怕世人皆知我是内定的段王世子妃,但是只要未曾正式下婚书,在有些人眼里便不算定亲。在皇家讲体面,是最可笑不过的事。君夺臣妇的事都不少见,何况只是一个口头的议亲?

我虽不满意韩霖,但也绝不愿意嫁入皇家。

可是不嫁给韩霖,我还能嫁给谁呢?难不成,还有谁会在群狼环伺中护住我吗?到头来,只有根基深厚又无人在朝为官的段王府是唯一的归宿。我不信韩霖是心甘情愿护着我,只不过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为了段王府的体面也不得不保全我。

真可笑,我们彼此嫌恶,到头来却还要彼此依靠。我有点理解韩霖当初的心思,明明是不喜欢的人,却要娶回来,还不得不费尽心思去保护。

韩霖的选择不止我一个,而我只能选择他。这真是最悲哀的事。就算我是夫子最得意的学生,父亲最聪慧的孩子,也不得不屈从于既定的命运。真是不公平。若我身为男子不想娶妻,只要说我想先做出一番事业来就可,还可以挣得一个贤名。可我是女子,不想嫁人,只能去做女冠。本朝是有公主做女冠,不过她们是自己轻松,不想嫁臣子,便在道冠豢养男宠。我若效仿,父亲的新法怕是更难实行了。

父亲曾问我对新法的看法,它触动了多少世家的利益,可又能救多少黎民百姓。父亲并不清正廉洁,过刚易折,他走到如今,哪一日不在阴谋算计中度过。他说:“阿月,是非成败由后人评说,爹爹管不了那么多。”

世界上有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耗损最小的情况下,做到自己最想要的。

人们只看得见结果。

本朝两任皇后,皆得一子一女,然而都不是皇长子。皇长子是一个普通妃嫔所生,那个妃子体弱,很快就殁了。大皇子养在先皇后膝下,位同嫡子。先皇后得大公主,二皇子。现在的皇后有五皇子,五公主。其余皇子公主皆为妃嫔所生。

真是混乱得不行。

皇帝未立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皆可视为嫡子,有一竞之力。

大皇子素有贤名,二皇子名正言顺,五皇子母家势大。除了五皇子是保守派,与父亲相对,其余谁当都一样。父亲堪称朝堂端水大师,中立标杆。

但是没想到,五皇子的生母,皇后,居然属意于我。

我被皇后扶起赐座的时候,还有点回不过神。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有正妻,他们若想拉拢父亲,要么让我做侧妃,要么让自己一派的弟弟们中的一个娶我。而五皇子尚未娶妃,看起来的确比其余两个有竞争力。但五皇子背后是世家啊,怎么会想到我?

我顿生寒意。

皇后美目泠泠,嗓音却温柔如水:“秦大人的千金,果然钟灵毓秀,仪容不凡。”

我隐在袖中的手默默攥紧了:“娘娘谬赞。娘娘月华之辉,萤火微不足道也。”

皇后弯起眼睛,带了几分真切的欢喜,和我随意聊了两句,大抵是读了什么书,家中如何,亲亲热热地叫我“阿月”,然后状似无意道:“若我没记错,阿月今年可是要及笄?可许配了人家?”

好家伙,来了。

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我是内定的段王世子妃,皇后还这么问我。若我说有,其实两家口头议亲而已,早早应下分明是厚颜。我若说没有,又落得个背信弃义的骂名。不过皇后不会在意的,她巴不得我说没有。

韩霖,借你一用。

我摇摇头:“尚未。”

然后娇羞一笑:“只是臣女……已有心上人了。”

皇后眉毛微微一跳,笑得愈发慈爱:“是吗?是谁家儿郎这样好福气,得阿月青眼?”

我继续毫无眼色:“娘娘莫要打趣臣女,谁不知臣女自幼同段王世子……”

皇后目光微冷,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的谈话内容没有传出去,我反而更加担忧。

我巴不得皇后把这话传出去,她选择隐瞒,只能说明她还没有放弃。我被传唤入宫的事早已人尽皆知,只怕日后要更加艰难了。

罗采桑找我玩,她说:“阿月,二皇子要娶我。”

茶水泼出来,烫了我一手。

是了,五皇子有意于我,二皇子坐不住了。但是他已有皇子妃,罗采桑……

梁王是唯一的外姓王,有名无权,但是受人敬重,娶了郡主就是赚了名声。可他不舍得给罗采桑一个正妻之名,侧妃已是最大的限度。

罗采桑何等高傲,绝不可能受此折辱。

说来二皇子最是名正言顺,为嫡为长,竟然这般蠢钝。我宽慰她:“桑桑,梁王殿下不会同意的。”

罗采桑甜甜一笑:“是啊,我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听了这话抄着棍子就打。”

我又想起来,近日听闻二皇子办案不力被皇上在大殿上训斥了一通,很是没脸,莫非……

罗采桑凑到我耳边:“是我家罗陵干的。”她洋洋自得:“罗陵一听我被这般折辱,就使了点小计策。他先斩后奏,事后还向我请罪。这般贴心的暗卫,阿月,你没有。你不要嫉妒,我家罗陵独一无二。”

“没想到罗陵一副小白脸样,本事倒还不小。”

“那是。他是我父亲捡来的孤儿,靠本事战胜百人才当上了我的暗卫。说来,他做我的暗卫,还是屈才了。”

我翻了个白眼,杀人诛心:“你拒绝了二皇子,可想好嫁给谁?”

“怪你!”她瞪我一眼,美目流转,“本来我喜欢韩霖,嫁给他什么事都没有。谁知道他居然那么没脑子,只好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你。”

“阿月,我可能一定要嫁入皇家了。”

“阿月,其实和我年岁相仿的皇子也就那么几个。二皇子党指望不上了,大皇子手下,有个出身冷宫的七皇子。”

“七皇子虽生母出身微贱,才学平庸,正因为毫无威胁,所以最安全。我配不上三位嫡皇子的正妃,但他的正妃我还做得。”

她的神情平静又冷淡,嗓音却渐渐低哑。

她前十六年的人生过得那样肆意,现在却要这样谨慎地算计自己的婚姻。

“既然选择了七皇子,可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若是他真心对你好,不失为良配。”

“也是。大不了各过各的,又不是离了男人不能活。”

她倚在我怀里,闷闷地说:“其实我早知道,我早知道,我不可能嫁我喜欢的人的。阿月,要不是你弟弟太小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脸:“好哇,你居然打的是这样的主意!秦楼风配不上你,你别想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


我猜到有人会对我下手,却没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浑身无力地倒在厢房,我想,这剧情也忒俗套。谁干的?

五皇子?求娶不成恼羞成怒,想要一步到位?他要真这么蠢,其他皇子要笑死了。

皇后?她和自己亲儿子也未必一条心。想要我做五皇子妃,可能是借我打压父亲,也可能是世家在向父亲示好。若我真为五皇子妃,由世家推动新法……不,谁会真的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但是这俩可能性都太小了,人人都知道皇后见了我,谈崩了。我这时候出事,简直自己揭自己老底,把脸凑过去给人打。

二皇子?他早就急了。罗采桑指望不上,他不会蠢到让我做他的侧妃?不能吧。好歹在宫里全须全尾地活这么大了。哦,二皇子还有个四弟是自己人呢。可把我让给四皇子,他又干不出这种事。

大皇子?“素有贤名”,这话听听就得了。养在先后膝下位同嫡子,又是长子,人设立得这么无懈可击,没点心思谁信。

算来算去,五皇子背锅可能性最大。

我为五皇子韩霆掬一把同情泪。孩子,我觉得这事儿很可能不是你干的,但你大概率要被搞。只怕一会儿韩霆就要被人引过来了,而我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转。秦楼月啊秦楼月,当初背那么多策论有什么用,关键时刻比不上一个过肩摔威力大。

不是不怕,只是现在怕也没用了。

我继续嫉妒起罗采桑,有个暗卫就是好啊,她就从来不怕遇到这种事。我的侍女扶萝还不知道被丢在哪呢。我不仅要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还要默默祈祷扶萝好好的。

只希望是真的有人要坑五皇子,这样我还不至于失了清白,幕后之人肯定不会让他得手,只想毁了他的名声,逼迫我爹站队罢了。

信女愿茹素一月,换五皇子被坑。

我默念了几遍,然后窗户就碎了。

我眼睁睁盯着雕花窗棂在我面前碎裂,木屑飞溅中,一袭玄色跃至我面前,俯下身来。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对上了韩以冰冷的眼神。

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暗卫。

眸中杀气如刃,整个人像一柄玄色的刀,我简直认不出是他。

他一言不发,把我扛起来跳出窗外。

忽略被扛起来的那点不舒服,这英雄救美的戏码还挺带感,但是他看起来真叫人害怕。药效已经开始减退,我使劲咬了咬唇侧保持冷静,有气无力地说:“往回走。”

他顿了顿,假装没听见,还是执拗地往前。

我大声了点:“韩以,停步。”

他停住了,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地开口:“不行。”

“本小姐命你往回走。”我重复了一遍。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放弃抵抗,转过身,一步一步死死地踩着地面,好像赌气一般。

我想说几句话缓和气氛,但是他今天太不同寻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交谈。

快到那间关着我的屋子的时候,我扯了扯他的衣服:“藏起来,让我看到那儿。”

他闪身到廊中树丛后把我放下来,垂着眼睛,紧紧抿着唇。一切都公事公办,就是不肯看我。

我早看见他眼眶红了,不过是叫他返回,怎么这也哭了?这时候他看起来倒没那么可怕了,我身上还是没力气,懒懒地倚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解释:“我要看是谁对我下手。”他身子僵硬,直愣愣地点头。

一个月白长袍的男子像是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间厢房门前敲了敲,没人应声。他直接打开,踉跄着栽了进去。

其实我不太认得那是谁。韩以的声音细微:“五皇子。”

我哼了一声:“果然。”

“一会儿应该就有人来了,我们继续看。”

没出一会儿,几个家丁并一些婆子,到处找着什么东西,见此间房门大开,吵吵嚷嚷地进去了。只见五皇子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窗户已毁,怎么看都是一副遭人暗算的模样,连忙出来喊人。

这幕后之人还挺聪明。自己不现身,也不叫其他客人出现,只引人使唤了一群嘴碎的婆子来看,到时候这事只怕传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些人的嘴堵死了也瞒不住的。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可遏制地发抖。

“快走。”我扯他的袖口,发现他的手攥得死紧,青筋毕露。

他沉默着打算继续把我扛起来,我摇头表示拒绝,别把我今日吃的都给颠出来了。然后主动靠进他怀里,表示揽着我就行。

他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照我说的做。

韩以带着我轻松跃过几个墙头,我觉得从前他说自己不会飞檐走壁只会翻墙不过是自谦。

不管怎么说,今天算是捡回……

我的思绪在见到前方拦路的人时被生生打断。

“五皇子遇袭,全力捉拿刺客!”领头人一声怒喝 ,“不留活口!”那波人齐刷刷便攻来。

韩以将我护在身后,抽出腰间长刀。

寒芒一闪,他弯成一把黑色长弓,直直射向迎上那数十人。我勉力支撑着身子,看他快得几乎只见残影,刀刀直逼要害,毫不拖泥带水。他没有华丽的刀法,劈、砍、刺,所过之处鲜血淋漓,堪比炼狱。他神情冷肃,任由无数鲜血落在他身上脸上,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我是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结了,韩以简直将这场围剿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一转头,原来几个同伙从背后攻来,欲先解决掉我。我连站着都艰难,此刻更是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霜色逼我而来。

然后那个人的手臂便生生被砍断落在了地上。

寒光一闪而过,他脖颈处一道血色喷涌而出,仰面倒了下去。

其余几人都是一刀毙命。

韩以转头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睛仿佛也沾了血色般通红,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手劲之大,捏得我手腕作痛,血流都被他掐断了一般。他单手紧紧抱着我,我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剧烈的心跳,我的心跳也渐渐和他的重叠。我听不见厮杀声,听不见刀剑相撞的声音,我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再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思,我真是个傻子了。

我到现在才发现吗?我喜欢韩以啊。

生死关头,我居然还在想这件事,但是似乎除了这件事也没什么能想的。

他胸膛起伏,一手护着我,一手执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一个个喉咙。鲜血飞溅,他下意识用身子挡住。

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闭上眼,别看。”

我听话地阖眼,所有的安全感,所有的依靠,来自面前的这个人。

韩以,我以性命相托。

他带我顺利逃出去,和被救下的扶萝汇合。我满心慌乱,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着人告了假便回家了。


果然是五皇子被坑了。但是坑他的居然是两波人。

一波想要毁他名声,让我父亲和他作对;另一波是想直接灭我口,让我父亲迁怒五皇子,顺便和上一波人撕破脸。

真是一节更比一节强。

鉴于对二皇子智商的担忧,我猜他是第一波人。只怕他的第一波操作,也有第二波人的手笔。至于第二波,想不到想不到,大皇子竟有这等手段。如果这一出不是对我干的,说不定我还要拍手叫好,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石二鸟干得漂亮。然而他现在是对我下手,我就笑不出来了。真是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狼子野心厚颜无耻。

就看这三人斗法,显然大皇子胜算最大,可我现在不高兴他能得那个位子了。就连站世家的五皇子都比他可爱的多。单看今日之事,五皇子在他面前就像个傻白甜,我不能避免对傻白甜的喜爱,但我也知道他不堪大用。

但今天的事不能告诉父亲,他虽然冷静自持,难保不会因为我做出什么事。像如今这样,保持中立,再好不过。

母亲差人来问我,还有一月便是及笄之礼,可都准备好了,可还缺什么。

原来只有一个月了。及笄之礼后,太尉府和段王府就要交换庚帖,把婚事定下来了。

这几日我刻意回避的问题,现在不得不面对。

我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韩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前几日他英雄救美,让我怦然心动了吗?是他坐在我身边,听我念叨那些鸡毛蒜皮,目光专注又温柔,让我沉溺其中了吗?是他被我逗几句便红了从耳朵红到了脖颈,让我也面红心跳吗?

还是说,更早一些,最早最早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段王府迷路哭得丑兮兮的时候,对上了他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睛。

我已经无法去细想了。

从前我以为我只是想见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一句话都不说,也一点也不无聊。我总觉得这是多么平淡的事,原来从来都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一切都有了解释。

因为喜欢,所以会费心费力地去做各种吃食,准备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欢欢喜喜地摆到他面前逗他开心。我才不是因为气韩霖才那么频繁地做点心。因为喜欢,所以总是逗他玩,看他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这样我的心猿意马也就没那么明显了。因为喜欢,所以咋咋呼呼唠唠叨叨,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只是想让他离我的生活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怎么这样迟钝,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我喜欢他?

韩以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从前我做的那些难吃的点心都被韩霖赏给了他,他会不会怨我让他尝这样的东西?我在他面前总是话很多,他会不会觉得我烦呢?我总忍不住在他面前吐槽韩霖,其实是想和韩霖划清界限,不想让他把我和韩霖联系在一起,他会不会不高兴我指摘他的主子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开始往好的方向考虑,比如会不会,韩以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他在我面前总是耐心又温柔,他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他从来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我傻了,我锤了一下脑袋。

想什么,秦楼月?在他眼里,你是他主子的未婚妻,他未来的主母,他怎么会拒绝你,怎么敢对你发脾气,怎么敢有半分怠慢?他只是出于礼节,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

就算是这次救你,也是他执行任务时撞见有人谋害扶萝,才知道你出事了。

他从没有刻意关注过你啊。

他的在乎,只是因为你是韩霖的未婚妻。换一个人也一样。你根本不是他的例外。

就算,他对你有点意思,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让他娶你吗?你真能舍得下自己的亲人,真能不顾一切吗?别傻了,秦楼月,你就是一个自私又胆小的人,你只爱你自己,你精明的很。

我面无表情地想着,胸口却闷痛起来。

罗采桑和七皇子的婚约已经定下来了,是她自己一手推动的。

花灯节时桥上偶遇,四目相对一见倾心,并肩同游吟诗作对,七皇子亲自登门求娶。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终身大事就这么轻易地定了下来,罗采桑一身轻松,满嘴塞了栗子还要讲话:“别说,七皇子韩霄生的那叫一个,疏星朗月。”她得意地挑眉:“我看他才学气度尚佳,也没有旁人说的那样不堪。想来他为人低调,可能是不愿参与那些纷争。这样挺好,比我自己想的好的多了。”

“说真的,我还真就吃韩霄那款。”

“是谁当初说……非腹肌美男不嫁?是一个姓罗的小姐么?我不太记得了,要不桑桑你帮我回忆回忆?”

罗采桑满脸通红地抓起一把栗子堵住我的嘴:“秦楼月你可闭嘴吧!谁说他一定没有了?腹肌总能练出来吧!有我监督,以后不怕没有。”

我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这栗子加了点蜂蜜,真甜。

她还挺喜欢这个未婚夫,真好。


及笄之礼很快到了。

为我加笄的正宾就是段王妃。

段王妃宠爱我如同亲女,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颗被要被猪拱的白菜,哪怕那头猪是她自己家的。

韩霖也来了,像我初见他一样,一身绯色,越发长身玉立,木秀于林。

我的礼服亦是绯色,下拜时他站在我身侧不远,看起来像极了一对新人。母亲和王妃甚是满意,想来今日的衣服是她们私下通了气的。

金玉发冠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广袖长袍一层层把我包裹。我在这礼教的束缚里,能看见的只有那段规定好的人生,那个相看两厌的人。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冷着脸揖谢众人,缓缓起身,却看见韩霖身后的一双沉静的眼睛。

我呆呆地和他对视,他看了我一眼,就垂下眼睫退后不见了。

那两个字堵在我的喉咙里:“韩以。”

韩霖站着我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祝贺的话:“恭喜。”

我想像从前一样,假装欢欢喜喜地回应他,不着痕迹地讽刺他,但我悲哀地发现,我连和他讲一句话都不乐意了。从前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想着要是一辈子以欺负韩霖为乐,也不算无趣。可是现在我连看都不想看他。我没说话,略略点了头,与他擦身而过。

及笄礼让我感受到的根本不是长大成人的喜悦,而是一望无尽的悲哀。

胸口又开始闷痛,我一路快步逃离厅堂,几乎止不住我的眼泪。

罗采桑迎面走过来,抱着一坛酒笑眯眯地招呼我:“阿月!今日你就是个大姑娘了,要不要同我喝酒?你,你怎么了?”

“好,我们喝酒。”我抹了一把眼睛,朝她一笑。

我们躲在湖边凉亭里喝酒,罗采桑说这是天下闻名的邀月酒:“瞧,这名字也和你般配极了!我一听见就想着,要买下来邀你喝。”

我尝了一口,微甜带苦,有几分沁入心脾的凉意。“桑桑,我不想嫁给韩霖。”我抱着酒杯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罗采桑倒酒的手顿了一顿,然后毫不在意地接口:“我早看出来了。”

她一口饮尽:“你那不服输的性子,怎么会真的追着韩霖跑?”

“从前我想着,恶心到他不得不解除婚约也好。又想着,要是真的只能嫁给他了,一直气他,以后他就不愿搭理我,我还是像一个人一样快活。”我也学着她一口饮尽,趴在桌子上,“可是我现在发现,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他,只要想到要和他在一块,我就感觉缚丝成茧喘不过气。”

“我不想嫁给他,我想嫁给别人。”

罗采桑摸摸我的头,她温柔得不可思议:“世事哪有两全法呢?阿月,你要学着习惯。有时候糊糊涂涂地过,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要,我不要习惯。我不要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

我心里大声抗议着,到底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喝到天色昏沉,明月朗朗,罗采桑念了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然后就趴在了桌子上。

我也趴着,但还不愿意就这么昏睡过去,眯着朦胧的眼睛,看到不知哪里闪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冰冷得像蛇,一步步走到罗采桑身边,轻轻把她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打横抱起了她。

那个男人给我的气息很奇怪,压抑又危险,让我不自主有些发颤。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眯起眼睛,我听见他冷冷一笑。那道目光也同暗中的蛇一般,闪着莹莹绿光,死死捏住了我的喉咙,我一个字也讲不出。他不再看我,抱着罗采桑走出凉亭。

是罗陵。竟然是罗陵。

两年前我看到的他,是个漂亮得不像人的少年,挑眉一笑,意气风发。现如今,竟然是这般模样。我背后漫上冷汗,酒醒了一半。

我闭着眼,想等休息好了再起身。

然后一件带着体温的长衫落在了我身上。

我感到身边站了一个人,他身上透着凉意,像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那个人托起我的胳膊,有点犹豫,最终像罗陵横抱罗采桑那个姿势,抱起了我。

他胸膛微微起伏,我费力地抬起手,抓住了他胸口的布料。

大概是酒还没醒吧,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喃喃一声:

“我喜欢你,韩……

我到底没有念出那个名字。

深吸了好几口气,微不可闻地轻轻回了一声:“嗯。”

我不奢求别的了,已经够了。

我松开了手,放心地睡过去。


段王府来提亲了。

是韩霖亲自来的。

这倒让我惊讶,虽说亲自来显得真诚也有面子,但我们倒也并不在乎这些虚礼。许是王妃娘娘逼他的吧。

他看起来温和知礼,和从前大不相同。就算爹爹提了些刁钻的问题,他也能轻易接下。连爹爹都对他很满意,从前京城里那些小打小闹的传言,爹爹会揽着我说要给我打回去,现在他却说,“此子堪配吾儿”。

我越发绝望起来,要是我撒娇打滚说,爹爹,韩霖不喜欢我,我不要嫁,他也只会叫我懂事些了。

韩霖终于像我当年期待的那个翩翩公子一般,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白玉无暇的脸,清贵无双的气度,每一处都是我少女时代所期待的夫君模样。

他向我行礼,少年声如琼琚:“秦小姐,韩霖有礼。”

他如今真的很好很好了,好到我半分挑不出错来。

可我却偏偏不喜欢。

我想起他从前那副娇纵的样子,总觉得那样还好些,他也不必这般委屈他自己。我想摆脱这一切,也乐得轻松自在。而今我们真的要戴着假面,像世上那么多那么多对夫妻一样,相敬如冰地过完这一生。

我和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只想躲着他。

可我又不得不去段王府走动。

要把这不该有的感情断掉,糊里糊涂地活着,是最简单的办法,我的所有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我想。

我已经告诉过韩以了,不管他信不信,不管他是不是以为我说的是他。足够了。

我准备了一身衣裳,黑色的缎面上是流光的暗纹,领口袖边衣摆是鎏银的绣线绣着云纹。这算是我的最后一点念想,就当把这点念想送给他吧。我向来不是个心软的人,对自己更是如此。抽刀斩乱麻而已,疼一时便过去了。

我借口给韩霖准备衣裳,顺便给韩以置办一身,按着韩霖的尺寸加了一点。韩霖,他既然不喜欢翡色,那我偏给他置办一身碧绿,和我搭着做两头葱好了。

我带着衣裳去找韩霖,他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我想他大概是嫌弃又没法说出口,等了一会,他温声道:“难为你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我心里冷冷一笑,有讽刺他的心么。

韩霖越发奇奇怪怪了,连说话都开始像那些酸书生一样弯弯绕绕的。

我说:“你喜欢就好,我先走了,不打搅你。”

转身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凳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微顿,却没听见他说话。我大步走了出去。

我像从前一样,走到不远的长廊处,找扶萝拿给韩以的礼物。

快走近时,我听见细碎的议论声:“你们知道吗?韩以侍卫这段时日怪怪的。”“是啊是啊,好像做了什么事被责罚了呢。”“韩以侍卫向来不讲话,说是保护世子,也不看他做些什么。”“像影子一样神出鬼没的,真是吓人。”

韩以是暗卫,到底和普通的侍卫不同。他在府中有个闲职,明面暗面都有职责在身。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韩以侍卫怎么了?受了什么责罚?”

