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座楚门的城市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五环外OUTSIDE，作者 | 范躺躺、车卯卯，编辑 | 车卯卯

杭州，是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

这里的过去引人入胜，这里的未来也带有热烈的气息。她远离庙宇高堂，承载着中国的三分诗意，西湖旁的顽石、诗僧和爱情一样出名。这座城市的大道小路交纵复杂绵延曲折，不管是多么自诩拥有方向感的人来到这里，也会淡忘北方城市一板一眼的南北东西。

从人间天堂到上海后花园再到万年准一线城市和互联网朝圣地。杭州，在每个时代都能精准地拨动这个国家里最年轻那群人的心弦。

居住在这里的人来了又走，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徘徊、探寻、满足欲望但可能并不能终老此生。

只有这座城永远美丽。

01 杭州：一位猎奇者的足迹

杭州是一座活在线上的城市。

在杭州有全中国最多互联网的加班狗，他们凌晨一点钟还窝在余杭未来新城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并称之为“福报中心”。这栋楼7层的保洁阿姨都开了个店铺专门代购某个橙色的公仔。

这里的Tony会剪头发还会演戏，同时在1818黄金眼上保持着超高的出镜率；最著名的那位因为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火突然“名利双收”，实现了祈福修行直播卖货一条龙的商业闭环，狠狠发了笔“死人财”。

这里也有着最虚头巴脑的网红店，一杯火龙果加养乐多就卖38块钱，排最长的队，做最难吃的食物。

当别的城市还在用美食和奶茶努力地营销自己时，“美食荒漠”杭州，则早已把“网红”基因刻进了这个城市的骨子里。饭店不是用来吃饭的，书店也不是用来看书的，茶室不是用来喝茶的，他们都是用来拍照的。

网红最爱的茶室，按小时收费

在杭州这个城市里，一切都可以是假的。痛失妻儿后的伤心是假的，上演的家庭伦理纠纷是假的，大众点评上众人追捧的美味是假的，连1818黄金眼都不是一个真正的民生节目，而是网红出道秀。只有流量和动物园那只出逃的金钱豹是真的。

"眉有办法"事出杭州1818黄金眼

一千年前，苏轼的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让杭州成为无数文人雅客的心之所往。现如今，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成千上万淡妆浓抹的网红们通过手机摄像头把西湖直播给全国。

如果你非要去人山人海的西湖凑热闹，排队太久忍不住冲到旁边的公厕，蹲下来之后发现没带纸巾，也不必惊慌，只要扫一扫左手边的二维码，并且同意贡献出自己的个人信息，那么很快卷纸机器就会吐出一段纯洁无瑕堪比白娘子头纱的卫生纸。在杭州没有什么是扫一扫解决不了的事情。

作为一个被流量化的人，在这个城市，你总是可以最大化自己的价值。要么贡献点击率，要么贡献GMV，最不济还有私人信息可以被收割。

大批黑衣男子在嘉里中心门口蹲守，抱着相机给来来往往精心打扮的小姐姐拍照，她们笑意盈盈，风格各异，面容类似，她们对着镜头轻轻招手，从指甲到都发丝都闪着美好而难以持久的气息。

深夜里摄影师把照片在PS软件上进行精心修葺，上传到自己的抖音账号，这个月粉丝已经超过100万，一个愿看一个愿拍，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粉丝=流量=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你就要像物理学家信奉牛顿第一定律一样对这个等式坚信不疑。这个公式就是互联网时代的永动机。

在杭州，仅仅凭着一闪而过的印象，你很难分清谁是真正的有钱人。那些年轻人可能是小镇青年，可能是大学生，也可能是真正的长三角富二代。他们杂混在一起，轮流在出片的场景拍照，举起奶茶嘟嘴，吃同一家网红餐厅，提最潮最红的或真或假的包。

到了夜晚，他们会出现在消费动则上万最时髦的夜店里面。BOOMSHAKE 和 OT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场所，在这里化着卡戴珊妆和鞠婧祎妆的小姐姐同场飙舞。酒水和冰块一样到处都是，霓虹灯的凌乱程度堪比银翼杀手在2049执行任务的洛城地下赌场。

当站在一起时，评断他们的标准只能缩小到是谁的双眼皮比较自然，谁的鼻子是“妈生鼻”，谁的腿更长更直，谁更像一个建模人而不是真正的人。

用“他们”而不是“她们”，是因为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亮的美就是这样不分男女。

如果上帝在湖滨IN77的上空丢一块砖头，随便砸到一个人都会有50万的粉丝。人均数量之高让北京三里屯的十八线驻唱歌手流泪。

而作为生活在杭州的人来说，更直观的感受则是在探探上随便右滑10个人，有5个是网红，有3个在创业中，还剩2个正在享受996福报的打工人也一定会在梦想那一栏填上“流量变现，财富自由”八个字。