几个丫鬟见了我,纷纷行礼:“婢子见过秦小姐。”

我问:“韩以侍卫怎么了?”

一个胆大的丫鬟说:“上月韩侍卫和世子回来,世子像是罚了韩侍卫呢。”“是啊是啊,近来韩侍卫就不怎么近前侍奉了。”“韩侍卫好像不怎么开心,本来就挺吓人的,现在更吓人了……”“也不知道世子之前器重韩侍卫什么,看起来整天游手好闲的。”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就算韩以做错了什么,也轮不到她们嘴碎。其实她们讲讲八卦不过消遣而已,平时我也乐于和她们一起议论,可我偏偏听不得她们念叨韩以。

我语气心平气和:“少在背后说些韩以侍卫的话,下次听见,我可就告诉王妃了。”

小丫鬟们呆了呆,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告罪:“是,婢子们嘴碎,非议了世子,谢秦小姐提醒。”

我呆了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真是可笑啊,我帮韩以说话,没人以为我是在维护韩以,她们都觉得,我是为了维护韩霖。我的所有“偏心”,其实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爱屋及乌”。

我心里悲哀又庆幸。

我叫扶萝和她们去玩,自己到老地方唤韩以。

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来。

我想着,也许他不会来了。

这样很好。再好不过。连那一点可笑的想法都不必给他,直接掐断就好。

我终于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礼物,不管他要不要,我就给他放在这里了。

或许他不拿走,被别人拿走了,也无所谓。

我也不管他在不在,我把打好的腹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韩以侍卫,多谢你救我。此是谢礼,随你处置。往后……”

我卡壳了一下,还是咬着牙说出来:“往后我不再来打扰你了。”

我说完了,又站了一会。有风在我耳边刮过,我多希望是他走路带来的啊。

我都讲这么绝情的话了,他怎么还不来啊。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只觉得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在瞧着我的狼狈。我又委屈又难过,只能匆匆离开。

扶萝笑嘻嘻地迎上来:“小姐,韩以侍卫有没有和你讲什么?”她知道我是去见韩以,但她一直以为,我是想多了解韩霖,才会屈尊亲近这么个受宠的小侍卫。

我勉强笑了笑:“他没来,可能是有事不在吧。我把东西放在那儿了,他要是看到了自然会拿走。”

扶萝点点头,她从不怀疑我的话。

我看着她想,这样的感情,说起来也无趣,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一个人内心的波澜壮阔,旁人一个都不知晓,一个都不理会,一个都不在意。有什么好坚持的呢?别去想了,别去奢望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去了。接下来一连数十日,我都没有再去段王府。


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韩以想,也许就像他这样,在无边的黑夜里,渴求着她偶尔施舍的一点光亮吧。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他根本不能阻止自己的目光追随那点星光,所以不得不闭上眼睛。

韩以早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一个延续了两年,还将延续一生的错。

他不知道这个错是何时开始的,是她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巧笑倩兮的时候?是她睁着一双晶亮眼睛可怜巴巴地扯着他袖口道歉的时候?是她大大方方夸赞他故意引他害羞的时候?

还是,更早一些,在满园花海中,她一身绿罗裙垂着头抽抽搭搭的,裙摆随风飘动,在他心里飘起又落下,让他没有忍住,来到她身边带她走的时候?

韩以向来不愿意去细想一件事的开端。身为暗卫,他不需要了解一件事是何时开始,为什么开始的,他要做的,只是干脆利落地给出一个最让主子满意的结果。

韩以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他能成为主子最器重的暗卫,最要紧的就是足够的忠诚和从不多余的心思。

他是孤儿,父亲是段王手下的将军,爱上了一个异族舞女,执意娶她为妻。异族女子,可为奴为妾,但不可为妻。父亲不愿意。他要娶她,绝不会委屈了她。

段王答应父亲,若战局大胜,便圆了他的心思。故而那场大战他奋勇杀敌,拼尽全力,最后竟战死沙场。临死前,手紧紧护着胸口,那里藏着一根准备给母亲婚礼时添妆的红珠钗。

母亲那时已珠胎暗结,听闻噩耗几乎昏死过去。她咬牙等到他一岁多,把珠钗并一封血书裹在他的衣服里,将他献给段王收留,自己投缳而死。

十岁那年,他通过数百人的考核,和韩珥韩参一起,成为世子的暗卫。从此,他作为段王世子韩霖的一把刀活着。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没想过,属于自己的,作为“人”的一生。

韩以原本以为,这是主子的未婚妻,他未来的主母,所以哪怕主子再怎么耍性子,他也得帮他收拾好这个烂摊子。所以他跟着这个“秦小姐”一路转呀转,看到她急得哭鼻子了,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帮主人收尾。

但是一切都出乎意料。

那个肤白如瓷,柳叶眉桃花眼的小姐,眼睛哭得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含着泪水亮晶晶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一切都失去控制了。

他冒冒失失地丢出手帕挡住她的视线,根本忘了这不是一个暗卫该做的事。那个小姐倒一点也不嫌弃,使劲擦了擦眼睛,继续盯着他瞧。他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只能结结巴巴地叫她:“秦,秦小姐?”

她好像也反应过来了,这下脸也红了,耳朵也红了,整个人像一只粉粉嫩嫩的桃子,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他怕自己越看越乱想,急急忙忙转过身去。

那个小姐没有跟上来。回头,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走不动了。”

他脑子一热,又开始说昏话:“属下背……”他猛地住了口,只怕自己的孟浪吓着了那个娇小姐,却见那个小姐眼睛一亮。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那样自然地跪在她面前,感觉她乖乖巧巧地趴在他背上,轻飘飘的,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后颈,虽然一句话不说,他也紧张得不行了。

真想这么天荒地老地走下去。

他这么一想,背上的小姐一抖。

难道他心里想的她也知道吗?他微微一顿,问:“是属下走得太急了吗?”

小姐开口却问的是主子:“是韩霖叫你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他结结巴巴地圆谎,结果自然被拆穿了。秦小姐颇为懂事地拍拍他,他只觉得被她碰到的地方都烧起来,整个人都快熟透了。她说她会帮他保密,就像他帮她保密一样,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这么拥有了彼此的一个小秘密。

他把她送到了就退下,看到世子对她百般嫌弃,而她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凑上去表白。韩以想,真好,这个小姐一点也不嫌弃主子啊。

心里的那点别扭,他刻意忽视了。

第二次见到她,她和世子欢欢喜喜地斗嘴,世子各种阴阳怪气,可是他根本没发现,自己从没对其他女子讲过那么多的话。

他们两个谈崩了,秦小姐又一个人乱转了。韩以无奈地准备跟上去,却被自家主子叫住:“韩以!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是你送她回来的!不准跟着她!”

好吧,韩以想。待会儿主子被架着去念书的时候,自己再来带秦小姐回来吧。

也不知道秦小姐走到了哪里,韩以在偌大的段王府进行地毯式搜寻,然后听到了秦小姐发颤的声音:“韩侍卫,我迷路啦!”

他急忙赶过去,见小姑娘抱膝坐在长廊边,缩成一团,怪可怜的。他心有愧疚,半跪在她面前。她水汪汪的眼睛和他对视,声音又甜又软:“韩…侍卫?”

他忍不住笑,还是个小孩子呢。于是他学着温柔一点,轻轻地说:“秦小姐,属下在。”

她一下子跳起来,献宝一样把一包糕点递到他鼻子下面,手忙脚乱地拆开,连珠炮一样给他列举里面有哪些好东西。

韩以是真的没见过这样没有尊卑之分的大家闺秀,他又开始结巴了。

秦小姐急了,鼓着嘴问:“未来世子妃的话,你也不听吗?”

这话像一棍子打在韩以的脑袋上。

他是真的一时忘了,这个秦小姐,会是以后的世子妃,是他的另一个主子。

她刚刚喊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韩以?

她递糕点给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韩以?

主子的赏赐,就得乖乖地受着。

半点别的心思都不要有。

他胡乱塞了一个糕点在嘴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秦小姐倒是担忧了,她讷讷地向他道歉,然后委屈巴巴地坐在一边,说还想找他玩,她还说想要和他做朋友。

罢了,一个小姑娘,主子总是欺负她,她每次来都不高兴,陪她玩又怎么样呢?韩以总有这样那样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说服自己。

于是他说,能。

他根本拒绝不了她。

他不敢去细想,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个怎样大逆不道又不愿醒来的美梦。

秦小姐很喜欢聊天,她总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讲。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她带给韩以看待世界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

聊到母亲身边的婢女看上外门的小厮,她说:“这样的感情就很好啊,为什么人们总说阿兴配不上霜晓?感情的事,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喜欢就好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看着她像是发光的小脸,心里默念,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喜欢就好,喜欢就足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秦小姐开始给主子带点心羹汤了。

主子只吃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碰。

韩霖说:“韩以,她一个闺门小姐为我洗手作羹汤,实属不易。我也不想负了她的心思,以后这些东西,她一走你就拿去扔了。”

“小心点,别被她发现。”

韩以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取走那些糕点的。他打开来看,那几个小点心憨态可掬,有点傻乎乎的黏在一起。这是她亲自给主子做的。但是主子不想要,就像他从来对秦小姐的一番心意不屑一顾。

他实在舍不得扔掉,默默拿了一个塞在嘴里。咸得发苦,也不知道秦小姐放了多少盐进去。他有点被逗乐了,他向来不在乎口腹之欲,光是想着秦小姐嘟嘟囔囔地揉着面、手一抖撒多了盐的样子,就开心得冒泡了。

世子回回都不要她的礼物,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他怀里。韩以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想,就当是这些都是秦小姐给自己做的吧。

于是那些糕点都进了他的肚子。他也渐渐品出味来,秦小姐大概也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他好像能从糕点的味道来猜出她的心情。

他越发珍惜这样的时间,这是独属于他的,和她的内心交流的时间。

韩以没想过自己会翻车。

那天他像从前一样,打开了秦小姐的油纸包,把那块夹生的面团塞进嘴里。嗯,有点黏。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然后一个雪白的小手就把那包“点心”给抢走了。

手里一下子空空落落的,韩以呆呆地抬起头,秦小姐叉着腰瞪他:“你干嘛吃这个?”

她跳起来举着手去扒开他的嘴:“你快吐出来!我是专门给韩霖做的!韩霖不吃,大可以把它扔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震得他头脑嗡嗡响。

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撕开,他的心思简直无所遁形。那是主子的东西,哪怕主子不喜欢,半点也不愿意碰,也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何况秦小姐,从来都是专门为主子准备的。

他尴尬极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这比任务没做好去刑室领了最重的一份罚让他难受多了。像是最后一点点隐秘的心思,那一点点偷来的期盼,被她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他第一次有这样珍视的礼物,可是赏他的人宁可毁了也不愿意叫他拥有。他头一次这样恐惧,他眼睫颤啊颤,感觉到泪水在眼里慢慢蓄积,自从成为暗卫以来,他第一次哭。

秦小姐总是这样,一旦别人不太开心了,哪怕是别人自己的错,她也觉得愧疚,她总是心软得不可思议。她急急过来,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子晃啊晃:“韩以,对不起~对不起嘛!”

他不禁有些怨她了,为什么总要对他这么好呢?为什么总要和他讲那么多话,为什么总要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让他得意忘形,让他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又狠狠撕碎,让他那样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渺小与可笑。

他赌气不理她,但是她的嗓音一直绕着他转:“韩以~韩以~”他悲哀地想,我在做什么呢?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偶尔施舍了一个下人,仅仅是他不爱讲话,她才乐意找他玩。其实她也常常和府中的其他下人玩在一处,只是他刻意忽略掉,只把她的一视同仁当做独一无二。是他一直在奢望。

她一直是主子,他只是一个下人,也只能是一个下人。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能再逾矩了。把关系退回到主子和下人的地步,他抬起头,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被吓到了,后退了一步。

韩以想笑一笑,不要吓着她了,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想好好哭一场。他竭力保持平静:“嗯,属下知道了。”

秦小姐还是被吓到了,她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慌慌张张地跑了。

韩以看了看自己空空落落的手,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坠啊坠,即将掉进无底深渊,却一直等不到尽头。他恐惧又无力,只能把绝望的呐喊藏在身体里,缓缓地蹲下去,猛烈地颤抖起来。

下次,下次她再叫自己,就不要理她好了。

秦小姐又来了。

韩以低着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知道秦小姐在偷偷盯着他,难道真的要把这些都扔掉吗?

走到回廊处,秦小姐踮着脚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他感受到心底遏制不住的欣喜,像是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住了他的整个心脏。

真的是完了。他想。

秦小姐顺走他手上的食盒,他没有反抗。

她小心地打开,然后一块精巧的小小糕点就捧在了他的鼻尖前。

她笑眯眯地:“快尝尝看。”

韩以机械地咬了一口,又香又软又甜。

和她一样。

他有些惊讶,这么快她的厨艺就这么好了么?还是说,其实她根本不是不会做,只是为了故意整世子?那上次,她不让自己吃这个,只是怕自己被连累咯?

秦小姐自己把嘴塞得像只仓鼠,她晃着脑袋得意洋洋:“韩霖才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以后这些就你和我偷偷吃。”

果真如此。

他的悲伤恐惧一扫而空,他开心得要跳起来了。这是她特意给自己做的糕点,而且,她说“以后”,他还会有更多更多的“特意”。

他的喜悦藏不住了,他弯起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算是饮鸩止渴又何妨?左右他是逃不掉了。

这两年,秦小姐生得越发出挑。

她本就秀美妍丽,家室显赫,父亲可谓权倾朝野,又才名在外,温婉柔嘉。若非和段王府两家早就来往甚密,有意放出结亲传闻,想必媒婆都要把她家的门槛踏破了。

主子还是会和她斗嘴,但是他偷偷看她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秦小姐总是把“心悦”“喜欢”挂在嘴边,逗得主子恼羞成怒,他越来越说不过她,其实不是说不过,是他不愿意去反驳她了。

韩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越发感到自己和秦小姐的差距,如果没有他这不该有的心思,主子和秦小姐门当户对,好一对欢喜冤家。

只有他是多余的。

可当秦小姐找他的时候,他又欢欢喜喜地去,他刻意去忘掉两个人的天堑,胆战心惊地维系着两个人的关系,他不敢走错一步,生怕落下那万丈深渊。

心意被戳破的惶恐,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秦小姐被皇后传唤进宫了。

主子听了便将一桌茶盏拂落在地。他艳丽的脸上是遏制不住的杀意,韩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傲娇纨绔的王孙贵胄。

韩霖咬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他、敢。”

他好像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发完脾气又有点发愣,说:“韩霆,是在有意挑衅我。”他宁可归罪五皇子,也死活不愿承认他的心意。

韩以和他一样愤怒,可是他的愤怒甚至不能像主子一样发泄出来,因为他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他看着呆坐在凳子上的韩霖,暗暗羡慕着他有这样愤怒的能力,而他只能无力地在内心嘶吼。

王妃对韩霖说:“霖儿,你说句实话,真的愿意娶阿月么?”

韩霖惊慌地抬起头,听见王妃一声叹息:“你和阿月吵吵闹闹,我们两家大人不是不知晓。阿月是娇娇小姐,你总欺负她。从前是秦大人和清清姨母不介意,阿娘总怕委屈了她。现在不一样了,阿月入得了五皇子的眼。别说五皇子,其他哪个皇子她嫁不得?不仅嫁得,正妃也是不妨的。”

“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若真不愿意娶她,便放过人家罢。愿意娶她的,哪个不比咱家好呢?”

韩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阿娘,孩儿愿意娶她。”

“真的愿意?不是假的?那你得待她好。”

韩霖回来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枯坐一夜。

韩以站在屋外,看了一晚夜空。

五皇子已经开始动作,其他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秦小姐可不能出事,不管是为了主子,还是为了他的私心。

他开始留意起秦小姐的事,那日秦小姐出席宴会,五皇子也去了。他心下慌乱,向世子告了假,匆匆往宴席上去。

他见不到秦小姐,只能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找,撞见一个家丁打扮的暗卫,正欲把她的侍女捆起来丢进柴房。他将她救下,得知了秦小姐的大致方位,那儿一排无人居住的客房,他不知道她在哪间,几乎每扇门都紧锁着,他只能一间一间踹碎窗户。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心里默念着,神经紧绷得几乎爆炸。踹到第八间的时候,他看到她衣裙散乱躺倒在床上,明显是被下了药,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动弹不得。

他死死咬着牙,她现在这般模样,若真有歹人想要图谋不轨……他不敢去细想结果。他垂下眼看她,粉面桃腮,云鬓花颜,这样娇弱无力,美得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

他不敢看了,他不敢抱她,他怕他一看她就克制不住内心的汹涌爱意,只想着在她耳边诉说情意绵绵,世间万物与他们无干。

韩以扛着秦小姐逃了出来,秦小姐却叫他回去。他知道她是想看是谁对自己下的手,但没有必要,他可以帮她查明所有的事。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了。

但是秦小姐一点也不把她自己当回事。他不能擅自违背主子的话,只能带着她往回走,一步步死死踩在路面上,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她怎么就不知道,他这么担心她,这么不想叫她回去,知道她出事他怕极了,他怕自己赶不上,可是现在她半个字也不安慰他……她还不听他的!

韩以委屈极了,他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胀胀的,又…又想哭了。不行,才不能让秦小姐看见呢。

他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秦小姐没有力气,她身子软软地倚着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冰凉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她费力地仰着头,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吹进他的耳朵里,他万分不自在,又不敢轻易挪动身子,只能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掌心缓缓用力摩挲。

幕后之人不知道是谁,但是喊了一群仆从婆子来观摩现场,是存心想毁了秦小姐的名声。韩以从未像此刻一样有这么强烈的杀意,等他查出来,一定,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

看到眼前那一群杀手,韩以反而坦然。

这才是他该做的事,这才是他的战场。

韩以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向来不在这上面担忧。

他挡在秦小姐面前,也有那么一点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炫耀的意思,他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每一招每一式都干脆利落恰到好处。

原本他以为,那些人只想解决掉他。

那道寒光刺向秦小姐的时候,他目眦欲裂,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的身子比脑子动得快,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长刀已斩断了那人的手臂。鲜血淋漓,飞溅在他脸上,他满目猩红,杀了他,杀了他!他一刀划过那人的脖子,一把将他的稀世珍宝死死揽进怀里。

他半点不能承受失去她的痛苦,光是想一想,就难过得恨不得死在乱刀下。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后知后觉的恐惧几乎将他溺毙,秦小姐缩在他怀里,那点温热才让他感到他还活着。

他说:“闭上眼,别看。”

会把你吓到的,我是一把刀的样子。

秦小姐,韩以愿意成为你身前的一把刀。

回去之后韩以便向世子请罪。

韩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却并不喝:“你难得告假,便是去做这件事?”

韩以俯身,他痛苦地闭上眼,一字一句费力地解释:“秦小姐是未来主母,韩以不敢不救。”

韩霖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嗤笑一声:“做得不错。”

韩以退下,心却渐渐沉下去。一个擅自做主的暗卫,已经不是主子想要的了。

秦小姐及笄那日,主子穿的是一身绯红,长身玉立,通身清贵。秦小姐也穿的是一身绯红,两个人并肩而立,一对璧人。看起来就好像见证了他们的婚礼。

他们的世界离韩以太远了,是他想都不敢想,头破血流也够不到的。

他站在主子身后,看到秦小姐珠宝华服着身,她合该享受这样的宝物,合该拥有这样的夫君,合该一生平平安安荣华到老。她目视前方,与主子对视,目光冷淡又平静。她好像看见他了,眼睛微微一弯,好像要喊他的样子。

韩以垂下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满堂宾客,谁会注意到他呢?何况,站在她面前的,是世间难寻如圭如璧的公子,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他转身,听见世子温柔的声音:“恭喜。”

你瞧,他们看起来多般配。

韩以原本不知道主子为什么主动带他来参加秦小姐的及笄礼,现在他算是有点明白了。

你看,他那点小心思,他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呢。主子凭一句话就猜准了他的心思,主子在警告他,守好他身为暗卫的本分。

不要肖想不该肖想的人。

秦小姐说,喜欢是没有配不配的。

但是他给不了她该有的,就应当离开。

他一个人躲在竹林里,任太阳渐渐落下去,露水浸润了他的衣服。

身子渐渐冷下去,心渐渐冷下去,他早该清醒了。

他起身,看到梁王郡主的暗卫,那个漂亮又危险的少年,冷着脸踏着月色往湖边去。

韩以悄悄跟上去,看到罗陵横抱着醉醺醺的郡主,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虚礼,像是霸占着自己的所有物,将她紧紧扣入怀中。他瞥了韩以一眼,眸中泛着毒蛇一样的冷光。

月华流转下,喝得人事不省的还有一个。秦小姐脸上红扑扑的,倒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生得可真好看,好看到月光像是给她上了层脂粉,显得清冷妖魅。

韩以去寻了件厚点的长袍,揣在怀中一路捂热了,轻轻披在她身上。他怕把秦小姐吵醒了,想到刚刚罗陵抱着郡主的样子,像丈夫抱着妻子,他有点害羞,心想着,反正秦小姐也不知道。

就当是,满足自己一点小小的奢望吧。

他把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连气都不敢喘。然后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胸前的衣裳。

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血液逆流,怀中人轻轻说:

“我喜欢你,韩……郎。”

秦小姐知道抱着她的是谁吗?

秦小姐不知道吧。

秦小姐向来,只对主子说过这样的话。

她的手还紧紧地揪着他胸口的衣服,明明只是抓着衣服而已,他却觉得她揪着他的皮肉,胸口被她狠狠撕裂,那颗可怜巴巴的心,蹦跳着,心甘情愿地落在她手里。

韩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送回去,又是怎么魂不守舍地回段王府的。

他接了好几个在外的任务,他不敢回去,他怕撞见了秦小姐。他不能再承受亲眼见她和主子站在一起的样子。

嫉妒如蛆附骨,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慢慢啃食,却无能为力。

但是那日回府汇报,主子没让他退下。

眉目如画的公子,立在床边,望着天边悬着清凌凌一瓣月。

“韩以,你说我这个未婚妻,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好看了?”韩霖说,“从前我不喜欢她,她瘦瘦小小的,没胸没屁股,才十三岁,就要当我的未婚妻。我看不惯她,总是怼她。

“她才多大,被我那样说也不怕,恶狠狠地瞪我,一点也不示弱。我那时候也幼稚,居然还真的生气。她老说喜欢我,我一点也不信。

“但我从来没发现,其实我很开心的。我总是生气,是因为我知道,她说这话从来都不是真心实意。

“她已经及笄,再过一年就要嫁给我。我怎么才发现,她原来这么漂亮,才学也半分不差。怨不得京城那么多人都说,她嫁给我,是她委屈了。

“她父亲若爱权势,大可以把她嫁给皇子之一,日后新帝登基,她母仪天下也说不定。她爹娘不想让她嫁入皇家,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我。高攀的人是我,只是我从来都不清醒。

“韩以,我怕了。她以前虽然不喜欢我,但是一时赌气总要惹我,所以她一直关注着我。但是现在,她好像不想玩了。她连看都不想看我了。”

韩以看着他修长孤寂的背影,有月光落在他身上。

他心里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对公子的同病相怜,还是羡慕他,再如何,也有月辉照耀,而自己只能站在一片阴暗里。

秦小姐再来的时候,他听见她在叫他。

韩以倚着柱子闭上眼睛,克制着自己沸腾的血液,他这辈子能做的也只是这样隐在暗处,偷偷看她了。

他咬着嘴唇,眼角微微发烫。

别等了,别等了。求求你。

他默念着,再不走,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听见衣裙拂动的声音,秦小姐应该是准备走了,他听见她说:“多谢你救我,这是谢礼。往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韩以转过身,偷偷从柱子后面看她。

她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便离开了。

韩以来到石桌前,看到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身衣裳。黑色的,上面有光华流转的暗纹。

韩以看不清纹样,他伸手揉揉眼睛,却揉下一手的眼泪。他有点呆呆的,然后捂住脸,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我照常早起,梳洗,吃饭,看书,打吊牌,睡觉,日子和从前一样过。

但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开心。

没关系,没关系,我安慰自己,失恋嘛,谁不难过呢?难过一阵子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还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韩霖动作快得很,纳征结束,待他明年冠礼,便定婚期。覆水难收,差不多我以后都得和这个家伙绑在一块了。

世上多的是貌合神离的夫妻,多我们一对也没什么。

其实我也奇怪,他态度变得可真快,之前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现在倒是温润儒雅,莫非男子都是一下子长大的么?

还是说,他另有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我把话本子扔在一边,仰躺在卧榻上。如果娶妻是非我不可,父亲的权势并不能帮到韩霖本身。段王府是“杯酒释兵权”,之前因为手握军权被丢到北疆十几年,皇上把虎符收回来才叫他们回京。

段王府现在是属于一个空壳子,毫无实权。韩霖看起来不是个没野心的,但若叫他一个世家子弟从商之类,他绝对拉不下那个脸面。所以他一定会争权。可娶了我,只要皇上在,便绝不会叫他入朝为官……

我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如果,皇上不在呢?

韩霖,他有意于谁?

大皇子?二皇子?

五皇子直接排除,要他俩真搞在一起,我也不能入宫啊。

二皇子蠢钝,韩霖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选他。

所以,是大皇子。

我遇袭的事,最大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大皇子。可若韩霖是大皇子党,他会不知道这件事?他若知道,韩以必定知道,那也不必来救我了。

那么,我到底忽视了谁?

我想得脑袋疼,暗暗骂韩霖不懂事,非要插一脚皇权更迭做什么,不小心就全家葬黄泉了。

总不能,他还真喜欢上我了?什么年少无知的时候总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长大了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这样的剧情?

忒俗!他干不出这种事……吧?

反正我不信。

至于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懒得去想。

管他喜欢谁,总之不要打扰到我就好。希望韩霖这家伙争点气,他效忠的那位也争点气,总之,别连累我家。

罗采桑比我大一岁,七皇子也已二十一,她的婚事也没必要再拖。婚期定在一个月后,有点赶,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想来是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来点喜事冲一冲。

只怕这样下去,京城的风云又要变了。

七皇子得到罗家,意味着大皇子得到罗家,难不成最后还真是大皇子……水上能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又有多少波云诡谲在水下波澜起伏?虽是同党未必同心,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当真甘心做配,包括其他的一些世家,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我心下隐隐不安,但看着罗采桑兴高采烈的样子,倒也不想和她讲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我姐妹开心就好了,我只管护着我在意的人。

罗采桑为了以最漂亮的样子当新娘,已经七日没用晚膳了。

唉,女人。对自己可真狠呐。

“桑桑,我可真羡慕你,真有毅力啊。不像我,死活吃不胖,都没办法锻炼自己的意志——”

我往嘴里塞了个栗子糕,罗采桑一脚踹在了我腿上:“给老娘闭嘴吧你!”

我看她神采奕奕,忍不住多嘴:“韩霄有多好看?我怎么瞧着,你更爱他不爱我了。”

“跟韩霖差不多吧。没韩霖高,但是更清瘦,也是美姿仪。”

想了想,她补充了一句:“声音很好听。很低很低,像……埙。”

看来是不错。若真是美姿仪又才华横溢,何至于“才学平庸”,到底是真的不争不抢还是另有谋算?他娶罗采桑,又真的是因为“一见钟情”么?

朝堂之事,又有谁说的清。


离罗采桑的婚期越近,我越是心下不安。

到底是为什么不安,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的婚姻是皆大欢喜的事,又有谁会不甘心呢?

清风朗月,镜湖修竹。

兰馨幽微,酒香满亭。

妖魅的少年横抱着醉倒的少女,垂眸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像暗夜中叼着猎物给对手警告的野兽,看得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来不及用早膳就匆匆赶到梁王府。

罗采桑正在试她的嫁衣,她身量高挑曼妙,又兼雪肤红唇,一席红衣,不用梳妆已是艳色无双。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朝我笑起来:“怎么了?”

话到嘴边却卡了壳,顿了顿,我结结巴巴地问:“罗陵,罗陵可在?”

“罗陵?他上个月就被爹爹派去做事了,听爹爹说早着呢,回不来。”

她凑近了看我,眯起眼睛:“你问他做什么?”

被梁王派出去做事?回不来?罗采桑是梁王独女,身边只有这一个暗卫,自幼相伴,她现在婚期在即,有什么要紧事要把罗陵派出去?

是巧合?还是说,梁王殿下发现了什么呢?

我避开她的眼睛:“桑桑,婚期在即,罗陵怎么会不在啊?他不是你的暗卫么?”

她噗嗤一声笑了,点点我的脑袋:“你不会以为,罗陵是我一个人的暗卫吧?”

“说起来,他算是爹爹的义子。小时候不懂事,爹爹说了要给我选暗卫,我转头就看见他了。他生的好看,我又喜欢美人,便以为他就是爹爹给我选的,吵着闹着要他。

“爹爹拗不过我,又问了罗陵,他说愿意给我当暗卫。所以爹爹便把他借给我了。说好了,到我嫁人为止。”

“啊?那罗陵就不是你的嫁妆啦?”

“当然不是,想什么呢你?”罗采桑白我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有些担忧:“罗陵是不是没法参加你的大婚呀?”

“大概吧。”她低头理了理裙摆,有点惆怅:“他还说了想看我穿大红嫁衣的样子呢。”

看不到好,看不到好啊。

我死死捏着她的手,心有余悸。

“阿月,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我……我梦到……你有危险,吓死我了。”

罗采桑一把把我抱进怀里,摸摸我的背,声音又软又甜:“嗨呀,我还以为什么呢。想不到阿月这么关心我,值了值了。”

我把头贴在她香香软软的的胸脯上,慢慢放下心来。

韩霖现在学会主动来找我了。

他倒是做的一手表面文章,每次来都给爹爹娘亲备礼,比我当初还殷勤。

和我呆在一块,我不想搭理他,就窝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候,算是有点明白他当初对我的感受了。不过韩霖不乐意被我晾着,也不愿像我一样和丫鬟小厮们混在一块。他也在书房呆着,我不开口他就不讲话,只看书。

各自捧着一本看,我倚着书架,他横躺在卧榻上,倒是比我这个正经主人更像个主人。

我之前还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后来才发现他专捡我看过的看。

我看话本子入了迷,看到曲九娘被李五郎打了,气得一拍大腿:“扇回去!李五郎狗男人!”

“他不是狗男人,他是在保护她。”

清清泠泠的嗓音响起,我吓了一跳,见到是韩霖,颇有些不服气:“保护?我才管他是不是保护呢。他做了我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原谅他了。”

“那要是他认错了呢?”韩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问:

“要是他认错,也,不原谅吗?”

当然是不原谅。

但是看着他的眼睛,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却看到他手上拿的书,正是《李朝轶闻》的卷一!

“你,你怎么看这个?”

他微微笑起来:“不能看么?”

我扑过去抢:“不能看!”

他仗着个子高,把书举起来:“我未来夫人看过的书,我为什么不能看?”

“就是不能看!”我气得跳脚:“我才不要嫁给你呢,谁是你未来夫人!”

他把书一卷,在我脑袋上一敲:“是你。”

我狠狠地瞪他,他笑得更开心了:“是你说要嫁给我的,反悔也来不及了。”

“是你说不要娶我的,你可不能反悔!”

他一歪脑袋,朝我无辜地眨眨眼:“可惜了,我不是君子。”

“还你了。”韩霖难得看到我吃瘪,得意地把书丢进我怀里,朗声笑着离开。

完了完了,这家伙是真的要和我不死不休了!

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厚颜无耻追着韩霖跑的时候,他对我避之不及,自然是落了下风,现在是他上赶着来逗弄我,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要是我心里没人,也许还会有闲情逸致陪他玩玩这猫鼠游戏。只是我满心满眼都是韩以,而今见到韩霖这般,除了一开始气恼他小人得志,便只觉得无趣。

我把他丢进我怀里的书展开,随手翻了翻,看到某页有一道折痕。我从不折书,一看就是韩霖这个不爱书的人干得出的事。

九娘问:“若妾误君业,留否?”五郎曰:“然。”九娘笑:“非也。”

我扫了一眼,是两人撕破脸的剧情,韩霖怎么喜欢这段?莫不是天生喜欢找虐。

我把那道折印抹平,把书放回了架子上。

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韩以对我什么态度,我也不必太在意。

是我要喜欢他,又不是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喜欢他呀。

他不过是没来见我,说不定那日他就不在府里。就算是在,见不见我也是他的事,怎么我还生他的气呢?太尉小姐做得久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况且,人家一个好端端的暗卫,主子是我的未婚夫,我巴巴地凑上去,不是叫人家难做?都劳烦他那么久了,我也一点没考虑他会不会不方便。

是我太贪心了。

喜欢一个人不替他想想就罢了,我还仗势欺人逼他陪我,和强抢民男的恶霸有什么区别。就让他以为我只是一个找他聊聊天的好友吧,从前怎么样,以后也怎么样。

不要逾矩,克制,克制,克制。

我把头靠在书架上,深深地吸气。他若是喜欢我,我拼尽全力也要搏一次;他若对我无意,那我也不要打扰他了。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不要怪他,何必怪他。


太湖大旱。

大皇子受命治理,也不是难事,无非同往年一样,多修一条水路罢了。只是兵马未动,就有匪徒在路上劫了粮草,皇上大怒。

大皇子主动请缨剿匪,竟然失踪。二皇子因强娶罗采桑不成被禁足,五皇子被坑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一时朝中无人可用。皇帝不是不知几党皇子相争,遂派出大皇子党的七皇子前去救援。

一切都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七皇子一直默默无闻,此时蓦然被点名,赶鸭子上架,连婚礼都被推迟,皇帝对他颇有歉疚。但听说他在朝堂上立下军令状,一番慷慨陈词,句句骨肉情深,让诸多大臣包括皇帝刮目相看。

离京那日,罗采桑去送他,远远看去好一对璧人。七皇子如她所言一般清风朗月,笑眯眯地俯身听罗采桑讲话,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糕点,偷偷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絮叨。我还是头一回见罗采桑傻乎乎的样子,愣了一会,不知是气是笑,狠狠捶了一下七皇子的肩膀,七皇子不闪不避,摸了摸她的发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翻身上马就跑了出去。

罗采桑气得一跺脚,只能闷闷地看着他的背影。

唉,这还没成亲,就一副小夫妻的腻歪样了。啧啧啧,没眼看。

我上去把她的脸揉了一通:“回神了回神了,真是郎情妾意,叫人家好生羡慕呀。”

罗采桑白我一眼:“你和韩霖不也天天腻在一块?还拿我取笑。”

笑容僵在我脸上,我眯了眯眼睛,小声说:“是啊。”

韩霖又要和我挤在一个书房里抢书看的时候,我只道是把书房让给他,随他看去,就把他一个人锁在了里面。

不是喜欢看话本子么,那就看个够。

我得意地把钥匙挂在腰间,倚在池塘边的栏杆上喂鱼。浮光跃金,晃得我眼花,手一滑,整包鱼食从我手中落了下去,我忙扑上去接,被人一把拦住,一只裹着玄色暗纹袖套的手臂伸出去接住了鱼食包,递到我眼前。

我只听见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在身体里炸开,身子僵硬得不行,我不敢抬头,怕自己看到他就要红了眼睛。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嗓音颤抖得像哭腔。

他见我不接也不说话,默默放开我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摆在我面前。我看到他的影子朝我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韩以!”

影子顿住了。

我咬着牙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好久不见。”

影子转过来:“秦小姐安好。”

安什么好!一点也不好!我真想把面前这包鱼食砸在地上。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我慢吞吞地问:“你半个月前是不是不在段王府?”

他没说话。

“我,我给你送了一个礼物,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属下看到了。多谢秦小姐。”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了,真奇怪,我怕他看到我失态的样子,又拼命找话题拖着他不让他走。

“哦。”看到了呀。

我觉得我的眼睛快要兜不住眼泪了,一把抓起鱼食就走,我怕他看到我偷偷抹眼泪的样子,不敢抬手去揉眼睛,只能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在我的裙子上,留下一点点深色的痕迹。

走到拐角处,我才敢拿袖子挡住眼睛,眼泪浸湿了袖口。我深深地吸气,不敢发出一点抽泣声。

不敢见他的是我,想方设法留他的是我,撇下他逃走的也是我。

缠他的是我,气他的是我,为难他的也是我。

明明早就做好了准备,明明是早就清楚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敢去面对。只能胡思乱想一阵,尽量别去在意他的语气。

刚刚他的那个袖套还挺好看,和我送他的那件衣服挺配。诶?他是不是穿的就是我送他的那件衣服?那他还挺喜欢的?

我突然就没那么委屈了。把手搭在眼睛上降温,又觉得自己一会哭一会笑的样子傻得可以,只能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真是没出息。不过喜欢一个人,要什么出息。

七皇子离京不久,回报朝廷称已到山贼老巢附近,欲以交涉换大皇子。不日将只身前往,以自己换兄长。

朝廷上下纷纷赞叹七皇子孝悌忠信,淑质贞亮。皇帝感其仁厚,给了罗采桑不少赏赐,以表宽慰。罗采桑气得把御赐的琉璃杯摔了个粉碎:“韩霄这个没脑子的蠢货!本来就没什么本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以为谁会在乎他!他出了事,都没人会救他!”

我过去抱她:“好啦好啦,七皇子不会没有分寸的,你不是也夸他芝兰玉树德才兼备?说不定,他有自己的考量。”

罗采桑锤了我一下,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我那是要面子才夸他的,不然怎么拿的出手?”她抿了一下嘴,有点想笑,眼泪却先从眼睛里滚落了。

“他要是真的出了事,大不了我就换个夫君。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还有别的王孙世子,我可不愁嫁。怎么遇到这么个蠢货,还连累我为他守孝。”

她缩在我怀里,声音有些发颤,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身子微微战栗着。我一时无言,只能默默抱紧了她。

本朝女子,夫死守孝,未婚夫死,不必守孝。

七皇子没有再向朝廷传信。

朝中上下胆战心惊,皇帝身体越发虚弱,边关兵力难以调回,便派出不少御林军前去剿匪。罗采桑反而坦然自若,一切照常。

“阿月,事到如今,我根本帮不到他什么,伤心也好,担心也好,于他而言都没必要。我便耐心等着,总能等出个结果来。是好是坏,留到那时候再费神。”

我握紧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她的侧脸如玉雕,平日明艳如火的容颜,竟显出几分冰美人的冷淡。

但没想到,我们先等来的不是七皇子的消息,而是前朝的叛军。

正是龙首羸弱兵力空虚之时,这支叛军来的猝不及防。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太湖大旱的粮草会被劫,为什么大皇子七皇子接连失联,乱臣贼子只在等这太湖大旱的天时地利,想趁朝中混乱御林军主力不在时夺取政权罢了。

当今皇上,其实原非正统。先帝在时,重世家而轻新党,而他则一腔抱负欲改世家专权垄断之势,受先帝猜忌欲杀之。于是他夺了他叔父的位,前朝皇子尽数伏诛。罗采桑的父亲是前朝太子家臣,就是扶持皇上一路浴血,才被封梁王,国之栋梁之意。

父亲是新党的一员,也是因为皇上方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而叛军,打的竟是前朝太子的名号——“灭国贼,修正统”。最可怕便是如此,百年世家最重正统,何况皇上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打压世家,只怕此时叛军入城,世家作壁上观,而新党多为寒门子弟,朝中此时孤立无援,竟如危巢累卵。皇上惊怒,殿上呕血,皇后垂帘听政,五皇子与二皇子派两厢争执,勉力支撑而已。

此时的京城,当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叛军自邺水而来,不出十日便连破五城,只怕还有半月便能兵临城下。此时七皇子大皇子尚无音讯,御林军大半被派出救援,最快也要十日才能赶回。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向来不愿我碰朝堂之事,偶尔提及,也不愿详谈。只是他呆在书房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大批的官员进进出出,个个都面色凝重。母亲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笑容少了许多。

韩霖却在此时拜访,说要接我和弟弟到王府小住。

十九岁的少年长身玉立,他难得没有打扮得招摇,一身月白长袍,腰配琅环,衬得他秾艳的脸也有几分出尘之气。

他说明来意,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段王府,是打算再怎么如何,也要在这场惊变中护住太尉府了。再不济,也要留住太尉府的血脉。当下情境,无异于雪中送炭。

父亲静静凝视他许久,面色几多动容。他道:“世子好意,请随臣到书房一叙。”

韩霖称是,却抬眼望向我,我说不清他的眼神,乌黑的瞳仁闪着细碎星芒,不同于韩以的澄澈明亮灿若银河,他的眼眸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水,看似清澈却不知深浅。

在这样的目光下,我仿佛是他手中的一枚占据重要位置的棋子,一个他有点留恋的,死物而已。我只觉自己困在这狭小的身体中动弹不得,只能微微屏住了呼吸,胆战心惊地同他对视。

他眨了下眼,似乎是回了神,目光温柔,平添了几分暖意,分不清是担忧还是歉疚,我想再看看清楚,他却已移开了目光。

我看着他随父亲离开的背影,小心地喘了口气,方才不知为何,我竟一阵心悸。

不知韩霖与父亲说了什么,两人竟聊到深夜不曾出。我独坐在案前良久,入秋的寒气沁透薄衣,暗黄的烛火微微跳动着,荧荧火光,暖不了我冰冷僵硬的躯壳。

我动了动手指,指节发出咯嗒的摩擦声。眼皮越来越重,脑袋昏昏沉沉,我费力地站起来,趿步走到窗边的卧榻倚上去,趴在窗沿,迷迷蒙蒙地盯着那角银月。

他必定有所谋划,只怕父亲要不得已而为他做事了。若近日之事有他掺和的一脚,父亲断不能继续在朝堂保持中立。他在用我和秦楼风的安危逼迫父亲做选择,逼父亲站他背后的那个人。父亲不会不同意的。他也许不是个全然的忠臣,但绝对是个合格的父亲。

韩霖啊韩霖,你可真会见机行事。

被云层遮蔽的银月已经在我面前露出了尖锐的一角,我一时分不清,身体的寒凉与心底的寒凉,哪一个更可怖。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塌上,身上盖着被子,窗户也被关好了。

扶萝这丫头,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难为她这般细心。

到前厅时,父亲母亲正等着我。父亲仿佛一夜间憔悴了许多,眼下一抹青黑,他微微笑了笑,朝我招手,温声道:“阿月……”母亲像是哭过,眼睛略有些红肿,此时正温温柔柔地看着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我扑进父亲怀里:“阿爹!”一只大手抚上我的头顶:“阿月,你和世子走吧。他会护住你。”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是长女,也是我唯一的女儿。阿爹只想你过最轻松快乐的日子,不去沾染那些朝堂之事。阿爹只要你平安。放心,此次有世子相助,阿爹阿娘会没事的。”

“阿爹,”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想让你帮谁?”

头顶的那只手顿住了。

我定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问他:“韩霖,是谁的人?”


宝马雕车香满路。

秦楼风倚在车壁上,小胖手揭开帘子往外看。

叛军的消息并未大规模传开,京城的街道上还是熙熙攘攘,一派人间烟火气。我顺着透光的一角瞥见一角卖馄饨的摊子,老板娘背着幼女给客人添汤。

这样的景象,又能存在多久呢?