流量是这座城市跳动的脉搏。

有人在苹果店前一遍又一遍演着抖音短剧，表情夸张，旁若无人。同一个男主角搭配三波妹子上演不同的人间悲喜剧。还有打扮清凉宛如双胞胎的姐妹花，走着走着就一个单手跟头翻了过去。一旁的保安大哥镇定自若，抱着胳膊笑眯眯看完全程表演，哪怕有个高踢腿差点就怼上他的脸，他依旧热情鼓掌后再赶人清场。

同一个男演员搭配三对妹子给大家倾情演绎人生悲喜

远处的街边还有正穿着汉服和洛丽塔裙拍照的大学生，或是超前上新干脆在三伏天裹上大衣的淘宝店主，一批又一批的网红们正在LV和维多利亚的秘密前快速变换姿态，意大利建筑大师Renzo Piano的中国首作天目里是他们最好的背景板。散落一地摊开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与图文不符的衣服，走过的路人只能绕道前行。

在网络的世界里季节只是个名词

此时此刻，坐在M Stand里捧着刚刚排队买到的咖啡的我，看着眼前这一波一波如同钱塘江潮水一样的热闹场景，寻思着如果把这些都写下来能得到多少的阅读量。

杭州的咖啡馆里面有拿着新品摆拍的漂亮小姐姐，还有为了争夺网红项目投资份额而面红耳赤的北上广投资人们。

如果想在这里充当气氛组，拿出北京上海标配的MacBook PRO 绝不是上上之选。掏出起手机支架，打开补光灯，搞一场直播还差不多。最次，嘴里也要多蹦出几个互联网时髦热词儿，什么“赋能业务”、“运营闭环”才算是入门。

毕竟，如果有天突然看到你常点的外卖店给分店取了不一样的名字时，作为一位合格的流量因子，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他们是不是在做AB测看看哪个名字点击率更高？

这才是互联网之城应有的思维速度与能量。

02 为什么杭州网红满地跑？

遍地是网红是外地人初来杭州的错觉吗？还真不是。

根据艾媒咨询发布的报告显示，2020年我国的MCN机构（网红孵化机构）已经达到28000家，而根据去年浙江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公布的数字：

杭州作为全国第一电商之都，60%以上的MCN机构都聚集在杭州。

中国MCN机构分布，杭州以直播电商见长

这其中就有淘宝直播一姐薇娅所在的MCN机构谦寻文化，有和天猫总裁蒋凡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大奕控股的如涵。有人间仙女李子柒所在微念科技和王思聪曾经的女友雪梨所在的宸帆，另外思聪的“真爸爸”孙一宁也已经落脚杭州萧山。

全中国的网红有一半都在杭州，而另一半则在来杭州的路上。

刚刚还清几亿欠款的罗永浩先生，把自己的MCN机构“交个朋友”从北京的798园区迁到了杭州。他的好朋友杨天真女士在微博直呼“杭州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也准备在这儿发展她的大码女装事业。

红人纷纷赶赴杭州

流量之城杭州就是红人的应许之地。

网红们纷纷扎根杭州自然是有原因的，得益于中国最大的电商阿里巴巴的壮大，网红们在杭州能最快地建立从流量到带货的商业链路。

围绕杭州的，还有浙江丰富的货源。这里有中国最大的女装批发市场四季青，还有大名鼎鼎的“海宁皮革城”和并未倒闭的“温州皮鞋厂”，更不要提能够预测美国总统支持率的义务小商品市场。

一个四季青成就多少大网红

毫无疑问，论电商，无论是流量运营还是配货物流杭州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另一方面，杭州还为网红们提供了完备的基础设施。这里有各种各样风格的摄影棚：巴洛克夏威夷还是巴黎普吉岛或是摩洛哥青藏高原，应有尽有。大量的老厂房被改造后焕然一新成为网红拍摄基地。

那些摄影公司的工作人员，在棚子里用各种自制道具、场景，利用视觉的魔术精确把控着商品的图片效果。他们可以把200块成本的衣服拍出500块，1000或者2000块的任意质感，但那个纹了花臂的摄影师偷偷跟我说：一般客户不选2000这一档，因为怕货不对板，导致退货率惊人。

杭州储备着最丰富的直播电商人才，而且要价还不高，因为这里的年轻人天然带有互联网思维，根本不用培养，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对MCN机构来说性价比极高。罗永浩的“交个朋友”搬到杭州后，短短一个月团队就从300人扩展到600人。

而MCN机构扎堆对刚刚入圈的网红来说，也是一个好选择。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可以按照“网红方法论”被包装成为一个合格的变现商品。

从各个方面来说，杭州都是网红最好的选择。况且在这座美食只拿来摆拍的城市里，网红们甚至不需要刻意节食就能自然地保持好身材。

细想之下，还能省了抽脂的钱，毕竟在杭州，抽脂除了要钱还能要命。

03 杭州的A面与B面

21世纪初的杭州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西湖人没那么多，断桥还不是人桥，租一条铁皮船就可以晃荡一天。你依然可以看到，六七点清晨遛鸟晨练的大爷大妈，五六点傍晚边散步闲谈着家庭琐碎的中年夫妇，再晚一点的时候，湖边少年宫的兴趣班下课了。