其实黎民百姓根本不在乎些王朝变迁。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管他今年是哪个人做皇帝。天高皇帝远,没有人去想那些统治者的更迭,哪怕天子脚下也如此。他们只在乎今年收成如何,税收是否繁重,日子能否过下去。

只有我们,在忧心王朝的更迭,一旦踏入了权力的漩涡,没有人能全须全尾地退出。

也许我们都泯灭了,这个馄饨摊子还在。

我偏过头,看到韩霖斜倚着香笼,漫不经心地盯着我看。见我同他对视,他随意地扯出一个笑来。

父亲最终也没说韩霖效忠的是谁。

不过既然要用到父亲,定然是利益相关了。管他是谁,至少不会动父亲。感情从来不是重要的东西,有用,才是在这个王朝活下去的根本。

“阿月。”他忽然扬声唤了一句。

“在想什么?”韩霖眯着眼睛,一派写意风流。

他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还“阿月”,他可从没这么叫过我。

我皱起鼻子,白了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他突然直起身凑近,望进我的眼睛,只顾着笑,却一句话不说。他靠得太近了,黑羽般的长睫几乎要扫到我的眼睛,身上是一股冷冽的香气,压迫过来,我颇为不自在,伸手想推开他。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在我头上狠狠压了一下。我奋力想打掉他的爪子,却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不必思虑太多。”

“我没有思虑很多。”我下意识地回嘴,笑话,我一向可想得开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让我把一切处理好,你来坐享其成,不好吗?”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做什么呢?他是真的在争权夺利的空隙里,给我留了三分喘息的余地吗?

不对,不行。就算他真的为你打算了,也不要就此依赖他。一旦成为依赖他人的废物,你就彻底成了用完即毁的棋子了。即使只是一枚棋子,也要让他知道你不会一直乖乖呆在他手里。一颗有价值又不是那么听话的棋子,才有和执棋者交易的权力。

我把他的手挪开,微微笑着反问:“若是世子,可愿意?”

他似乎有些惊异,仿佛第一天认识我,我看见他神色隐隐几分兴奋,像是棋逢对手,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的猎物。

很好,看来我已经有了和他谈判的资格。

我们被安置在离韩霖不远的院子。

夜晚站在窗前,可以看见韩霖书房的烛火。

我披着大氅看了一会,转身阖上了窗户。我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怎么都暖不了。偏偏这样,还不喜欢把窗户关紧,总是虚虚掩着,还要留条缝。我把冰块一样的手贴在脸上暖一暖,却冻得一个激灵。

我似乎一直忘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但穿插在所有事件中的人。

如果把他代进去,一切似乎就有了道理。

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相信过他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因为桑桑的缘故,我不愿意去揣测太多。其实现在细细想来,他的一切所作所为,简直是话本子里的宫廷大男主本人啊。

如果韩霖是他的人……

不错,很有眼光。

一个看似无权无势的皇子,既无母妃,妻子的人选又那么合适,毫无外戚专权的威胁,在其它皇子的光芒下蛰伏多年,隐忍至今,展露一点锋芒开始被对手关注的时候,就销声匿迹,而此时叛军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只需要……

兵临城下时,率兵奇袭。

叛军会帮他除掉对手,而他,会是仁厚大度有勇有谋的储君最佳人选。

女少口阿。

我几乎要为他鼓起掌来。

现在我只在想,叛军,是真的叛军吗?

一个隐忍蛰伏的冷宫出身的皇子,搭上段王府的线已属不易,想要再在宫外偷练出一支连破数城的军队,不太可能。就算有韩霖相助,今上对段王府行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豢养私兵,只怕现如今这座段王府要换个主人了。

所以,他们也只是比我们先得到了叛军的消息。

其实韩霖效忠他,反而比其他人对我有利。他无权无势,不是世家看好的人选,有段王世子助他开路,还需要父亲这波新党为他守业。

秦府无需担心太多了。

只是现在要寄希望于这位殿下,争气一些,既能用叛军给自己挡刀,也能制得住自己手里的这颗不听话的棋子了。

第二日再见到韩霖,我心情颇好地和他打招呼。他有些奇怪我变脸变得这么快,但也习惯性地逗我:“阿月住了一晚,看来是对以后长住之地很满意?”我偏过头朝他笑一笑:“王府很好,谁不满意?重要的是,我对世子,很满意。”他愣了愣,随后淡淡地回了一个笑,表情还是懵的,他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和他斗嘴,还是另有深意。

阿月阿月,他说得越发顺嘴了。

我的嘴角也慢慢放下去。没必要,真没必要。谁不知道彼此各怀鬼胎,又何必假装亲昵?而且,想让他说的人不说,不想让他说的,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真就无语。

段王妃不等我来请安,便出来寻我了。远远看到我和韩霖斗嘴,她眼睛就开始放光,放在那张高贵美艳的脸上颇为违和。

“参见王妃娘娘。”

“哎呀,以后就是一家人,阿月做什么要对我生分?这叫我一个老婆子多过意不去。”段王妃拿袖子掩着嘴,另一只手伸出来捏了我的脸一把,似乎是觉得手感不错,又揉了揉。

“王妃娘娘年轻貌美,可不能这么说自己,说谎话佛祖也不高兴的。”

“哎呦呦,我就喜欢阿月这张小嘴,可亲人,比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好了不是一点半点。怪我肚子不争气,没再生个女儿出来,你爹也不争气!”她突然冷了脸色白了韩霖一眼,“小妾也没见他少娶,一个也不生。”

我见过段王爷,一个横戈跃马的将军,怎么说也该是高大勇猛,但段王爷却美髯长袍,俊雅无双风度翩翩,比我爹还像个文人。也难怪当年段王妃立誓非他不嫁,还千里追夫,生怕他去了北疆被人欺负,结果被骗了,他根本不文弱,还糙得很。段王妃大感后悔,气得带着韩霖就回京,段王爷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追妻成功,当时也是京城奇闻轶事之一,多少人追大结局的那种。段王爷追妻不易,自然也不会再搞什么风流雅事,只是有时实在是推脱不了有人送美人上门,段王妃又说家中无人实属无聊,就收了几房乖巧本分的妾室回来,凑个麻将桌陪王妃玩牌,平日里压根不管这些美人。

这也是母亲看中韩霖的一点,父亲收得了心,儿子自然也容易。

韩霖的确是本朝一等一的金龟婿。样貌气度学识家室,万里挑一。可为什么我偏偏不喜欢呢?是我的错吗?他有心机城府,我又清白不到哪儿去,我没有什么可嫌他的。他很好很好,哪里都好,可我却偏偏不喜欢。

韩霖一脸无奈:“母亲,您也不是不知道父亲……”

“行了,你少说话。”段王妃摆摆手表示不想听,“阿月来我们家,你有没有差人去护着她?”

“儿子自然已经……”

“你不是有三个暗卫?我见你平日里也不怎么用,送一个到阿月身边去,你一个大男人,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护着。”段王妃拉着我的手拍了拍,“阿月是女儿家,比你娇贵。哪个最好,你就送哪个过来,可不许藏私。”

暗……暗卫?!

我瞪大了眼睛。

不到晌午,一个黑色劲装的身影便抱拳半跪在我面前:“属下韩以,奉命守护秦小姐。”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你你……”我语无伦次,下意识躲在椅子后面,探出头看他:“韩霖怎么把你送来了?”

他顿了一下:“属下来,是奉王妃娘娘的命令。”

我又有点窃喜又有点心虚,段王妃是诚心实意想让我做儿媳,但她不知道我不喜欢韩霖而心悦韩以。也不知道韩霖是怎么同意把韩以送来的,韩以不是他的得力属下么?所以果然母命不可违?可他也不像那么听话的人啊。不管了,这是他的事,我还多谢他助我一力呢。

我把头搁在椅子上看他,少年清瘦的身影笼罩在门板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他好像瘦了一些,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半跪在那儿,像亘古不变的岩石。他看起来很安静,很孤寂,很遥远。

一丝隐秘的恐惧从心底钻出来,伸出细密的根须,缠绕住我的心脏。我晃了一下神,又想起总不能让他跪这么久:“你快起来吧。”然后理理裙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绕到他面前。

他利落地起身,脖子微微仰起,像是要抬头,复又低下去。

他眼睛都快把地面盯出个洞来了,我也不知道这地上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还能比我好看?于是伸出爪子在他面前一挥:“你在看什么?”

他果然一惊,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想把头转到别处。我一急,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韩以!你怕我吗?”

他摇头,说:“不怕。”

“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没说话。静默一会,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嗓音低低的:“属下不敢忘尊卑。”

他这话很耳熟,两年前我们初识的时候他便说过。我颇有些挫败,他心里把尊卑之别看得那样重,而我却在想着怎么让他不顾尊卑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是我奢求了?

“可是在我眼里,你我并无尊卑之别。”我踮起脚尖看着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灿若星河,倒映着我的样子,他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到底没有避开视线。

“韩以,为什么一下子就和我生分了呢?我以为我们一直是朋友的。我不知道因为什么让你又处处想避着我,我……若你觉得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能不能告诉我?”

“我,我知道我有些娇纵,有时候叫你不开心了,你不说,我也不明白。你总要告诉我才好。”

韩以有些脸色有些发白,垂着眼,嘴唇抿紧,有点委屈的样子。

这下我知道怎么做了。

我踮起脚尖看他,拖长了声音:“韩以~韩以~”看他没有什么反应的样子,我又悄悄伸手,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撒娇什么的,本小姐太在行了。

一抹红晕从他的耳尖冒出来,蔓延到他的脸颊上,脖子上,他整个人像被煮熟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急得把嘴唇咬得发白,眼睛也红红的。

我实在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他实在是可爱极了,真想抱抱他。但是我不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背过身子笑。

“秦小姐,属下,不是,我……”他嗓音沙哑,低低沉沉,委委屈屈,像是要哭了。

啊不行,不能把人给欺负哭了呀。难道我也是那种喜欢谁就欺负谁的那种小混蛋吗?我转身看他,他不知道怎么说,那我就帮帮他好了:“其实你没有怪我的意思,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比如某个人,不让你和我接近了,但你心里还是把我当朋友的,对吧?”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样啊……那我们就悄悄地,私下关系好,别给别人知道,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犹疑,这么一说,好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就像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打住!我的确抱着这么点隐秘的坏心思,怎么办,好像有点该死的背德的兴奋感呢。

我默默捂住脸,张开两指从中间的缝隙里偷看他的反应。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象征性挣扎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放松了肩膀,有点自暴自弃地说:“好。”

月明星稀,我趴在窗台上看,韩霖那边的烛火还亮着。今日下午他也来找我了,嘱咐我注意自己的安危,一切交给他就好。他似乎有些未尽的话,但是又不愿告诉我,沉默地看了我很久,最终像戴了副假面一样温柔无害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走之前偏头看了看立在门外的韩以,拂袖而去。

他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我想起从前他刚回京都的样子,少年意气,像个被娇养宠坏的花孔雀,除了嘴巴有些毒以外,相处起来还是很轻松。现在他却像颗温润明亮的夜明珠,看不清他的内心,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明明只是讲了几句话,我却已经疲乏了。

我叹了口气,唤了一句:“韩以,你在不在?”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属下在。”

“你在屋顶吗?”我把身子探出窗外往上看,“能不能带我上去?我也想看!”

“屋顶寒凉,小姐多加件衣裳。”

我匆匆裹了件外袍,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去拉我的手,而是跳下到我的窗前:“得罪了。”然后揽住我的腰,一个翻身上了屋顶。

韩以掏出一面方巾铺在屋檐上,让我就着方巾坐下,又后退一步,站在了我身后守着我。

“为什么不坐下来?”我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他乖乖地坐下来,有点僵硬,低着头不说话。

那就我来开话头好啦。

“韩以,你会一辈子做韩霖的暗卫吗?”

“当暗卫能娶妻生子吗?”我把外袍裹紧了点,有点紧张地问他。

他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结结巴巴起来:“不…不能。”

啊,这样怎么行!

“那你难道不过自己的生活吗?不好不好,这样不好,你别一辈子给他卖命,你要过自己的日子嘛。”

不对。韩以要是娶妻生子了,那我怎么办?当暗卫不娶妻的话,我一辈子都还有机会的!

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头吗?我懊恼地缩进外袍里,闷闷地说:“其实,其实不娶也挺好的。”

万一他不娶妻也不想谈恋爱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又没机会啦?

我急忙补充:“可以不娶妻,但是恋爱还是要谈的!不然,不然这辈子就太无聊啦。”

他微微挪动身子,朝向我这边侧着。

“不无聊的。”能一辈子看着你,不无聊的。

“你有没有想过,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想听又不敢听,抱膝缩成一团。不过韩以那么害羞,应该也只会说“没想过”“不知道”吧。

“活泼,”他居然开口了,嗓音像来自山谷一样飘渺,“善良,聪慧,喜欢说话,长得很好看。”

我觉得有点奇怪了。

看不出来啊,韩以的要求还挺多?

但是为什么要“喜欢说话”?这是什么奇怪的萌点,莫非是因为他不爱讲话?

救命他怎么说得这么具体,难道他有心上人?

我从外袍里露出一双眼睛朝他看,正对上了他看着我的目光。

月光很亮,天上看不到什么星星,但是其实没有星星也无所谓,因为满天星河都在他眼中。

“噗通,噗通,噗通……”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耳边清晰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好的,我完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

晚风吹动我鬓边的发丝,贴在了我的鼻尖,痒痒的,我忙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把我打清醒了,我转过头不敢看他,只说:“很晚了我要回去睡了。”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带我回到房间里。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又怕他看出端倪,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胸口。

突然想起还没道晚安,不过他应该走了吧。

我有点惆怅地自言自语:“韩以,屋顶很凉,别吹风啦,早些休息吧。”

身后的窗台传来他的声音:“小姐,小姐也早些休息。”

我吓了一跳,忙转过身,那个黑衣的少年撑着窗棂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太沉静太温柔,我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不想让他走了。

我垂下眼睛,凉凉的风吹到我脸上,再抬头,他已经不见了。

躺在床上,我有点不可抑制的开心,裹着被子滚来滚去,然后悄悄说:

“晚安,韩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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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包含虚构创作

盐选专栏名:《古风甜饼,一生一世的赏味期限》

作者:@鸠森等 写得真好!准备拿手手去赞!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头子,经常翻墙去宫里偷看他,顺便偷点贵妃的小首饰。

可我不知道,暗卫头子也喜欢我,每次遇到我翻墙,暗卫们就在墙头蹲着等我,然后悄咪咪地跟队长汇报,还能领赏钱。

直到那天,我在画舫上和四五个少年,斟酒赏花。

突然察觉到了空气中凝固的气氛,我看见身后的暗卫头子脸色黑如子夜,他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满脸愤懑……

【已完结】双向奔赴,超甜!

阿鲤

此时我正被京城人人称慕的锦衣卫统领楚清河摁倒在床上。

粉幔青纱帐,香炉焚着甜腻的香。

「大人不要、不要这般作践阿鲤……」

「唔,大人好厉害呀……。」

「今后阿鲤便是大人的人了。」

楼外下属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破门而入。

此时房内楚清河的表情比他手中的镣铐更加黑上几分。

他只不过掏出了镣铐,在床上压住了我,将我俩锁在一起。

我就给自己加了这么多戏。

他活该,谁叫他不由分说就跑来楼里捉我,明明我们早就两清了。

不过因着西域来的圣女脖子上少了一串缠丝玛瑙粉璎珞,楚清河思来想去,京城中只有我这个女飞贼最惦记人家首饰盒,所以现在将我堵在床上。

「闭嘴。」他涨红了一张脸,放开了我,「不要乱讲。」

我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楚大人,阿鲤讲错了什么?」

「大人不由分说闯我香闺,不是作践是什么?」

「大人两下便将我制服,不是厉害是什么?」

「再说……阿鲤不早就是大人的人了么?」

我每说一步便逼近一步,楚清河的脸也愈来愈红,终于将他逼得退无可退,他坐在了床上,而我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撒娇道:

「倒是大人除了公务,从来都不想阿鲤。」

他的脸红的滴血一般,竟然连镣铐也不要了,顶着下属们疑惑的目光,推开门冲了出去。

「喂,钥匙给我!」我冲他的背影大喊一声。

钥匙从窗户丢了进来。

我摸着钥匙,笑的毫无形象。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这个楚大人,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单纯好骗。

我们的交集要从七年前说起。

师父琴远将我买下来时,是他正从菜场回去的路上,手里提着两头肥鲤鱼准备回去炖鱼头。

路过奴隶市场,他就像挑菜一样,在一群面黄肌瘦的娃娃菜里面挑中了我。

「这个。」

「五吊钱。」人伢子笑嘻嘻地伸出手。

「太贵了,不要了。」师父没有犹豫,抬腿就走。

「哎哎哎。」人伢子急了,「你看看这身形,这脸蛋,再过两年她就能帮你赚钱了。」

师父气定神闲地拎着那两尾胖头鲤鱼,看背影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兴许是他的背影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兴许我最近吃得太多的原因,人伢子一咬牙一狠心,两头大鲤鱼换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叫阿鲤。

每当师兄嘲讽我便宜时,师父总丢过去一个白眼:

「闭嘴,花鲢。」

师兄是师父用三条大花鲢鱼从他后妈那换来的。

每每想到这里,我跟师兄都会看着牌匾上的「清水居」,同病相怜。

清水居叫清水居,做的却是黑白两道的生意,只要银子砸的够,啥活都敢接,你要皇帝夜壶,清水居都能问你要凉的还是热乎的。

我不知道师父琴远是何来头,官府不仅不管,反而还年年颁给他纳税大户的名头。

清水居里,我管女盗,师兄管男娼。

师兄花鲢曾对此多有异议,因为我的功夫确实不如他,因为他一直想当一个武功盖世的绝世高手,而不是面对着遍地飘 0 的清水楼,每天对面试者问 100 遍「弯的否」,下了班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是直的。

我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师父就看中我朴实,不管偷了多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我都带回家,只要有一口饭吃。

而我和楚清河第一次在清水居相遇,其实是一场意外。

那时的楚清河只是个毛头小子,跟在他师父身后,学些与人打交道,识人的本事。

清水居本就大,后院的竹林又是依照奇门遁甲之术所栽,他跟丢了师父,迷路到我门前是非常正常的事。

只是那一日我在窗前梳妆,忽然看见这一个白衣少年,衣上绣着飞鱼暗纹,腰间一柄缠金绣春刀,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飒沓又——可爱。

他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他,楚清河,最年轻却最得赏识的锦衣卫

是清水居一定要搭上的人。

于是我趴在窗前冲他挥了挥手:

「你是哪里的侠客?」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回头却是我趴在窗边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

「侠客?」他犹豫。

「话本上说的,那会轻功的侠客是要穿白衣,白衣飘飘,抱着剑站在树梢。邪教的头头必然是穿红衣,红衣邪魅撩人眼。」我托着腮,眼中无限崇拜,「哥哥,你长得就好看,像侠客。」

「没……没有。」他微微红了脸。

「哥哥,你迷路了吗?」我故作惊讶。

「没……没有。」他的脸似乎更红了。

「那就好,因为我迷路了,还得麻烦哥哥带我出去了。」

我笑着牵起他的手:「我叫阿鲤,哥哥叫什么?」

「清河……楚清河。」

他垂下长睫,不敢看我,另一只手紧张地按在了绣春刀上。

「楚清河……我就叫你清河哥哥!」

他就拉着我的手在竹林一圈圈打转,碰到对的路,我偏将他引开,如此几个路口走下来,竟然还在原地打转。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他结巴道:

「这里……景色很好,带你看看。」

「清河哥哥真好。」我崇拜地看着他。

当然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救命,谁来救救我,我不仅出不去了还下不来台。

「阿鲤,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是师父琴远的声音,他明知故问,分明就是他叫我笼络楚清河。

「清河,为师可寻你半日了。」

清河的师父轩久似乎是找的有些着急,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想必真的在乎这个徒儿。

这就是我们初遇,在我绝佳的演技下,楚清河就成了我的好哥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然颠颠跑来清水居送给我。

只为了听我奶乎乎地说一句,清河哥哥真好。

对此师兄的白眼翻到了天上去。

清河啊,你还在读圣贤书的时候,这丫头的心已经像杀了十年花鲢的刀一样冷了。

当然,这话花鲢师兄是不敢说的,因为我在清河背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样两小无猜的日子过了几年,直到他亲手捉住了我偷贵妃宫的令牌。

我的乖妹妹人设就在我穿着那一身暴露到极致的舞衣那晚,和我们三年的兄妹情轰然碎裂。

「阿鲤!」

他气急败坏,第一句话却不是质问我为什么偷东西。

「冷不冷啊!」

???哥哥,你的重点不太对啊。

「清河哥哥不要担心啦,我不冷。」我乖巧地眨眨眼,「要是没什么事,阿鲤这就回去换衣服了。」

他沉默着,将锦衣卫的披风解下为我披上。

「穿上这个,没人敢为难你。」

我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现在为难我的只有你啊。

「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清河哥哥,我就回去换衣服了。」我赔笑着,猫着腰要走。

忽然,他拉住了我,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我。

他一语不发,空气中只有虫鸣。

那天明明是初春,少年的气息却热的我脸红心跳。

「清河哥哥……先放开我……」我试图推推他,却被他抱的更紧。

他有片刻的挣扎和沉默,哑着嗓子开口:

「你不要做贼,做贼不好。」

他出身名门大族,自幼背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看不惯我做这些拿来的活计。

不像我,睁眼时就是兵荒马乱,身边的人一天天接连死去。

我发现我难过不是因为他不唤我阿鲤,不是因为他说做贼不好。

是因为这三年我们两小无猜,让我忘记了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二姐姐七岁时,值半个馕饼。」我不去看他,自顾自讲话,「大姐姐十岁,吃不了多少粮食,值一吊钱。」

「要是挨上冬夜冻死裹草席,那就一文不值了。」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竟然比我先红了眼,「清河,夏虫不可语冰。」

「阿鲤……你是说我与你无法沟通?」

「不是,是我这样短命的夏虫,若不这般苟且偷生,恐怕见不到你们书中的那种盛世。」我摇摇头,「若不是跟着师父,你的阿鲤还不知在哪里。」

「可是我可以照顾你!」他急于表明心迹一般,说出去,我们同时愣住了。

幸好今晚月色不够动人,不然照见两张绯红的脸。

我羞得不知该说什么,将愣住的他重重一推,足下借力,逃之夭夭。

「你相信我!」他冲我背影大喊。

我相信你,我怎么不相信?

只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阿鲤她从来不相信我。

我们俩之间就像猫鼠游戏,自贵妃宫那次后,她总躲着我。

我知道那日的飞贼是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敢闯最得宠的贵妃宫,要不是我给她放水,她哪能拿到令牌?

她偷来的东西,到清水居又烦我偷出去放回宫里,不然为何她江湖贼首名声震天响,皇宫还没对她出手下追捕令?

整个锦衣卫都知道,碰到阿鲤姑娘谁也不许声张,悄咪咪地跟队长汇报,奖励双倍。

有我这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御猫,整个皇宫都成了她的后院,唯独她这只笨老鼠不知道,每次进宫还得费劲翻墙。

我买她爱的糖葫芦、糯米糕团去清水楼,丫鬟们说外卖放到门口就可以了。

我换了新的佩刀,飞鱼服也比从前华丽了,带她出去应该更威风了,可是她总说没洗头不想出去。

我很苦恼,可是女孩子的心思就像棘手的案子,翻来覆去也没有眉目。

早知道这样,当初第一次见面,就不装什么侠客了。

不然现在也不用维持侠客风度翩翩人设下不来台。

当初如果穿红衣,邪魅一笑,带她快意江湖,是不是比现在好一百倍?

我将这话问师父轩久,他给了我脑袋一个爆栗:没出息,公务员不比邪教私企好?你要是不当这个御猫,阿鲤恐怕早就下狱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师父不对劲。

当初是他要我去接触清水居,让我去和清水居将来的当家人阿鲤姑娘打好关系的。

他给阿鲤买了当下最流行的话本,又带我假意上门拜访,还特意叮嘱我穿上那件最帅的白衣,挂上佩刀,一定不要多说话,少说话的男人最酷。

我谨记着师父的话,一定要处变不惊。

于是师父到了竹林就毫不犹豫地将我抛下了,这奇门遁甲于我而言根本不难,我走到了阿鲤姑娘的梳妆楼下,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看到那个阿鲤坐在窗边,反而冲我笑。

她不知道我,我却知道她,阿鲤,最得赏识、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清水居主人的人。

是锦衣卫一定要搭上的人。

我要先发制人!

可是她先开了口。

三月春光里,她露出一截白嫩的藕臂,冲我挥手。

她一袭嫩绿色齐胸襦裙,宛如这竹林中的仙子。发如鸦羽,眸若琉璃,她一颦一笑间,头上的金流苏发出细密的光,照见她三分单纯,七分狡黠的脸。

她、她比窗边的桃花还娇艳些。

她、她说我是侠客。

要、要命,我发现我结巴了。

她问我迷路了吗。

按照我师父的剧本,其实我应该说我迷路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说没有。

承认迷路太丢脸了,更何况我本来就没有迷路。

结果她说她迷路了,叫我带她出去。

骗鬼呢,这是你的地盘,你怎么可能迷路……等等,她叫我清河哥哥……说不定,这竹林阵法诡异,她一时没记住,真的迷路了,我不能冤枉她。

我带着她在竹林里打转,我知道怎么出去,但是她好像真不知道,每次到对的路口她总能选错的那一条。

我想得没错,她果然迷路了,太好了,刚刚险些误会她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不一会师父和清水居的主人就出来了。

师父的生意应该谈的很满意,不然他不会兴奋的满脸通红。

师父很少满脸通红,除非来到清水居谈成了什么。

这是师父跟我说的,他是个端庄持重的人,除非公事,很少见他这般激动。

「清河,为师可寻你半日了。」

放屁,明明是你们谈生意谈了太久,压根没找过我。

这一次搭上线以后,我确定我已经打入敌军内部,对清水居的攻略进行的非常顺利,阿鲤姑娘非常信任我,非常喜欢吃我带给她的零食,虽然有些愧疚,可就像师父说的,我这样是为了长安无贼,天下长治久安,是大义。

这样两小无猜的日子过了三年,直到我捉住了阿鲤去偷贵妃宫的令牌。

比起令牌,更让我生气的是。

她穿的这是什么?

她满不在意,想敷衍我。

我将披风解下,为她围上,初秋的天还是有些冷,如果冻着了,接下来冬天身子就弱了。

她还是想逃,她还是看不出来,要捉她我一早就捉了,何苦给她什么披风。

她还是将我当成那个傻乎乎,好糊弄的楚清河。却不想如果我对别人也这般好糊弄,是如何当上的锦衣卫统领?

于是我将她抱住,我希望她能明白,三年过去了,我们之间也不该以哥哥妹妹来遮掩了。

你不要做贼,今后我养你。

我是想这么说的,可是到了嘴边竟然变成了做贼不好。

于是我看她的眼圈慢慢红了,却还极力摒住,不去看我。

「我这样短命的夏虫,若不这般苟且偷生,恐怕见不到你们书中的那种盛世。」

我第一次看见阿鲤露出这种表情,我的心像是被刑具扯着,痛的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她吃了很多苦,可是没想过是这么多,我只看到她在清水居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却没想到如果、万一她没有遇见琴远,她会在哪里,是否还会笑的这般开心。

我不敢想那些万一,我只想照顾她。

我得让她相信我。

我将楚清河独自晾在御花园的假山那里,落荒而逃。

楚清河这个乌鸦嘴念啥来啥,我真染了风寒,躺在床上病了半个月,

师兄花鲢说我高烧三日不醒,师父在我耳边骂了楚清河三天。

终于在师父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哪个瞎了眼的老狗才看上他时,我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

师父……别骂了别骂了……

乖徒儿,我又没骂你,我骂今后哪个瞎了眼的老狗看上楚清河那孙子。

……师父,你干脆报我身份证号吧。

暮春空气还带着凉意,师兄惜我躺了太久辜负了春光,要拉我去游湖看夜景,并拍着胸脯跟我保证停船费,陪酒费半价。

当我还在寻思着陪酒费半价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脚不沾地地被师兄拉走了。

这一艘画舫停在京城桃花开的最烂漫的芳菲湖上,此刻一轮孤月升起,两岸火光灼灼,并不是渔火,是隔壁新开的兔儿楼包下两条街搞得开业大酬宾,名字叫什么红尘客,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横幅。

我从来不觉得清水居无 1 无靠与红尘客开业大酬宾有什么关系,可是师兄咬牙切齿:长安城富婆公子都被吸引过去了,清水居已经客如清水,门可罗雀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躺在床上半个月,师兄为了照顾你,清水居就被人趁虚而入,你应该负主要责任。

当我到了船上时才发现,不对劲,这不对劲。

所以当那个红衣邪魅迷人眼的男人拉住我的手,邪魅狷狂地将我揽入怀中,说:不许看别人;当那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男人为我斟茶,期待地问我:主人,还满意吗;当那个奶乎乎的弟弟醋意大发地为我按摩,说:姐姐对你们只是逢场作戏时。

我愿意负全责。

我也终于明白师兄花鲢在画舫外拉出的横幅是什么意思了。

爱一个人太累了,所以我要爱十个。

于是四五个少年在画舫外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我,斟酒赏花,醉卧美人膝。

看呆了红尘客一众人。

啊这,这也太快乐了吧。

我的快乐持续到谦谦君子给我剥的第七颗葡萄,小奶狗撒的第九个娇。

我正当我挑起红衣男的下巴,叫他为我再斟一杯酒时。

我察觉到了空气中凝固的气氛,和身旁呆若木鸡的三个美人。

「怎么了?继续乐呀。」我拍了拍谦谦君子的肩。

谦谦君子忙躲开:「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哟,玩欲拒还迎,贞洁烈男这一套?爷喜欢。」我坐直了身子,笑嘻嘻摸一把他的脸蛋,「爷懂规矩,有些服务是要加钱的。」

「大小姐您放尊重些。」红衣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衣服穿好。

「到底怎么……」我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我看见身后楚清河脸色黑如子夜,他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满脸愤懑,大有「清君侧」的架势。

我大约是喝醉了。

「看来,你身子好了。」

我说我头还疼,楚清河的脸色能好看一些吗?

「看来,你过得挺开心。」

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狡辩。

「看来,这几日不见我是另有新欢。」

什么新欢?我摸不着头脑,不是这段日子你不来找我吗?

他看了看那个白衣温润如玉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个捏脸捶腿的小奶狗,最终将目光落在那个袒胸露乳的红衣男子,和他手中那樽美人醉上。

不得不说,这些美人与楚清河相比,简直是烛火妄图与皓月争辉。

楚清河只佩刀站在那里,就能占去我所有目光。

「滚。」他声音里带着怒意。

美人们忙不迭收拾细软滚出画舫。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每落下一步,我的心肝都颤一下。

因为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他居高临下,手臂将我整个笼住,俯视着我。

「自、自家生意……正经生意……」我结巴了。

连月光都偏爱他三分,照见他长睫的阴影和眉目间的森森冷意。

我看他拿起那盏美人醉,他的眼中哪有一点清河哥哥的样子,他说:

「早知阿鲤喜欢这种浪荡子,清河一开始就不该当什么好哥哥。」

他将我顺势摁在案上,一口酒渡入我口中。

创作声明:内容包含虚构创作

《九州同月》

正文完结。

<〇>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在他成为暗卫之前。

青年坐在墙根下,半垂着头,长腿肆意半蜷着,看起来松懈又惫懒,但左手却始终搭在腰侧的剑上没有离开过。

我深呼吸给自己打气,反复摸了摸怀里的金叶子把它们攥在手里,才鼓起勇气向他走过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少侠!”我震声道

哪想我刚开口,青年就直接一飞身离我三尺远,警惕地抬头看着我,活似是被恶霸盯上的黄花闺女。

不是,你怕什么?

我觉得我弱女子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但有求于人,我还是露出一个娇弱又略带祈求的造作表情,凄声道“少侠,你且帮帮我……”

我刻意微垂着头,摆好了角度,努力让他看见我微微盈着水光的羽睫。

只要他一走进,我就立刻昂起头,露出一副脆弱又倔强的表情,务必要向微雨中颤动的白梨花形象无限靠拢。

这招赵姨娘总是用,对男人百试不爽。她曾逐步分解跟我讲解其中诀窍。我第一次实践,心里还颇有些惴惴。

没想到那男人直接就上钩了,直接来到我身前。

我按照步骤先轻轻抬头,再半抬眼帘。按照赵氏的说法,此时我清丽惹人怜的模样应该直直撞入男人眼里心间,然后应该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两人目光交织痴痴缠缠。

我凝神望去,望见他……

望了个寂寞我呔。

他已经闪到我身边,指尖捻着原本应在我手上的金叶子,见我惊怒瞪他,才露出一个含着歉意的笑,忙递还给我“在下无恶意,姑娘孤身一人又身有钱财,还是小心为上。”

我定了定神,没有接。

“这是给你的。”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一下。

于是,一片金叶子又被递上。

“加码。”我言简意赅。

“成交。”

我料得果然没错。

这男人是个真穷鬼。

“甩掉他们。”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男人拽住我一边肩膀道了声得罪,直接飞身向远方掠去。

夜风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身上,说实话又冷又痛,我却热泪盈眶,几乎想大喊,是自由啊!

我往年此时总是站在高墙遥遥望洛京的万家灯火,现在亲身穿梭其间,兴奋地倒总是发出惊呼。

青年拽着我,时而拐进一些小巷时而捷掠在角楼屋顶,他的眼里没有什么是死路,有墙有院单手一攀也就过去了,还能捎带着我这个四肢不勤的废物。

他显然对我时不时惊叫的行为很不满,死死皱着眉头。

大概是念及我是出钱的主顾,只委婉地说“姑娘,小点声,我们在躲人呢。”

我面不改色:“正是如此,少侠何故一直在城内徘徊?莫非是还想再看看灯?”

如果没记错,这个挂着兔子灯的巷角我们已经经过三遍了。

即使是他带着我,这一路又是飞檐走壁(被拽着)又是跑的,我也累得够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青年一噎,“姑娘又没说要出城。”

他显然也知道这话说的站不住脚,我们在城内躲藏了这些时候,追的人只增不减,在城内是不可能躲得开的。

我催促他“少侠快些,这几日千秋节沐休,宵禁的晚,但估摸着也快了。”

“城门在哪儿?” 他抿唇偏过头避开我的视线,耳朵红红的。

“西边。”

他还是定定地望着我,我顿悟,伸手一指“这边!”

他又说了声得罪,直接把我背在背上,我则在他耳畔眼边指着方位。

“直走!”

“右拐!”

到底是拖延了太多时间,我听见后面的追逐声越来越近,不由有些心虚“我们能出的去吗?”

我有一点点懊悔,我被抓回去顶多跪上几个时辰,这位被我雇佣的侠客怕是难逃一死。

“嗯。”他说的笃定,“抓稳了。”

他猛地提速,我不得不把脸埋在他后背,只偶尔探出头指个方向。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他突然停了下来,浑身紧绷,整个后背都微弓起来。

我侧头去看,已经到了城门口,城墙上站着一排卫士,朝着我们拉开了弓,一丛丛箭矢在夜里闪着寒光。一个男人站在卫士中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看着我。

用那种无可奈何的、责备的、令人作呕的目光。

宣告闭门的鼓声敲了第一声。

我咽了口唾沫,心脏疯狂的在胸膛里跳动,我抖着声音问身下的青年“你后悔吗?”

他笑了一声,笑声清朗,颇有些恣意不羁“在下收了姑娘的钱财,自该帮姑娘办事,虽死不辞。”

“好。那你不要停,我们冲出去。”

我重新在他背上趴好,甚至调笑道“你放心,要是放箭了,我先在你背上帮你挡着。”

“那就有劳姑娘了。”

他纵身向前窜去。

城门前的兵士根本挡不住青年侠客,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一条黑影在眼前经过,再回神已经被卸了武器。

我们冲出城门的时候,最后一声鼓声敲响。

我回头看,那个男人下了城墙正站在城门后,直直望向我,大门在我们之间缓缓闭合。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

最终还是他朝我笑了笑,先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放箭。

身后的都城越来越远,城墙上的炬火最后只变成遥遥一小点。

我吸了吸鼻子,离开了生活了十七年的囚牢,我应该开心才对,但一腔热血褪去之后,心中反而却只剩下茫然。

离开了洛京,四海茫茫,我又要去哪里呢?

“姑娘”青年侠客似有些无奈,递给我一块白布,“在下只有这么一套衣裳,您行行好,不要……”

他隐晦地控诉我眼泪或许还有鼻涕糊了他一背。

我接过布擦了擦眼泪,从他背上跳下,心道这位侠客倒也不是那么穷寒不羁,“你一介游侠还随身带着方帕倒是……”

“擦剑的”他耿直道。

我脸一僵。

他似有所感,忙亡羊补牢“我今天没杀人。”

我的脸彻底绿了。

经了这么一遭,心里倒是没了什么悲春伤秋,我抬起头问他“我雇你一段时日行不行?你出个价吧。”

侠客凝神沉思了一会儿,心道这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小姐,今日给的酬劳已经够多,况且他刚出师门也不算什么有名之辈,自然不该漫天要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摇了摇头,“姑娘给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在下有事在身,恐怕不能一直呆在姑娘身边。”

“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了。”我算着时日估量了一下身上带的钱财,突然意识到今时不比往日,我也要省着花这些银钱了,又咬牙递出一片金叶子,“行不行?”

侠客叹了口气,推开我的手,“在下已经说过,足够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半晌才妥协道“您要往哪去?”

“江南。”

我想好了,我要去江南,开一个酒肆,从此只管当垆卖酒。

天色太晚不宜再赶路,侠客找了一处空地燃起篝火,他让我先睡,自己坐在火边守夜。

我借着火光端详着他,他的相貌并非似时兴的文雅公子,反而颇为冷峻,墨眉横飞入鬓,鼻梁很高,嘴唇很薄,大抵有一些胡人的血脉,看起来不大好相与。

感受到我在看他,他侧身看了我一眼。

真奇怪啊,这副相貌的剑客却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没有尖锐的剑气,反而像是盛满了大江大河,深邃又壮阔。

我问他,“我叫九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九月,你呢?”

“叔夜。”

见我还望着他,他偏头想了想,还是没想出什么典故来阐释自己的名字,总之起名和被起名的人都不大在意

伯仲叔季的叔,夜色的夜。”

很多年后,叔夜还是会想起这个寒夜,夜空悬着月亮,篝火旁半躺着他心爱的姑娘。

她打趣道“哦,今夜有月,亦有你我二人。”

语调辗转像带着小勾儿,但她眸色清明,眉眼含笑,反带着一股子天真的肆意,叫人生不起怪罪的心思来。

于是他也只摇着头,轻斥她姑娘家家怎么这么胆大不知羞。

——————

叔夜:少说东南西北,多说前后左右,照顾路痴,从你我做起。

作者:等明天俺考个六级再回来更新!毕竟考试这种事情重在参与。

——————12.12六级蒙完回来更新惹——————

昨夜的奔逃果然耗尽了我的体力,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我瘫在地上,“叔夜,要不然我们歇一天吧。”

叔夜看了一眼洛京的方向,似有些为难“此地离都城不远。”

很快就要入冬了,我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艰难地爬起来,随口回道“他不会追来的,今天千秋节,他要帮皇帝准备诞辰各种仪式,抽不开身。”

再说我在千秋节前夕奔逃,在城门还闹出不小阵仗,恐怕让他丢尽了脸面。

他大概会放弃我。

我脸上的黯然有些明显,叔夜觑了我一眼,把最后一点篝火熄灭“想回去还来得及。”

“不回。”

我晃晃悠悠跟着他到了一条河边。

河水冰凉,我用手指戳了戳,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往脸上泼。

抬起头才发现叔夜人不见了,我有点慌,找了好一圈才发现叔夜已经踏进河里,解了上衣,露出后背和劲瘦的腰肢。

他肤色极白,加上湖面粼粼波光,晃得我眯了眯眼。

好家伙,这个男人甚至还有腰窝。

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厉声道“转过去。”

我本还有些害羞,不过是仗着好奇和几分胆气,现在听他呵斥反而起了劲,嘴硬道“怎么,你又不是见不得人。”

叔夜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难以启齿,“姑娘,我虽被你所雇,但我是不提供那种服务的。”

本朝风气开放,叔夜在山门的时候,听大师兄说过山下有些女主顾仗着钱色引诱他们这些游侠,不是什么好女人。

大师兄说,“女人腰,剔骨刀,要不得。”

“你你你”我被他说的脸色通红,半晌也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愤愤拂袖而去。

回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回来,我矜持地微抬起下巴离他远了点,以显示我的冰清玉洁心无杂念。

叔夜身上的衣服还有点湿,我看了一眼,还是昨夜那套。

“你真的只有一套衣服?”

“嗯”他不以为然的点点头,不然怎么日日要洗?

“那你还挺爱干净。”我干笑,不知是被这种贫穷还是被这坦然的态度震慑到。

我从来没见过叔夜这种男人,我过去相识的每个公子都骄傲恣意,他们平时谈经论道端方温雅、酒醉了街头纵马千金买笑,穿最好的衣裘,熏最名贵的香料,就连身边的小厮也各个衣着华美。

我叹了口气,暗想有机会也得给我的剑客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不然大冬天的日日清洗穿湿衣也太冷了,未免显得我这个主人家过于吝啬。

我发现我或许是在自作多情。

这个男人根本不怕冷。

叔夜提溜着我说去赶渡船。

虽然说被人当成货物一样扛着、提着前行非常没有面子,但是只要不用自己双腿走我都很快乐。

这种快乐很快被叔夜突然加速给破坏了。

清晨的寒风把我吹成了傻子,却只能吹干他的衣服。

我忍受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挣扎,艰难地转换姿势,把脸埋在他胸口,整个人像是八爪鱼一样扒拉在他身上。

啊终于不那么冷了,舒服。

叔夜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乱,险些掉下去。

我听见他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不知羞耻。”然后紧张地全身都绷紧了。

我只当没听见。

当我们以这样的姿势到达渡船的时候,船家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抬了抬眼皮子让我们进仓。

我听见他并不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造孽哟,又是些没皮没脸的东西去勾搭人家小娘子出奔。”

没皮没脸的·叔夜·东西风评被害,望着我扯出一个冷笑。

我理直气壮“我冷!”

叔夜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但是看我真的在发抖,脸也冻得通红,最终无言,只挤出来一句“你怎么这么娇气?”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去把舷窗关上。

这种小渡船的窗纸实在是劣质,被风吹的呼啦作响,我总是担心它会直接报废。此外,船舱也不保暖,寒风从几个小缺口死命往里灌。

我尽量躲在角落,缩了缩身子,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看见叔夜半侧身坐在我身前。

离我最近的风口被他用背挡住了。

船舱内很是昏暗,只有一豆灯,燃在他转头望向我的眸中。

—————12.14更新————

去江南的路比我想象的要漫长一些。

但是紧赶慢赶总算是寒冬之前到了临城。

我往年来过一次临城,不过那一次春意温软,满城烟柳,处处都是娇媚的春花。以至于我对整个江南的印象都好得不像话,以为四季都那般可人。

然而冬天的南方实在是教我做人,这风比洛京的寒风阴寒得多,像是夹杂着水气,丝丝股股往人骨头里钻。

我租了一个小别院,我们二人暂时歇脚在这里。

别院的主人是个小气鬼,几乎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更别提炭火了。

冬天炭比金贵,我一日比一日感到坐吃山空的焦虑,自然舍不得这个银钱。

叔夜倒是看不出冷的样子,还是穿着他那套单薄的黑衣。

他很能干,这院落能拾掇出勉强能住的样子几乎全是他的功劳。反倒是主人家我手忙脚乱,笨手笨脚颇为狼狈。

他啧了一声,就把我拎到一边,只留下些擦洗的小活儿。

黄昏的时候,他还扛着一些柴火和一大堆废纸回来。

我好奇地看了好几眼“这是什么?”

“给你做个地炉”

“纸呢?”

“做纸被。”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

叔夜说,穷人们都是这么过冬的,在居室挖一个坑,往里面填一些柴火掺着松脂让它整夜地烧,再用纸层层盖住被子。

等他布置好之后,果然暖和了很多,我第一次躺在纸被上,颇为新奇。

“叔夜!”我喊住准备离开的他。

“什么事?”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爬起来扭扭捏捏的从里间拿出一件皮裘来。

不是什么好皮,有不少杂色,我委实觉得送不出手,但这是我现在能买得起的极限了。

我心知一路能逃出洛京到这里全靠叔夜。

再说他曾说有要事在身,如今我安定下来,自然不好再强留人家。临别在即,总该送些礼物。

“拿着吧,再不怕冷,人也不是铁打的。”我递给他。“要是……多少路上用得着。”

他没接,看了眼我的耳朵,道“你把耳珰当了?”

这一路来,金叶子不方便买卖,我只好沿路当掉一些首饰。

那对耳珰是最后一件带出来的饰品。

我把裘衣往他怀里一塞“哎呀一些小饰品嘛,不要在意。”

我看了他好几眼,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期期艾艾道“要不然,你晚几日再走,方便吗?”