从早到晚，如同本杰明巴顿的奇妙一生。

从2000年的杭广电视塔上远眺杭州

每所小学门口，左边一个卖葱包烩蛋饼的大妈和右边一个卖油墩儿炸臭豆腐的老奶奶是标配，放学时她们的摊位前永远人声鼎沸。

逃课去租书的小学生，看到老奶奶在搅拌新鲜的虾酱和淘洗翠绿的小葱，旁边刚支起的锅里油清澈得有些过分，翻遍裤兜却掏不出个钢镚。

太子湾上曾经的小瓦房内有一锅看不出颜色的卤水，锅里一直熬着滚烫的豆干，1块钱两个；还有钱塘江的小鱼馆，清蒸一条白条只要12块9。

文三路教工路的数码市场里，最火热的业务是组装电脑和卖MP3，夹在零件和电线的大叔还顺便倒卖北欧死亡金属打口碟，他的货比20年后的QQ音乐版权库还全，像日后的网红之城的某种暗喻。在这里，连摇滚的暗流都格外赛博朋克。

旁边黑乎乎的写字楼里面，初代码农们随手写出一串漂亮的代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不懂股票和期权。心里盘算着翠苑一区的40平房子只要18万，这个月到手的工资就可以买个两平米。

下班后就可以去文一、文二路的夜市喝啤酒看姑娘，晚上那里有百米灯火热闹非凡，慢慢向下沙迁移的学校在这里留下最后一丝夏日青涩的荷尔蒙。

而现在走在杭州的核心商圈，你会有一种错觉：杭州是一座由30岁以下的帅哥美女组成的城市。这里永远年轻，永远斗志昂扬。全国汹涌的人口老龄化大潮被屏障在城市之外。

在猎聘的一个互联网行业报告中，有一页罗列了2020年重点城市的互联网职场人日常花销TOP3，杭州的前三名是“车房贷；充电学习；家庭支出”,“充电学习”这一项没有出现在其他的任何11个城市之中。

如果说互联网头部大厂的员工们996还能换来可观的薪水，那杭州大量的普通打工人则要同时面临加班泛滥和工资较低的困境。

生活在杭州，可能并不像短视频中那么美，相反幸福感正在被慢慢抽空。

慕名而来奔赴互联网浪潮的年轻人一边感慨杭州的路似乎永远也修不完，一边在呼啸的地铁里面刷着租房和求职信息。

曾经的犄角旮旯已经扶摇直上，闻堰义桥已经逼近3万，崇贤2万，浦阳2万，大江东1万8。蚂蚁金服如果上市成功，那这个价格也压不住。

杭州行政区划分梗图

两个大厂在杭州扎根，发芽，甚至改造了这座城市。过去二十年年高薪暴富的神话就像直播间销售量的数字一样，让人觉得这真是个通货膨胀的年代。只不过神话都是发生在过去，现在的神话已经慢慢换了主角。

年轻人不禁想问：除了两个大厂，杭州还有什么开得出高工资的企业？

而没有足够就业机会去匹配高房价的后果，就是在知乎“你为什么最终没有留在杭州？”的问题下，足足有1734个回答，对比重庆、成都、长沙的问题都只有个位数。

一个用户留言说到： 毫无疑问，杭州是一个很美的城市，但它的美属于省内的富人们，属于暴富的网红们，但可能并不属于在这里打工的你我。

中午12点，网红们在单价10万的大平层中醒来，望着钱塘江盘算着今天的行程；半夜12点，你在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赶着PPT，盘算着今天下班打车要多少钱。

2020年，杭州的人才净流入率又是全国第一，新引进35岁以下大学生43.6万人。

在时代的大潮中，不断有人黯然离场去缅怀，也终归不断有年轻人热烈涌入去拥抱。

04 尾声

电影《楚门的世界》里面，楚门是个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虚幻世界的真人秀演员，当他发现的那刻，他头也不回推门就走。

在杭州，更盛大的真人秀则永不停歇。

苟晶，山东济宁人。林生斌，福建宁德人。项思醒，浙江台州人。全国各地人在杭州大舞台上争奇斗艳

楚门是被动入了局，而他们是主动入了戏。

楚门的英文名Turman, 这个名字听起来讽刺得如此直白。相比之下，这个城市里面盛行的网名和花名显得更加隐晦而谦逊。在自我嘲讽这门技艺上，好莱坞跟我国文化相比还是差了点火候。

生活如果不真诚，那不值得记录；世界如果不真实，那也大可不必去看。不然到了最后，人生如戏剧，城市如舞台，落得满地尘埃。

知乎上那个问题成千个回答中，有个答主特别喜欢西湖，年轻时就梦想带着爱的人在断桥散步。她最终离开了杭州，回了老家。她写道：想念杭州了就坐高铁来看看，毕竟只要13分钟。

那就套用海明威形容巴黎的那句话作为结束吧：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杭州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因为杭州是一场不会消退永远流动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