他没直接说好不好,只是替我关上了门,轻声道“睡吧。”

我恍惚听见耳边噼里啪啦地好像有柴火燃烧声,但是眼皮子过于沉重,头也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强看见一点光亮。

眼前分不清是梦是幻。

一会儿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闺房,大片华贵的玉屏遮在床头,锦衾内十分温暖,红芙坐在我床边的榻上往铜炉里扔香料。一会儿是昏暗的船舱里,叔夜背对着我挡着风口,我想喊他却又被红芙拉住。她厉声喊着小姐,就这么一路强拉着我又回了洛京。

我惶惑地哭喊起来。

不知道是谁轻轻拍着我的手,低声说别怕。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拽住他。

叔夜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他已经把这姑娘送到江南,怎么也该功成身退去做自己的事了,但辞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望了一眼床边挂着的裘衣,烦躁地叹了口气,决定去那姑娘房间看看地炉的火熄了没有。

小姑娘娇滴滴的,一副没经历过人间疾苦的样子,可别半夜冻醒了缩在别窝里哭。

他一推开门,果然听见抽泣声。

叔夜倒抽口气,心想,不是吧。

他一时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半晌才想着,不管她哭不哭,给她再弄暖和一点总是没错的,于是告了一声得罪,进来给她添柴火。

他走近才发现九月面色潮红,蜷缩在那里无意识地抽泣,喊了几声都没有应答。

叔夜这才慌了神,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找郎中。

老郎中安稳了大半辈子,都快是拄拐的年龄了,却在这个冬夜体验了一把极限跑酷,吓得脸色比病人还难看。

偏生后面的煞神还死死盯着他。

等到抓来药煎好天色已经将将明了。

病中的姑娘不像醒着的时候那么好说话,反而难哄极了,皱着鼻子怎么都不肯喝药。

叔夜只能隔着被子半抱着她,僵着嗓子努力放柔声音哄让她喝药。

好不容易等到一碗药喂完,他才发现自己起了一身汗,半拢着她且端着药碗的右手因为长时间的僵直甚至有些微微发颤。

这是他执剑的手。

他愣了一会儿,觉得刚刚堪称温柔小意的自己简直像中了邪。

叔夜恼恨般转身欲走,衣摆却被人轻轻拽住了。

他回首看见姑娘半睁着迷茫的眼,软着声音喊他别走。

他那一心的烦躁和恼恨突然就都泄了气。

他心想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不妨多留一段时间吧。

叔夜:真男人不搞什么小情小爱。真香。

以及,南方冬天真的好冷,最近还降温了,大家记得添衣。

————12.17更新

腊月,临城新开了一家酒肆。

老板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笑意吟吟的很讨人喜欢。她站在酒肆给人沽酒时,半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让人想起前人所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这句诗是一个书生吟的,他伸手接过酒的时候,老板娘还没说什么,自己反而红了脸。

我在酒肆站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但是颇有成就感,等到关门了开心地把一小袋钱放在叔夜面前“咱们有钱啦!”

“怎样,我就说我的酒很好喝!”

叔夜曾劝我换些别的营生。

但我自小贪杯,又喜欢自己捣鼓,酿出来的成品连当今圣上都曾说过好。

现下虽没有以前那么多好材料,但是我还是尽力找了一些低价材料去代替,成品虽谈不上什么佳酿,但比这小城自己产的酒还是好出不少。

我不是攒的下钱的性子,一赚钱就兴冲冲地指着小庭院开始规划怎么购置一些小物品让它更舒适一些。

“叔夜,你看看,我们家还需要什么?”

家?叔夜闲云野鹤惯了,哪怕是跟着师父的时候也是天为盖地为庐,时常披着一身星光和寒露就踏上了去往别处的路。

这样安定的生活已经是生平少有。

叔夜看着那一串子钱,心道冲她之前的花销来看,这些怕不是抵不上她从前一顿茶钱。

可她那么开心,眼睛里盈满了光,晶莹又柔软。

他又品了品家这个字,只觉得从舌根到心间无所不涩又无所不甜。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低头“嗯”了一声。

本来想好的辞行又没能说得出口。

他心想,再等等吧,酒肆难免有人闹事,等她立稳脚跟、请了护院,他再走。

总归,她是他第一个主顾,就当送佛送到西了。

况且,况且什么呢?

他没有再往下想。

只是潜意识觉得不该再想下去了。

大家小姐也好、酒肆老板娘也好,都不该是一个漂泊的剑客的归宿。

我看了看天色,招呼了下客人准备关门。

今天叔夜有事外出,叮嘱我早些歇业。

酒肆离住处不远,仅隔两条小巷。

我不过行了几步就听见背后纷杂的脚步声。

领头混子样的青年伸手拽住我的手臂,朝我身上打量了好几眼,“老板娘,今天一个人啊?”

身后的跟班发出嘻嘻碎碎的笑声。

我的心沉了沉,有些懊悔不走得再快些,强撑着笑道“客官还要酒不成,我家那口子就在家,我喊他给你捎一壶来。”

“小娘子说笑呢?”他往我脖颈处凑了凑,“我李二这辈子没什么能耐,就是这看女人啊,一个看一个准。”

“什么那口子,你腿一迈我就知道还是个没被弄过的,不如和我快活快活。”

我冷下脸,狠狠推了他一把,拔腿就跑。

然而还是逐渐被围困住,我退无可退。

只有一巷之距了,我望着院门恨得咬紧牙根,心下有些绝望。

“姑娘快走!”一道男声响起。

书简从墙头砸下,不偏不倚直直砸在李二头上,当场就见了血。

是那个曾找我买酒的书生,往日看起来一副文雅不禁风的样子,现在却颇为豪迈地跨坐在院墙上,占着高处的地势往下砸书卷和一些杂物。

顾不得犹豫,我迅速跑回自家院子,在门后拿竹竿挡得死死的。

那书生原来就住在我们隔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过来敲了敲门,体贴地没有进来,只在门外温声道“他们走了,姑娘且放心。”

我胡乱应了几声,这才钻回自己的居室。

叔夜回来的时候,天色刚刚黑透,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眉眼间是遮不住的倦色。

我收拾好心情,朝他露出一个笑,“不是说明早才能回,怎么这么快就……”

他看了眼门后散落的竹竿,沉了脸,“怎么了?”

我吞吞吐吐地说,他越听浑身气压越低,不待我说完便提剑飞身而去。

直到夜半,叔夜才回来,衣摆上沾着血迹。

叔夜并不弑杀,一路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夺人性命。

他说,习剑者,剑尖不是为了对准弱者,更不是为了滥杀无辜。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浑身杀气的样子,脸上像附了一层寒光,剑尖却淌着热血。

他看见我,下意识把剑收起,哑声道“怎么还不睡?”

“等你呢。”

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我的头,却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有一瞬间他好像完全撕碎了平日冷峻的外壳,看起来自责又难过,但下一秒他还是勉强沉稳道,“别怕。”

“没有人再敢来欺负你了。”

因为我会杀了他们。

或许是冬风太冷,吹的我面红耳赤。

临城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些地痞流氓。

这并没有人在意,每年冬天都会消失很多人,大多是冻死在了某一个深夜的街头。

我如常在酒肆卖酒。

书生也来了,看了我好几眼像是在确认我的安全。

我打了满满一壶酒,笑吟吟地递给他,又悄悄从袖口递了一册小书过去。

书生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声姑娘,说什么于礼不合。

好家伙,以为我递情书呢?

我哭笑不得,低声道“这是前两年的会试考题,还记得的我便给你默出来了,你姑且看看。”

书生闻言又惊又喜,也不怀疑我题目哪里来,喜不自胜地便跑回了家,连酒都忘了拿。

倒是叔夜接过酒,似是不经意道“给了什么?”

“几句诗聊表谢意”我故意含混道。

叔夜果然皱紧了眉。

“叔夜,你帮我看会儿店,我去把酒给他……”

“我送吧。”他一把夺过酒壶,绷紧了面皮“我会替你谢谢他的。”

说完似是怕我反驳,他匆匆而去,不过一道巷的距离连轻功都用上了。

我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又红了脸。

我端上最后一道菜。

刚到的时候我俩望着冰锅冷灶面面相觑,叔夜行走江湖多年但只学会了烤肉,勉强做出来的饭菜狗闻了都yue出声。

我强行撸袖子上,磕磕绊绊几次之后竟然做的像模像样。

叔夜很安静地坐在食案前,他在等饭吃的时候像个乖巧的小朋友,敛衣跽坐,浑身的冷峻被烛光裹上温和的外衣。

饭毕,他自觉起身收拾碗筷拿去清洗。

我跟着他走进厨房“找到你大师兄了吗?”

那日叔夜便是打探到他大师兄仲明的消息才匆匆外出。

“尚未。”

我这才舒了口气,笑道“挺好。”

叔夜曾告诉我,他曾经去洛京便是去寻仲明的消息。

他大师兄五年前叛出师门。师父临终前叮嘱叔夜,此生务必清理门户。

我对这老套的故事不感兴趣,只是听叔夜说他大师兄武功极强,便私心盼着这两人这辈子都别见面了才好。

不然,叔夜即使是伤了,我也,我也看不得!

我昨夜想了一宿,终于想明白了,冬风哪里是吹红我的脸,分明是吹开了我的心。

那个男人从小就教导我,“九月,想要什么自己就想方设法去拿,等着盼着的人都是蠢货。”

于是在叔夜问我怎么就“挺好”时,我假惺惺道了半句“同室操戈总归不好”后就话锋一转,“再说,你要是伤着碰着了我多心疼。”

我在心里给自己树了个大拇指’牛啊杜九月,就是这样,该出手就出手。’

“咔擦”叔夜惊的摔了碗。

他嘴唇微动像是又要说我不知羞,最后却只道了一声“哦”,然后就一阵风似跑了出去。

他到门口刹住脚,回头道 “碗等我回来再洗,你别动。”

于是我看见他白皙的面庞上浮着羞涩的粉气,跟腰间挂着的长剑一点都不撘。

我憋着笑应了一声,再接再厉“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屋外响起一声无可奈何般的“知道了”。

我支着下巴坐在灯下等他。

我不喜欢遮遮掩掩,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

我相信他心里亦有我,不然何苦停留小城这么久。

他或许不喜欢定居,没关系,等过一段时间攒足盘缠,我可以陪他一起去游荡名山大川。在哪里歇脚,就在哪里做些小买卖。

我们能一起从洛京到临城,也可以一起从天南到海北,从芳年到白首。

但我没能等来叔夜,却等来了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孤身一人走进我的居室。

四周点满了灯火,明亮如昼,窗纸上映满绰绰人影。

他打量了一圈四周,眉毛拧了起来,颇为疼惜道“阿月你受苦了,随父亲回去吧。”

我的心像是泡在了冰水里,牙关都冷得打颤,厉声道“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城门那一闹必然让他颜面扫地,他却还亲自来寻我,除非、除非……

“阿姐呢?我阿姐呢?”

“明贵妃上月不幸仙逝,陛下忧思成疾,下旨让阿月你进宫侍疾。”他含笑道,仿佛死在宫里的不是他的女儿。

我走的时候,阿姐刚怀上龙胎、圣眷正浓,怎么会好端端人就没了。

姨娘在我离府前跪着求我,“小姐,妾身求求你了,救救阿梨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小姐,只要你在,阿梨就活不久。”

于是我仓皇出逃,可是阿姐她……

我的父亲杜之章看出我的疑惑,摇头道“阿月,她太蠢了。我本就不该让她进宫的。”他清嗤了一声“到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生子。”

我的怒火简直无法遏制,指着他气得手指发颤。

但杜之章失去了耐心,他挥了挥手,“把小姐带回去。”

一方掺了药的手帕捂住我的口鼻。

意识消失之前,我听见他冷声道,“阿月,我从小对你悉心教导,不是让你来做酒肆老板娘然后嫁给贱民的。”

“把这儿烧了。”

————12.23更新至完结——

一路上我都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有刀戈相撞的声音。

好像有谁在喊我的名字,我拼命想回应他,却怎么也挣不开眼。

好容易神志清明,入目是熟悉的景象。

玉屏风,铜香炉,檀香榻。

红芙半跪在我床脚,红肿着半张脸。

我抖着手摸她。

红芙含着泪说:“小姐,赵姨娘死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娘去得早,这些年来我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赵姨娘始终在身边。

我以为她总归是不同的,想来赵姨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怎么敢那天那一跪。

红芙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小姐,这路来……有人试图把您带走。”

她说,那天一个黑衣的剑客持着剑杀红了眼,一声声地唤我的名字。

他几乎是用一种不要命的打法向马车逼近。

我爹呵斥他,说我不过是玩够了要回家。

可他恍若未闻,只固执道:“你让她自己出来和我说。”

哪怕是最后敌不寡众被擒,他也只顾着哑声问“你把她怎么了?”

“她怎么不说话?”

他从来没相信,那个笑着和他一起布置小家的姑娘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红芙觑了我一眼,“小姐要去看看他吗?”

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笑着说,“出门在外我不得不靠着一个剑客,现在都回来了,还去看什么?”

“不过个用点银子雇佣来的东西罢了。”

我起身坐在梳妆台,挥退上前服侍的女婢,自己细细描了个眉“红芙,你去备些父亲爱的吃食,我要去拜会父亲。”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开了窗,我涂好口脂对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张芙蓉面和身后黑衣一角。

身后帷帐角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我没有回头。

身后人讥道“你倒是悠哉,可惜了我那师弟。”

“帮我把叔夜救出来。”

没时间废话,我直接道“我帮你把她的骨灰带出来。”

身后人缓缓说了一声好。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轻声说“把风铃拿走吧,那是她送我的。”

身后的风铃不再响了。

我没告诉过叔夜,我认识仲明。

那一天我不是随便找了一个侠客,而是专门去找他。

仲明的师弟。

仲明说他的师弟看似慵懒不羁实则最是心软,只要雇佣了他,一路不必再担忧安全。

我第一次认识仲明,是四年前姐姐杜梨的及笄礼上。

她把我拉到小花园,拽来隐在角落的侠客道“阿月,这是我心上人。”

我吓了一跳,怒斥她胡闹。

可一向温柔的阿梨姐姐却坚定地和我说“阿月,父亲从小就不重视我,养着我不过是为了日后多一门姻亲罢了,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我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说着红了脸,声音细若蚊呐“就算是……我也愿意跟他走。”

彼时,仲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白衣侠客,笑起来温柔爽朗,像邻家的大哥哥。

他牵着阿梨姐姐的手向我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

两人的眸光都像是洒满了柔软的光。

我边走向主院边想,是什么时候那些温柔的光景都碎的一干二净的呢?

是那一场宫宴,陛下夸我酿的酒好喝却下旨纳了阿梨姐姐为妃的时候吗?

还是阿梨姐姐和仲明私奔被抓的时候?

不知觉,父亲住的主院到了。

“阿月来了?”父亲饮了口茶,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看了我一眼。

看到他我恍然发觉,或许是更早吧。

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就谋算好了,阿梨姐姐的命,我的命………

我偏不认命!

一个侍从急匆匆的赶来,跟父亲耳语了几句。

他勃然变色,手中的茶盏狠狠掷下地,一时瓷片和茶水飞溅。

他沉沉望着我。

我只故作不知的抬眸看他。

他最后笑了两声,听不出什么情绪,“阿月长大了。”

接下来的几年,我用行动告诉杜之章,我确实长大了。

叔夜他们逃走后不久,我就嫁进了宫。

婚礼按旧俗在晚上。陛下缠绵病榻已久无力迎亲更别说陪着我祭先祖。我一个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太庙走,太庙里全是画像和火烛,颇有些阴森。

少女时候,我也曾经幻想过我的新婚会是什么光景。后来遇见叔夜,幻想的郎君逐渐具象化。

可惜往后余生再也不可能了。

再也不可能由我的心上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跨过火盆、掀开我的红盖头和我四目相对笑着喝合卺酒。

我按照司仪的指令一步步照做。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相府的嫡小姐杜九月。

入夜,我到陛下榻前,说是洞房花烛夜,其实是侍疾。

陛下年事已高,这病来势汹汹,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却迟迟不见起色。

他望了我好几眼,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憎,半晌才喘着粗气道“你倒是,呼,和贵妃不像,呼。”

我没应声。

自然是不像的,阿梨姐姐长得像赵姨娘,我倒更像父亲一些。

陛下最终没有熬到第二年春天,我从皇后变成了太后。

杜之章与我联合扶持了新君,一个还在襁褓的奶娃娃。

杜之章声称这是明贵妃的儿子,自然该由又是亲姨母又是嫡母的我抚养。

但杜之章并没能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一手遮天,使“天下识杜不识君”。

相反,他始终扳不倒前四皇子,如今的肃王。对方当年孤身逃往北境,如今立足了脚跟,虎视眈眈。

杜之章逐渐失去了耐心,不断地给我施加压力。

我开始感谢当年杜之章的教导,他从来不屑教我世俗女子学的东西,反而教了我很多权术谋略。他教我读经史,逼我写每年的科考策论题。

他总是说,“阿月,你别小瞧了女子,她们能做的,男子未必做得了。”

我从前在闺阁,总觉得他教的东西没用,如今才知道他早就定好了我日后所处的战场。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一身反骨从来没被他磨平。

老皇帝的病榻前,我给自己找了一位盟友。

一封封飞向北境的圣旨背后夹带着朝野的密报。

我知道这或许是在与虎谋皮。

但我别无选择,我想活下去,想去帮姐姐报仇,想完成对仲明的承诺。

更想如果可能,再见那人一面。

他是我年少的瑰梦,他剑上的锋芒日日夜夜闪在我眼前,支撑着我走下去。

圣庆十年,丞相杜之章混淆皇室血脉、篡改先帝遗旨等多罪并发,被下入诏狱。

我亲自去死牢看望他。

这个男人已经年华不在,最近的变故更是让他难掩苍老。

他看了我一眼,施施然坐着,仿佛依旧位于高堂之上,他笑着看我“阿月来了?”

我也学他席地而坐,从食盒取出一碟碟小菜,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他第一次没有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边吃边问我,“阿月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了摇头。

问什么呢?

问姐姐为什么会死?

我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今天,当年的很多事早已自明。

当年的我们不过都是杜之章和先皇权利争夺下的牺牲品罢了。

杜之章看我摇头,低低笑出声来,“阿月果然是长大了。”

“你才这么小的时候”他伸手虚虚比了个高度,“特别喜欢扯着我的裤腿叽叽喳喳的问我为什么。”话中竟有些怀念。

“其实我是有些后悔的,如果我当时尽力保住阿梨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今日……”

“那也只是少一项混淆皇室血脉的罪状罢了。”我冷冷道。

“确实”杜之章失笑,眉目阴沉下来,“是我棋差一着。”

他仿佛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只默声吃着菜。

饭毕,他拿起那杯酒,起身自言道,“杜某此生起于白衣,终至卿相。曾为清正谏臣为万民请命,也为窃国奸佞霍乱朝纲。此生足矣!快哉!快哉!”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我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唯有这一刻,我在以一个女儿的身份送别父亲。

他坦然受之,含笑闭上了眼。

女官在诏狱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就忙给我披上了披风,“娘娘,今日风大,您仔细身子。”

我没理她们,自顾自登上了凤辇。

夜半,我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急急唤道“红芙!”

侍奉的女官翠翘忙上前挂起帷帐,服侍我起身。

有宫女慌乱递水来,墨发秀颈,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悄悄爬上了一两条细纹。

我这才想起来,红芙死了已经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在某次的后宫争斗又或者是前朝相关的刺杀中,我记不清了。

那时候我并不太难过,红芙是父亲的人,她死了就少了一双监视的眼睛。

可如今我环视四周,发现没有一张旧人的面孔,竟心中颇有些戚然。

我起身坐在窗边的榻上,今夜月色颇好,洒了一地银。

翠翘小声道“明贵妃的骨灰已经送出宫了。”

杜之章死了,我终于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在新王进京登基之前。

我点了点头。

“娘娘要寻的人倒是还没有太大消息。”

“那就再探。”我想了想,“他武艺高强,你们不必靠近,确认安危即可。”

“那若是寻到了?”

“不必告知,也……不必再相见。”

这十年,我每夜都坐在这里,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今晚这样澄净的夜空,布满了繁星和月亮。

我幼年学诗,每每读到“情人遥月夜,竟夕起相思”之类,总嘲笑墨客的多情,仿佛天下一半的月光专是让他浸染情思的。

可当自己成了此中人,看见月光却也总不经然想起天边的那个人,勾起无边愁绪。

也只是不经然。

更多的时候,我坐在这儿想的是朝野局势,想的是要扶持谁、除掉谁。

杜之章说得对,权力是一个怪物,它能让一个志在匡扶苍生的书生背弃初心成为奸佞,也能让一个心软的少女变得不择手段。

杜之章死了,我入宫也已经十载有余。

我不得不承认,除去心中那双温软又坚韧的眼睛寄寓着我少女的柔情和温软,我哪里都不再是当年那个杜九月了。

我可以扳倒杜之章,可以送回姐姐的骨灰。

但那段莺飞草长、光影斑斓的旧时光,心心念念的故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束光,让它撑着支离破碎的梦境。

现在黑夜将尽,梦也该醒了。

我早该认命。

天真耗尽,年华已逝。宫墙深深,萧郎陌路。

这是从开始就写好的结局。

从来没有明月楼高情人把臂共赏,只有朝暮不得見,一燈照孤床。

翠翘把太后娘娘扶上床榻,却听她突然问“你说,九州大地都是同一片月光吗?”

翠翘没听懂娘娘的意思,心道天上还有两个月亮不成?

她还未答,只见娘娘一向沉静的脸庞上已经满是泪水。

无声地,簌簌地,滑落在盈满月光的榻上。

——————喜欢be的朋友至此结局,不必往后——

寒栖:叔夜我给你俩写了一首诗,“君自远行去,与我如参商。朝暮不得见,一灯照孤床。”你觉得怎么样?

叔夜:你妈的!

he党继续往后。我真能圆回来,你们看暗卫还没讲呢,相信我。

——12.23凌晨

肃王进京的很快,快到我还来不及收拾好杜之章留下的烂摊子。

我不敢大意,盛装召见了肃王。

他虽将贵为新皇,但论名分,还得老老实实地叫我句母后。

我只多年前见过他寥寥几面。

当年那个文弱皇子如今竟颇为健硕,长目一垂便自有无言威势。

我暗叹其人主之风,心里却更加戒备,只想探探他如何打算。

是继续奉我为嫡母,还是把我打入杜党。

我并不惧怕他,只是有些倦怠了无止境的权术倾轧,想着能和平解决再好不过。

车轱辘话讲了一轮又一轮,肃王指间敲了敲,才似是不大乐意道“杜党刚伏诛不久,儿子实在是担忧母后安危,便想着送个人给母后。”

我不禁挑起了眉,心中冷笑,这么快就想往我这儿塞人,未免太猖狂了些。

他见我面露不虞,顺势道“母后不必多想,是他非要见见您。您只见一面便可,去留都随您。”

心中若有所感,我扭头看向殿外。

肃王还在讲“此人虽为孤暗卫,但数次救孤于水火,与孤手足无异,还望母后……”

我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满心满眼只有外面走近的那个人。

他比当年更加瘦削,脸也越加苍白。

他望向我的眼神,柔软又带着忐忑。

于是我所有的尖刺都在这一眼中完全崩塌。

我知道我不该在一位需要防备的人眼前失态,更别说是这样露出软肋。

可是世上原来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他一出现,你只能丢盔弃甲低头认输。

你甚至觉得去他妈的认命,为了这个人,你跟全世界干一架也不是不可以。

去他妈的宫门深似海,去他妈的朝暮不相见。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还保留着太后的假面,矜持的把人带回宫的。

我只知道我攥着他手腕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我的指节都开始发痛。

可他却一声不吭。

我已经打过招呼,寝殿内四下无人。

我让他坐下,想给他倒杯茶。我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斟的满桌都是。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慌慌忙忙的一杯茶都接不好。

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我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我笑了笑“你回来啦?”

他怔了好一会儿,“嗯”。

就好像故事没有断在那个夜晚,侠客夜归,少女在灯边等他。她含笑着娇嗔“你跑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说我喜欢你。”

如今,我替当年的杜九月说出了未曾说出口的情话。

眼前人彻底呆住了。

我第一次见到叔夜落泪,泪水从他那双黝黑的眼睛中滴落,掉在我心尖上。

他抖着嗓问我,“那现在还作数吗?”

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肃王难得震惊地重复了第二遍“什么?”

心腹林承恩不得不再次道“慈安宫的太后娘娘仙逝了。”

“这,这么突然?那叔夜呢?”肃王从林承恩的眼里得到了答案,心下只觉得荒谬,半晌才笑道“孤还以为只是那小子一人在强求。”

林承恩笑了笑,“殿下,世间情爱,谁又说得准呢?”

他还记得当年他劝叔夜成为肃王的暗卫,一路护送他去北境时,叔夜只要了一个承诺。

叔夜说,“殿下若一朝得势,请护住杜九月。”

我再也不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带走,为此,我可以永远活在黑暗里,成为别人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可是我爱慕她。

我愿意为她万死不辞。

渡口处,一位黑衣的侠客抱着美娇娘拦下一条渡船。

他道“船家,往江南去。”

船只很快扬起帆起航。

耽于权谋的太后娘娘和杀人如麻的暗卫被丢在洛京。

大小姐和侠客自往江南去也。

当时是,正是春天,万物破茧走向新生。

【我本想过放弃,可他却不远万里捧着一颗心来。于是我也敢陪他放肆一场,就像他当年陪我从洛京到临城。】

【明月不能奔我而来,那我便拼尽一切,九天揽月。】

番外《叔夜·何夜无月》

叔夜第一次见到杜九月,漫天月色倾斜在小巷里。

她披月色而来,容色清丽。

但更耀目的是她手里握着的金叶子,盈盈反射着光,耀眼夺目。

他摸了摸空荡的五脏庙,无声地叹了口气。

于是等这姑娘提出条件的时候,他迟疑地应下了。

不过是个想逃离家庭的大家小姐,想必受不了几天苦就嚷嚷着要回来,倒也误不了多少事。更何况,由着这姑娘握着金叶子到处晃荡恐怕更危险。

他颔首道成交,却不曾想这一声成交交付的是自己的一生。

闲云野鹤一般的侠客,心甘情愿地折断自己的翅膀,将脖颈交在情爱的獠牙之下。

从洛京到江南,叔夜想,只要杜九月说要回去,他就带着她立马掉头。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几乎有些畏惧杜九月会告诉他,她玩够了,想要回洛京。

好几次午夜梦回,梦里都是杜九月的背影,她穿着初遇时候那身华服,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洛京,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黑沉的郊外,无声地望着她。

而她始终没有回头。

梦醒之后,叔夜都在想,他该离开了。

但是这个姑娘怎么事这么多?

风一吹就病倒,病倒了还撒娇!

简直,简直让只会握剑的剑客无所适从,只觉得一颗心搅在一起,又痛又软。

于是离别的日期一拖再拖,直到似乎师兄出现在江南的消息传来,他才真正离开了小姑娘一天。

就这么一天,她就受了委屈。

叔夜的师父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并不期望徒弟都成为大侠,但是至少要记住,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凡他门下弟子不得欺弱,不得轻易取人性命。

叔夜虽长相寒凛,不大好相与的样子,剑道却是老老实实的君子剑,克制又内敛。

这是他第一次震怒,完全不想克制自己的杀意,不去想什么国有律法、什么罪不至死,直到剑尖饮下最后一道血才心绪稍平。

一路回去,小院里点着灯,他恍惚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救了一朵出逃的菟丝花,却不曾想过人心非剑,又怎么可能永远锐利冷冽。不知觉间,菟丝花细弱的藤蔓就死死地缠绕满了利剑,让它再也生不出一丝寒气来,生怕割疼了她。

叔夜想,如果和师兄一战之后他能够活下来,他就告诉姑娘他的心意。

他或许只是一个侠客,无权无势也不像隔壁那个书生一样学富五车,但是他孑然一身,喜欢谁就能毫无保留的将全部身心都奉上。

仲明来的比叔夜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油灯旁边的姑娘还在喋喋不休让他放弃找仲明,一边娇嗔一边拿眼神横他,“你要是受伤,我多心疼呀。”

窗外师门独属的竹哨又急促响了两声。

叔夜的心尖颤了颤,红着脸说“你等我回来。”便急匆匆赶出去了。

在仲明叛逃之前,师兄弟俩感情甚笃。

叔夜不太清楚时隔五年大师兄武功如何,此前他也从不去想这个问题,深思起来比起杀死大师兄或许他更愿意被大师兄杀死也说不定。

总之立场不同,不管哪一种结局他都接受。

可现在,他更想活着。

他还要回去帮一个姑娘洗碗。

大师兄变了很多,如果不是标志性的长昼剑,叔夜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冷漠阴沉的人是他曾经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像是被拦腰折断踏进泥里踩裂的修竹,毫无生气。

两师兄弟多年未见,如今两两相对竟无一句话可说。

仲明率先拔剑。叔夜有心问些什么,可仲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像不要命了一样,招招以命相博。叔夜不得不全力相抗。

剑身相抵,正是胜负难分之时,仲明突然撤剑,叔夜收剑不及,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胛。

仲明望着他,眉眼中第一次露出往日的柔软,他望着远处一点火光朝叔夜歉意道“师弟,这次是我对你不住。”

叔夜若有所感,回身看着火光目眦欲裂,来不及质问,飞身就往居所赶去。

身后的师兄低声说“我一直在杜之章手下。”

我是特意引你出来的。

自从学会了习剑之后,叔夜再也没有过这么浓厚的无力感。

他总以为,只要手上有剑,不论什么艰难险阻一剑斩过去也就是了,大不了赔上一条命。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世间远有比绝世武功更厉害的东西。

比如说权力。

它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挡在他和他的姑娘之间。

靠着他手下无穷无尽的侍卫。

明明这么近,洛京到江南那么长的路他都带着姑娘走过来了。

眼前就这么一点到马车的距离,却总有人不让他靠近。

让他看一眼姑娘怎么样了。

她怎么了?为什么不出声?

叔夜第一次对自己只是一个游侠感到痛恨。

叔夜受了很重的伤被困在地牢里。

他不是完全没本事逃脱,可是他不敢走,他隐约觉得这一走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九月了。

这不行,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呢。

仲明走进来敲了敲牢门,叔夜懒得见他,默默闭目调息,想着怎么出去见九月一面。

仲明大概在杜之章手下身份不低,不过三言两语,看守们就放心地让他把叔夜提走了。

接近某一处围墙时,仲明突然加速甩掉身后随从,一把架住叔夜的手臂,起身向外冲去。

他怕叔夜反抗,道“杜九月让我将你带走。”

身后的追兵来的很快,两人不得不边战边退,在深山中躲了好些时日。等到追兵逐渐散去,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潜回临城,躲在昔日的酒肆里。

叔夜常常望着不远处烧毁的宅院发呆,然后发狠地练剑。

仲明一边看着他练一边自顾自给自己斟酒,一碗一碗地灌,讥讽道:“杜之章不是个东西,生的女儿倒是个个讨人喜欢。”

叔夜没听懂什么叫“个个讨人喜欢”。

“别练了,你就算是天下第一也带不走杜九月。”

叔夜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弧度,他没说话,手上的剑也没停。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固执地不肯放弃。

仲明叹了口气,仿佛看到往日的自己。那时候他为了杜梨妥协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他没能护住心上人,也没能守住自己的剑道。

大门紧闭的酒肆里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剑声和偶尔酒碟落地的声音。

直到某一日有人敲响了门。

来人是个中年儒士,他躬身对叔夜道,“我家主人有请。”

儒士身后站着的书生朝他露出略带羞涩的笑还招了招手。

他叫林承恩,本是林家的旁支,大火烧宅之后被接回了本家。

林家是肃王家臣,如今肃王有难,急需能人护佑回西北封地,林承恩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酒肆的那个男人。

杜九月曾经出逃又被带回的事在贵族圈子不算什么秘密,他在洛京一段时日很容易就打探到了,加上他见到的两人情状……

林承恩想到那个含笑递酒过来的姑娘,跟家主冒险推荐了叔夜。

宫墙几深,叔夜一介布衣如何能见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

除非天地更换,权位更迭,布衣从龙而起……

所有的因果在此悄然相连。

叔夜尚在犹豫,仲明直接应下了。

“杜之章不可信,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他对叔夜说。“如果你还不愿放弃。”

有了两人的护持,肃王勉强全须全尾地到了西北。

自此仲明和叔夜一明一暗护持在他左右,逐渐成其心腹。

京城来的圣旨后面附着朝野的情报,仲明笑他,“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这哪里是叔夜口中娇滴滴的小白花,分明吃人不吐骨头,和杜之章那个老狐狸如出一辙。

叔夜只是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我没能护好她,她也不必如此。”

这是还记恨着那夜被引走的事呢。

仲明自觉理亏的摸了摸鼻子。

仲明死在一个春日。

他死的不算轻松,受了很重的伤,再好的药也不过是多拖了几日、徒增痛苦。

他说他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情,他很后悔。

他不该相信杜之章的鬼话,以为做他手下鹰犬就能娶到杜梨,为此不惜叛出师门。

他不该劝走杜九月,以为没有了更好的选择,杜之章就只能把注压在杜梨身上。

他无能带走她,至少要护住她的性命。

可是杜梨还是死了,他的师弟也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所有的人命运兜兜转转都走向了同一条死路。

他对叔夜说“师弟,我同……杜……咳咳……九月做了交易……”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包括并非偶然的初遇。

叔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道“师兄,没关系。”

其实那一晚,就算没有杜梨的骨灰作为交换,他相信师兄也不会真的让他死在杜之章手里。

他并不怨恨师兄。

或许所有人都认为他与杜九月是一场孽缘,可只有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他都感激这场相遇。

直到临终前仲明还在劝叔夜忘了杜九月。

这次叔夜没有点头。

他心想,师兄,你说了这么多后悔的事情,怎么唯独不说你后悔遇见杜梨呢?

你不曾后悔,我也不曾。

后来很久之后,杜梨的骨灰被送到叔夜手里。

他把杜梨和仲明埋在了一起,然后起身和肃王他们一起回洛京。

肃王曾经对他说,你不过是多年求而不得成了执念,等到见到人就放下了。

叔夜不置可否。

偶尔他也曾这么想过,如果曾经两心同,爱恨都尝过,或许今日也不会这么难舍。

可是当他真的看见多年未见的人之时,他只听见了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还跟多年前一样。

他彻底红了眼眶。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最后这句话是拜伦的诗,来自网络。

if线番外《假若那年春光好》是评论区小可爱点的仲明x杜梨的he版本

仲明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活下来。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昏暗的床榻和红着眼的师弟。没想到再睁开眼,眼前竟然是春光正好的洛京,满城飞着细密的柳絮,落在行人的肩头发上。

熟悉的景致令他的心头一跳,他几乎下意识四处环顾。

果然,下一刻,他看见一个穿着青裙的姑娘站在一棵柳树下抿着唇朝他笑。

“仲明!”姑娘朝他小幅度招了招手。

仲明一时呆愣在原地。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杜梨了。

一个这么鲜活又柔和的杜梨。

生死两别多年后,仲明发现自己所有关于杜梨的记忆都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她最后总是穿着淡红色的宫装,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和当年一点都不一样。

可当年是怎么样的呢?似乎也想不起来了。

仲明以为这说明自己学会了放下,学会忘记那个叫杜梨的姑娘。

“愣着做什么?”杜梨看了下四周,小步走过来,“几日不见,你好像又瘦了,我都说……”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一个拥抱里。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杜梨听到男人低声说,话语里透露着她听不懂的哀戚和委屈。

杜梨不明白他怎么了,他一直是坚韧的,唯一一次示弱还是在她父亲面前。但这不妨碍她毫不犹豫地回抱住她的心上人。

她静静地等待着男人平息心绪,帮他整理好略有些凌乱的衣衫,然后温柔地笑着说,“别难过了。”

她伸手抚平恋人眉间的愁绪,下定了某种决心“带我走吧。”

直到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肌肤,仲明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人不是死前的幻梦。

仲明记得过去杜梨也和他提过私奔,但他拒绝了。

他真正意识到他们只有远走一条路可走时,已是封妃的旨意下达之后。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甚至没能逃出洛京。

杜梨哭着说“仲明,对不起。”这个温柔的女子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对自己的恋人充满了愧疚和不舍。

离家前一晚,她委托妹妹找到仲明,送回了所有相恋时收到的礼物和一个小匣子,里面是银票和便携的细软,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

或许那时候她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更大的不幸,想要将恋人推出泥沼。

她写道“自此相决绝。”字迹清晰坚定,就像是最后分别的那一天,她擦干了眼泪对仲明说“蒙君厚爱,能走到今日已是我此生之幸。”

“仲明,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到该回的地方吧。”

柳枝放开了细软的枝条,催促怀里的鹤回到青空。

杜梨了解她的恋人,看起来霁月清风,实则过于刚韧。他的爱太过用力。宫门似海,她已经完了,又何必再拽着一个人一起下沉。

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被束缚住,不该为了她想要摆脱布衣之身,更不该为了情爱毁掉自己。

她要她的恋人离开高墙,回到江湖。若干年后或许她会成为他酒后的一声叹息、茶余的一句曾经,那也够了。

作为不光彩的庶长女,杜梨拥有的从来不多,但她珍视拥有过的一切,且知足。

可是最后,杜梨等到了一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他脱下了白衣,背叛了师门,成为了杜之章的利刃。

他的脸苍白而又疲惫,“我会保护你的”,他还试图安抚她。

杜梨彻底崩溃了。

她的鹤死了,或许就在爱上她的第一天。

杜梨并不愿意仲明以自毁的方式去爱她,这个道理在杜梨死后的很多年仲明才明白。

仲明在回忆里回过神来。眼前的姑娘抖着嗓提出私奔,两腮羞红,眼神也游移着不敢看他。

一个正经人家养出来、四书五经读着长大的姑娘,却主动提出跟一个男人私奔,这怎么像话。

杜梨心里骂自己不知廉耻,可是却也知道,以父亲的性格,不可能真的同意把自己嫁给仲明。她朦朦胧胧的意识到,她是父亲为妹妹探路的石。又或者说,她和妹妹都是父亲的造价高昂的棋子。

“奔者为妾,你知不知道?”白衣的青年凝视着她,像是在确认她的决心和心意。

“你敢?”她想瞪他,但她柔和惯了,瞪人也像是含怨的一睇。

“没有。”青年笑了,“在下的意思是,小姐既然要带在下私奔,以后可不能借着这个由头轻贱我,要去寻其他的正室。”

他难得开玩笑,惹得姑娘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我不会辜负你。”

杜梨含笑点头。

她不知道眼前人的承诺跨越了两世。

他的爱依然明亮而坚韧。只是漫长苦痛的光阴让他学会了抛却繁文缛节更加勇敢而正确的去爱她、去爱自己。

因为太过于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们会跑,导致这场私奔比仲明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紧张的几日奔逃之后,他们甚至有余闲在一些地方停下,泛舟垂钓、漫游赏花。

杜梨比从前少了几分温婉,多了些活力。

她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她说她的女工不错,可以帮大家缝缝补补,也能拿出去换些钱财。

她还会酿一点酒,虽然没有妹妹擅长,但自己拿来喝却也够了。

仲明笑着看着她,什么都点头称好。

回到师门时,春日正好,映山红开了漫山遍野,师父开始嫌阳光晃眼,躲在树荫下喝酒。缺心眼的小师弟固执地在练剑,说迟早要打败他。其他师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躲懒,朝着他们挤眉弄眼。

仲明心想,这才应该是春天应有的样子。

几年后,按照门规,他要给即将离开师门游历的师弟布置一个任务。

他递出去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子明眸善睐,长相与杜梨有几分相似。

“你的任务是,将这颗相府明珠偷出来,我们在江南接应你,”

师弟震惊地张大了眼睛,半晌才道“师兄,拐卖妇女,按律当斩。”

我们可是正派啊师兄。

“这也是她的委托。”仲明笑着说。

多年前离开的那天,他潜回相府欲先安置姨娘,却被杜九月撞了个正着。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老成地说“我会帮你们遮掩的,你发誓要对阿梨姐姐好。”她板着小脸威胁他,“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就找人杀了你。”

仲明失笑。

等他指天发誓后,女孩才满意地离开。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之前,仲明还是叹了口气飞身在她耳边道,“你及笄之年,会有人来找你。到时,要走要留都随你。”

仲明想,他改写了自己的故事,却不该干涉师弟。没有了他的介入,叔夜或许不会再遇见杜九月,但是别人的故事,却不该由他决定该不该改写。

他目送着师弟背着剑,一步步走向他的红尘。

无情码字机坑王三三是也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可他看着我烦。

我很委屈,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追我就罢了,为啥每次都要攻击我家主子?

我:我不攻击你家主子,你怎么会出来见我?

他:………好特么有道理!

沉默半晌,他说:下次别攻击人家了,你想见我,我给你一个竹片,吹一下我就听见了。

我很兴奋,我问他:你是不是被我打动了?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你有毛病吧每次都过来打人我明年的工钱都快被主子扣完了!!!

陵游给了我一叶竹片,警告我不许再莫名其妙攻击他家主子。

我点点头,表示以后不会了。

然后我转头又对他主子动手了。

我感觉到,他从暗处一柄剑横出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带了杀气了。

“你再打,我这辈子都买不起京都的宅子了。”他的表情十分肉疼。

我也很无奈,话本子里都说打是亲骂是爱,打着打着就相爱,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行不通呢?

陵游听了我的解释眼睛都瞪大了:“以后不许再看那些莫名其妙的鬼东西!”

我很感动:“你都开始关心我的心理健康了。”

陵游:“……???”

我向他保证,只要他每天出来和我打一架,我就一定不对他主子动手。

陵游很欣慰,觉得自己的工钱有着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原来你只是被话本子蛊惑了。”

他身边的暗卫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她会相信那种话本子,难道就不是傻子了?”

陵游:“……”

我在行走江湖的途中,对陵游一见钟情。

那天下着大雪,我蹲在雪中抓野兔,在野兔出现的瞬间暴起出手,不想入手的不是野兔,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我抬起头,想说此路是我开此兔该我宰,却撞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皑雪中的琥珀,能用美色杀人。

那一刻……佛祖,我悟了。

他似是没想到会有人,惊愕之下一个手刀劈了过来,我歪头躲过,顺势将这只手也抓入掌心,费劲扒拉的拢住,讨好地搓了两下:“真是的,这么冷的天,怎么出门不戴手套?瞧把手给冻的~”

几息的沉默后,他眼中的迷惑被慌张取代,甩开我的手,他说:“你谁啊,神经病吧!”

这便是初见了。

我觉得很浪漫,而陵游:“神经病吧!!”

我赖上了他,跟着他回到了所在车队,又妙手烹调烤出了一只绝世美味的兔子,赢得了众人的肯定。

“原来你是暗卫呀?暗卫还负责抓兔子吗?”

“不抓兔子吃啥。”他闷闷地回我。

“打尖呗。”(打尖就是下馆子)

“你叫什么名字?”

“无可奉告。”

“你在保护谁?”

一把剑横在了我脖子上。

“哈哈,陵游,别吓着人家小姑娘。”陵游一直守着的马车里传出一声笑来,“小丫头,刚才烤的兔子挺好吃的,你再烤一只嘛,我没吃饱。”

我得意地看陵游一眼,还不是让我知道叫什么了:“那你让陵游去抓呗。”

“你们两个一起去抓岂不更好?”马车里那人是个智者,此话一出我当即看他顺眼了。

“有道理,陵游,走了。”我想去拍陵游的肩膀,结果他嗖的一下蹿了出去,我拍了个寂寞。

陵游很嫌弃我,不愿意和我一起抓兔子,扯上了另一个暗卫。

等兔子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我说了,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神经病。”

“真的。”

“你没有要做的事么?想跟到什么时候?”

“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往哪走都是走,跟着你不也能行侠仗义吗?”

陵游脸都紫了,想怼我又怼不出来,还是他旁边的暗卫替他总结了:“你离开他就是在行侠仗义了,这可是行善积德好事一件。”

陵游赞赏地看了同伴一眼,点头,力度有点大。

呵呵,在追陵游这件事上,我不做大侠,只当无赖。

俗话说得好,好女怕郎缠,暗卫怕……暗卫怕我。

我每天都围着陵游叽叽喳喳,向他介绍我的生平事迹,我的兴趣爱好。

陵游被我烦死了,向他主子申请在暗处保护,然后就不见了。

我行走江湖别的没有,鬼点子可太多了,马上就发现了陵游这个计划的漏洞:只要有人对他主子动武,他就必须出手相救。

于是我一天之内偷袭了那辆马车十三次。

陵游从暗处出来拦我,表情一次比一次严肃。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他有时候也不想出手的,只是手比脑子还快,一发现马车周围有异动,不受控制地就条件反射过来了,这是暗卫的职业病。

“小丫头,你再这样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遭不住了。”马车里的人苦笑着对我说,“今日消停一会儿如何?”

“大叔,我也就是装装样子罢了,我都没有用内力呀。”我坐在马车边缘,叼着根狗尾草和马车里的人抱怨,“你让陵游出来跟队嘛,我就不动手咯。”

“我怎么就大叔了……”马车里的人嘀咕。

“……你刚才还说自己是老骨头呢……”

“都答应你每天打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忽然我头上传来陵游冷冽的声音,我欢天喜地地抬起头,就看到他坐在马车顶,一脸漠然。

“人家想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嘛~”我冲他抛了个媚眼。

“你你你,你眼神不要乱飘啊!”

陵游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身边的暗卫红了脸,护住胸口一脸被我轻薄的表情,“阿弥陀佛,你怕不是一只狐妖?”

“我就当你是夸我好看了。”我得意洋洋,别看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这走江湖的经验我可是足足的,都在家里听师傅念叨了千百回了。

这行走江湖除了武功要高,脑子也不能少,师傅说了,江湖上总有妖女妖男仗着自己美貌就到处骗人害人,要想不被坑,就要比他们更妖娆更美貌!

我这抛媚眼的功夫可是师傅训练了好久才训出来的,当初练的时候眼睛都抽筋了上百次,现在看来,还是很值得的!

虽然没有遇上什么妖女妖男较量一番,但用在陵游身上,若能让他动心,也是不错的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媚眼起了作用,当晚,陵游又向他的主子请示,重新在车队现身了。

他坐在马车厢门前,执一柄剑闭目养神,而我喜滋滋地坐在他旁边,数他的睫毛。

我正数的起劲,马车主人忽然敲了敲车厢,对我说:“小丫头,我想吃兔子。”

呵,原来是个自来熟,提起要求来理直气壮的。

“你吃呗。”我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回他。

“这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烤的不好吃嘛。”他打了个哈哈。

他说的有那么些许委婉,其实那堆人何止是烤的不好吃,简直是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案发现场好吗?

“你干嘛要大晚上的吃兔子,晚上的兔子可难抓了!”

见我仍无动于衷,马车主人十分上道地提议:“不如……让陵游陪你去抓兔子?难抓也没事,你们多花点时间,总能抓到的嘛。”

善解人意啊!我很欣赏地看了一眼马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已引他为知己。

“陵游,走了!”

陵游漠然回首。

马车主人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似的:“干啥,你还想打我不成?不想要工钱了?”

工钱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陵游:“……”

我都心疼了,爪子往陵游肩膀上搭去想安慰他:“其实我特别有钱,你要是没钱的话可以问我拿……借。”

陵游:“……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

我:???“是啊。”

“一点钱都不舍得给我,还好意思说喜欢我?”陵游轻蔑地看我一眼,脚尖轻点,往车队反方向去了。

我:“……”

怎么忽然变的牙尖嘴利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往树林中去了十几丈,我仍能听见马车主人幸灾乐祸的笑声:“让你装,这下忍不住了吧!”

装什么啊?奇奇怪怪的。

这段时间我其实和陵游一起抓过好几次兔子了。

不止是兔子,山鸡和野鸭我们也抓过几次。

不过哪次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困难。

到底是晚上了,兔子早睡觉了,哪有那么好抓。

“我们简直就是在守株待兔……”我打了个哈欠,逮兔子要保持安静,所以我也没和陵游说几句话,不过单是能在他旁边,我已经很高兴了。

陵游不说话,他整个人的气息完全封闭了,如同蛰伏的野兽般,既危险又迷人。

就在我等不下去的时候,一棵槐树下有了一丝轻微的动静。

我抬头望去,果然见一只雪白的兔子冒出了头。

我想转头告诉陵游自己的发现,他却已如离弦之箭般朝兔掠去。

“哎呀!”一声娇喝响起,陵游顿在了原地。

他的手中有一只手,柔若无骨的女人的手。

莫不是兔子成精了?!我瞪大了眼睛,赶紧施展身法落在陵游身边。

抬眼看去,陵游牵着的,竟是一个着雪白衣裙的柔弱姑娘,她浑身上下只有唇间一抹红色点缀,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我翻了个白眼,得亏是同一个作者写的,不然你这种操作算抄袭你懂不懂?

姑娘红着脸从陵游手中抽回柔荑,问:“你们在抓兔子?”

陵游不理她,我便点头道:“不错,抓来烤的。”

我话音未落,这姑娘的眼睛登时就红了,她捂住心口,明眸中蓄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怎么可以吃兔兔!”

白衣姑娘擒着泪水伤心地说出这句话后,我感觉周身的空气都稀薄了一些。

我和陵游不约而同的转身就走,没有一丝停留,陵游还顺手把刚才击晕的兔子给带上了。

“哎不是,你们——哎呀!!”那姑娘似乎没想到我们会是这种反应,掐着嗓子尴尬地唤了一声,“等一下!那兔子是我的!”

她几步并做一步往我们这边跑,然后在一堆乱石中身子一扭,把脚给崴了。

“呜……好疼,公子,救命……”

这姑娘也是个人物,脚踝那里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她却一声不吭,只用一种十分委屈的表情直勾勾地看着陵游,贝齿轻咬着红唇,欲说还休。

好家伙,当我看到她那个眼神的瞬间我就懂了,我这是遇上对手了!

师傅口中的妖女,终于让我碰上了!

我撸起袖子就想同她比试一番,陵游却忽然出声了:“那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一个人受了伤也不安全。”

嗯?为何如此爽快?我狐疑地看他一眼,当时我怎么没这个待遇?凭啥她一掉泪珠子就可以一起走,我可是死皮赖脸烤了好几只兔子才被车队接受的!

我很不爽,这年头随地捡到个人就可以往车队里带的吗?怎的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全然忘了我自己也是这样莫名其妙撞进车队的。

没想到更不爽的还在后头,陵游转向我道:“你背着她。”

我……?我背?!

“不然我背?”陵游抱臂。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陵游背她呢?说不定就被她施展什么妖法给勾走了!我都没让陵游背过,这便宜可不能让她给占了!

“我来!”我咬着后槽牙对那妖女道,“来来来,姐姐,本少侠乐于助人,背你一背。”

妖女扫了我一眼,又飞速望向陵游,糯糯道:“公子,怜儿想要你来背……”

乖乖,这名字也太有内味儿了吧?师傅写的妖女法典怕不是被她偷来全文背诵了?

陵游挑眉道:“理由。”

怜儿烧红了脸道:“公子,你这样好心收留了怜儿,怜儿十分感激,公子想要怜儿怎么报答公子都可——”

我在旁边看得直想鼓掌,这招叫以身相许,一旦由美人含泪使出,大部分时候都战无不胜!

但陵游不愧是我看上的人,他显然不在那个“大部分”的范围里,怜儿的话音未落,他便拎起手中的兔子:“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怜儿酝酿的感情都被他整的不连贯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啥子?”

瞧把人家姑娘给懵的,家乡话都出来了。

陵游不说话了,我便好心替怜儿解惑 :“你不是想报答他嘛,把你这只兔子送给他就行。”

“这……”怜儿泪眼朦胧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可是我……”可是你想使的是美人计不是美食计对不对?

“你若是觉得一只兔子不够的话……”陵游像是想起了什么。

怜儿大喜,以为他开窍了:“怜儿愿意以身——”

她的话头再次被陵游打断:“我最近缺钱的很,看你腰上这块玉不错,当然你要是直接给银票就最好。”说完还不忘瞥我一眼,意思是“看你干的好事”。

“……”怜儿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

我觉得她的妖女职业生涯可能在今天遇到了毕生大敌。

看着怜儿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摇摇头,心道还是年轻啊,沉不住气。

作战计划失败了就再接再厉嘛。

师傅说了,妖女是怎样炼成的?那得从一次次的失败中积累出经验,持之以恒方成就一代祸国殃民的妖女,一次不成继续努力,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本想鼓励怜儿一句,但想起一会儿还得和她比比抛媚眼呢,就先不套近乎了。

“大晚上的咱们先回车队吧?”

我看怜儿一时半会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便对陵游道,“一会儿你主子该等急了。”

陵游冷笑:“饿不死他。”

呃,什么仇什么怨,不就扣了你几个月的工钱嘛,至于么?

我一边背起怜儿一边琢磨,不知道为啥陵游今天忽然伶牙利嘴了起来,前儿不是还被我气的说不出话吗?难道是气着气着进化了?

陵游几下就消失在了雪地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我背着怜儿在后头轻快地跟着。她身上的香味一缕一缕的往我鼻子里钻,熏的我想打喷嚏,我问她:“这位姐姐,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怜儿细声细气地答:“我出来赏雪迷了路。”

“哦,”我也懒得拆穿她,“那我送你去医馆吧?”

“不行,我好疼,撑不到医馆了,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一起走你不是更疼吗?不治啦?你靠光合作用修复不成。”

怜儿娇羞无限道:“我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公子救了我,我,我看着他就不疼了。”

前边的陵游好像笑了一声,隔得远我听不真切,就继续同怜儿道:“这也太假了,你认识他吗就一见钟情?”

怜儿伏在我背上,对着我耳朵吹了口气轻轻道:“小妹妹,咱们的目的都一样,就别装了~他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我还真不知道陵游是谁,名字都是刚才诈出来的。

我还想再问,可惜轻功太好,已经到车队驻扎点了,只好将怜儿放下:“你的伤?”

她摆摆手,小脸被风吹的红扑扑的:“不碍事,我带了药的。”

专业!这妖女当的,职业素养太高了。

我赞赏地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哎,等等!”怜儿扯住我的袖子,手中翻出几片金叶子,“这位同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个活儿你让给我,事成后我另有重谢!”

我眨了眨眼睛:“什么活儿?”

怜儿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冻了冰碴子,哪还有刚才面对陵游的娇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装傻做什么?都是冲着那位来的,说话爽快些!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届时下狠手!”

我觉得怜儿对我充满了误解。

那位是哪位啊!什么活儿啊!你说话能不能说的清楚些我好好奇啊摔!

见我仍是茫然地望着她,怜儿的怒容瞬间换成了一副笑脸:“罢了,你不愿也无妨,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说着一拐一拐往车队中心陵游的方向去了。

真敬业。腿都肿成这样了还不忘勾引人家,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介绍给师傅认识。

站在原地欣赏了半天怜儿弱柳扶风的身姿,我忽然想起来我也是喜欢陵游的,于是一拍脑门追了上去。

怜儿老半天才挪到陵游身边,费劲地摆出一个优雅坐姿,微微侧身,拿秀美的侧脸对着他,眼波流转:

“公子,兔子好可怜,你能不能不要杀它,我们一起养着它吧?”

第一招,心地善良,楚楚可怜!

陵游仿若未闻,一刀宰了兔子。

怜儿眼皮子直跳,调整了状态又娇喝一声,往陵游身上倒去:“我的腿好疼,公子替我揉揉~”

第二招,以身犯险,美色诱惑!

不知陵游怎么动了一下,瞬间移了位置,怜儿扑通一声栽在了树桩上,一声闷哼……这次估计是真的疼了,我看她头上红彤彤的一片,瞬间觉得自己也有点脑壳痛。

怜儿估计没想到陵游居然是个油盐不进的,一时懵了,为了让陵游注意到她,她竟直接动手抢起了兔子,结果被陵游一指点住了穴道。

嗐,我看到这儿摇了摇头,原以为是个可塑之才,谁承想这样意气用事。

你抢什么啊,下一步明明是知男而上啊!

我觉得怜儿可能买到师傅的盗版指南了,这年头的书商真不要脸,为了省点墨把书印的面目全非,你看这不是出大事了?人家实际操作的时候出问题了,连找谁投诉都不知道。

“你很闲么?”

我正憋着笑,忽然听见陵游冷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连口中的热气都呼在了我耳朵上。

我噌的一下跳起来:“不闲不闲……我我我,我这不是在欣赏你宰兔子的矫健风姿吗?”

陵游似笑非笑:“兔子宰好了,劳烦姑娘你烤了送去马车那儿。”

我受宠若惊,似笑非笑总归占了半成笑意呢!陵游终于对我笑了!

“好,你说什么都是好哒。”我摆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给他,师傅说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酒窝,可讨人喜欢了。陵游好不容易对我客气了,我得要好好表现自己。

“陵游,我在这儿烤兔子,那你去干什么?你陪我一起嘛!”我见他要走,连忙扯住他的袖口,拖着尾音冲他撒娇。

这是师傅总结出来的“男人无法抵抗的十大语气”之一,我此刻做出这副姿态,一来为了同陵游调情,二来也是向怜儿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正宗妖女。

陵游毫不客气地将袖子抽走,至怜儿身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我…当然是要好好同怜儿姑娘聊聊天了。”

嗯?!!?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操作?居然是怜儿那套不标准的勾引起了作用吗?我的润物细无声大法失效了?

怜儿也没想到事情会忽然有了这样的转折,大喜过望,连忙含情脉脉地冲陵游抛了个媚眼,同时不忘给我一个挑衅的眼神。

我怒了,士可杀不可辱!

她这样子不仅是看不起我,亦是对师傅的侮辱!

我叉着腰看陵游抱着她越走越远,气的直跺脚,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我作为师傅的徒弟居然比不过一个臭鱼烂虾”的沉痛心情中走出来,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吃醋。

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吃醋啊?

毕竟陵游都抱着她走嘞。

不过……总觉得陵游哪里变了。

一开始他不是木讷的很吗?除了说我是神经病外嘴里就没句整话,为什么从刚才抓兔子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多了,连气质也不同了,看那笔挺的背影不像暗卫,倒像是一个武林少侠该有的风姿。

这这这,莫不是被怜儿撩动了?!

师傅著作有云:若一个男子忽然开窍了,会说话了,会撩人了,那他很可能是爱上了某个人,无师自通了。

好气啊,我咋没撩动他啊?

“算了不管了,我还是先吃醋吧。”我将兔子随手置于烤架上,提气追了上去。

陵游走的太快了。

我趴在土堆旁偷听他同怜儿说话的时候,他们好像已经聊到一半了。

陵游武功不比我弱,我不敢靠的太近,只隐隐约约听见陵游说什么没有新意,又听怜儿回他,公子说什么呢人家听不懂,陵游又回你们两个出来骗人怎么路数不知道换一换……

咦,怜儿还有个同伙吗,我咋没看见?

我左顾右盼,只听怜儿阿的一声,再回头时,他们二人都不见了。

“你们江湖人士盯梢这么不用心么?”

陵游实在神出鬼没,几个呼吸局间居然到了我身后,我惊出一身冷汗,讪笑道:“人家担心你嘛,你都跟那个妖女走了,还不许我吃醋?”

陵游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知道怜儿去哪儿了吗?”

我摇头,你刚和她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她刚才意图靠近我,不小心脚下一滑掉沟里了。”

我总觉得陵游这是在杀鸡儆猴。

“其实是你踢她下去的吧!”一定是这样没错吧!

陵游不置可否:“你不去扶她一把吗?”

我扶个锤子?不争气的玩意,尽给妖女一行丢脸了!

我严肃地握住陵游的手,生怕给他留下坏印象,语重心长道:“其实我们江湖妖女并不是个个都如怜儿一般差劲,你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人,就看扁了我们整个群体!”

陵游:“……”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杵了半天,怜儿终于从沟里爬上来了,她见我与陵游执手相望,脚下一软又栽了下去。

嗯,可以理解,面前我有这样一个业界泰斗在,压力大很正常。

不过她满脸黑乎乎地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我追出来吃醋,把兔子忘火上了。

这会儿怕不是已经烤的跟怜儿的脸一样黑了。

我甩开陵游的手就往回跑,卧薪尝胆烤了这么多天的兔子,我本来都打算今天下手了,怎的在这节骨眼忘了正经事儿?

陵游和妖女抱就抱嘛,我急啥?

我赶回车队,从火中抢救出可怜的兔子。

果然黑了,好惨。

我觉得我的脸应该比兔子还黑,一边龇牙咧嘴地拍兔子身上的灰,一边检查它的可吃性。

唔,其实把焦了的部分去掉还是能吃的吧?而且有焦味的话,吃起来不是更能掩盖…的味道么?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悄咪咪往袖子里摸去,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玉瓶,竟还有些紧张。

就我看话本子的经验来说,这时候都会有人出来搅局,说不定我下一秒就会看见陵游——呃,要不要这么准啊!

我捂着心口,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你你你,你想吓死我?!”

陵游从我手中取走黑黝黝的兔子,在鼻子边嗅了嗅:“焦了。”

这还用你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吧!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去焦味?”陵游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像要将我看出个洞,“比如……撒一些粉末什么的。”

我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护着胸口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么?好可惜。”他琥珀色的眼瞳在火堆的暖光中燃烧,眸光随着微风明明灭灭。似乎真是觉得可惜的样子,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映着雪色,我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

我的心怎么越跳越快了?

师傅说的妖法,怎么好像陵游也会?!

“我……”我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我去给你主子送兔子……”

“不必了。”

陵游握着串兔子的树枝,看我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振臂,将兔子掷向不远处的马车。

我:“……”

我觉得陵游这个人十分记仇,他主子扣他几个月工钱,他就消极怠工在背地里骂老板,现在居然干脆连兔子都懒得送了,直接扔过去……

不过我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

陵游身形诡秘,一息之间就闪到了马车旁边,堪堪挡下一支箭羽,回手又甩了出去,正中一个黑衣人的眉心。

速度之快用力之准令人叹为观止,我忽然觉得他的身手应是在我之上。

我抽出腰间软剑亦迎了上去,三两下打退了靠近马车的黑衣人,护在马车周围,警惕有人再次偷袭。

其实我早就发现常有人偷偷跟着车队,一天起码三波,但都被陵游他们随手打发了。这次的攻击来势汹汹,我冷眼瞧着倒有几个高手。

这马车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引的这些高手来犯,手下又有陵游这样的人替他护法?

而隐居多年的师傅又为什么让我找到马车主人给他下药——

“打架时走神可不是好习惯。”陵游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扯到他身后,借着我手中软剑一挥,挡下一击。

软剑争鸣,挽出银色的剑花,陵游眼睛一亮:“好剑。”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一语双关了。

我看着他墨色的身影在马车四周游离,其实他并没有用全力,整个车队都以马车为中心,有层层护卫相护,陵游负责守住马车最后的界限,人都在外围被挡住了,他处理的是爆射而来的箭雨。

“陵游,”马车主人的声音平稳,似乎根本没受外面刀光剑影的影响,“这次派来的人不同了,另外几队可能被发现了。”

我敏锐察觉了他的弦外之音,这么说,他们正在被追杀么?分成几队撤退以迷惑敌人,之前的刺客都只是试探,而这次来的人比之前厉害多了,说明敌人已经发现,这个车队里的人,才是他们要找的了?

他们要找谁?马车主人么?

陵游微微颔首,手往后一探,握住了我的纤纤玉……算了,握住了我的爪子。

我还没来得及害羞,手中的软剑就被他抽走了。

我一直喜欢潇洒漂亮的剑招,觉得侠客就该优雅自矜风度翩翩,却不曾想简单利落的剑招也会那么好看。

陵游的出招绝不是少侠们偏爱的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杀招。

他的速度很快,在他闪入人群的瞬间,双方的局势就从胶着变成了一面压制。

能一击毙命就绝不停留,剑如白蛇吐信,揽起铮铮空鸣,游走间血光乍现,银光过后,满地血红。

翩若游龙,婉若惊鸿。

这是他使剑的样子。

我捂着刚才被陵游碰过的手,他抚过的位置好烫,比我的脸还烫。

我可能脸红了。

“你脸怎么红的和兔子眼睛似的。”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你是不是和兔子有仇,干嘛老是提兔子?

马车主人居然还有时间撩开窗帘往外看,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脸,虽然一直好奇他的相貌,但此刻我已顾不得了,慌忙捂住脸道:“冻的,冻的!”

马车主人笑吟吟地:“非也非也。小丫头,你是不是看上我家陵游了?”

谁看上他了!

我怒视他。

马车主人果然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比我想象的年轻一些,与陵游的风华正茂不同,他是一个成熟内敛的男人,剑眉星目,英俊儒雅。

咦,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我呆呆地盯着他看,倒是忽略了他话中的调侃:“你看上他了?”

我入车队的理由就是对陵游一见钟情,又怎么会到现在才“看上他”?

但我在马车主人这句话以后脑子就放空了,太阳穴突突的跳,眼前只有陵游游龙般穿梭的身影,根本做不到思考,自然也没有察觉出他的揶揄和试探。

陵游出手后,混乱很快就结束了。

护卫们训练有素地将满地尸体处理干净,而陵游反手执剑回到我身边。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

我想起方才马车主人的话,脸腾的一下又热了起来。

“你……”

“你……”

我们一起开口,一起顿住,我陷入“我们好有默契”的窃喜中,连忙示意他先说。

陵游淡淡道:“方才你走神了。”

我:“啊?”

陵游:“我救了你。”

我:“……”

这对话怎么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忽然害羞起来,陵游这是在暗示我以身相许吗?会不会太快了?一般来说我是不是应该矜持地拒绝两次,然后在他诚恳地表白下霞飞双颊点头同意?

唉,可见我的妖女大法也并不是修的很好,有怜儿的前车之鉴,我居然会生出这样离谱的念头。

下一秒,见我一直扭捏着不说话,陵游扬了扬手中的软剑:“你这把软剑不错。”

我要是到这会儿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是个傻子了。

我咬着后槽牙道:“……我家里还有一把,到时候给你……”

陵游点点头,眼神中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

而马车主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笑笑,笑什么啊!神经病啊!

马车主人笑了一会儿又止住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调笑的时候,迅速收敛了情绪,对陵游说:“改道,我们走雁城。”

陵游在心中思索一番:“雁城近,但守卫森严……”

这时有暗卫急匆匆从远处赶来,呈上一个小竹筒。

马车主人打开看完以后直接烧了:“纠也在赶往雁城的路上。”

陵游闻此挑眉:“如此,便给他添些堵。”

车队行路很快,在东方破晓时赶到了雁城。

怜儿早在昨日敌袭时消失了,想是败给了我,自惭形秽。

当雁城巍峨的城墙出现在车队面前时,整个车队的气压都低了。他们紧张了。

看来雁城这关,不好过。

马车主人自昨儿出来透了气,就一直窝在车内不曾动弹,我见几个侍卫在里面呆了一个时辰,再将帘子撩开时,马车中没了主人,倒多了个老态龙钟的老大爷。

老大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朝着我和陵游招招手:“来,儿子儿媳,扶老夫下来。后续看评论里的链接,找不到后续的直接评论问我。”后续在这里⏬

暧昧

结婚时我的丈夫和我说好各玩各的,我找小奶狗他找小妖精互不干涉,直到我去看了前男友的演唱会后,他将我抵在浴室门上低声问:“你怎么还没玩够呢?”

【弄权长公主 x 禁欲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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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愿意陪她走过一切荒芜,却始终不肯碰她。

直到她故意染上情毒,“要么看我死,要么……替我解毒。”

【沙雕月老&清冷孟婆】

月下牵线,黄泉引路。

他忘却前尘往事,她亲手斩断姻缘。

若他安好,愿如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如此,辗转千年。

魂牵月引那篇是我写哒,大家评个分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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