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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鲍比

 2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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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介丨日本经典青少年短篇小说《情迷鲍比》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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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文仅供日语学习者、文学爱好者、翻译爱好者交流学习之用,译者未获取任何报酬,请勿转用于任何盈利用途。为保证阅读体验译者运用了大量归化处理,请异化翻译爱好者绕行。
作者简介:片冈义男:(1939-1982)日本杂文家、通俗小说家、翻译家、摄影家。1939年3月出生于东京,父亲是美籍日裔第二代,母亲是滋贺县人。他在日本度过幼儿时代,童年一度旅居夏威夷。最终学历为早稻田大学法学部。24岁起以杂文扬名日本文坛。
1975年,片冈义男以青少年题材短篇小说《请来一曲慢布吉(スローなブギにしてくれ)》夺得第二届野性时代文学新人奖和该年直木奖提名。从此在日本青少年文学界开启了一个“片冈义男时代”。在1970-1980年代,片冈的小说以美式创作手法表现青年亚文化和日本故事,鼓励年轻人坚持真我,极受日本青少年欢迎。代表作有:《情迷博比(ボビーに首ったけ )》、《他的摩托,她的岛》、《冲浪之岛》、《湾岸道路》等。
片冈义男的这些代表作均被改编成真人和动画电影。《请来一曲慢布吉》的电影版捧红了浅野温子,电影版《他的摩托,他的岛》捧红了当年走小鲜肉路线的竹内力。《我的夏日旅行》由药师丸博子与顶流小鲜肉野村宏伸共同主演。《情迷博比》则被拍成剧场版动画,由平田敏夫执导,野村宏伸配音,吉田秋生担任人设。片冈义男“以美国文学手法写日本青春故事”的巨大成功,为同走“半美式路线”的村上春树铺平了道路。
除了作家,片冈义男也执笔翻译了大量摇滚乐相关著作,《披头士诗集》、鲍勃迪伦《狼蛛》均由片冈氏第一时间译成日文。
情迷博比(ボビーに首ったけ.1977)
鲍比(Bobby)回到家,老爸已经开始晚间小酌了。
妹妹佳子走出厨房,把下酒菜放在饭桌上,说:“鲍比,你今天回来晚了。”
“打橄榄球去了。”鲍比回答。
鲍比放学后的确打了橄榄球。但是,今天回家这么晚,是因为他去了江之岛,他在海滩上用双筒望远镜久久地眺望着在海面上出没的诸多冲浪手。
“好久没玩橄榄球,一口气玩了三小时,累坏了。”鲍比没提在江之岛看冲浪的事。
“泡个澡吧!”
“昭彦啊。”妈妈在厨房里叫着鲍比。
“今后早点回家学习吧!”
“咋了?”
“你都高三啦,也该收收心啦,夏天也过去了。”
鲍比没回答,老妈也就没说啥,继续在厨房里忙做菜。天妇罗的香味扑鼻而来。
鲍比从餐厅转入浴室。
“‘鲍比’,你哥咋得了个这么个浑名?”老爸一边倒啤酒,一边问佳子。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好像都这么称呼哥。‘鲍比’这个浑名确实很顺口。”
鲍比没在浴室里好好洗澡,只把身体浸在热水里泡了泡,洗头倒是挺认真。
鲍比穿上衣服,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走进二楼自己的房间。透过书桌前的窗户,鲍比可以看到北镰仓的住宅区。五月末春天的傍晚,鲍比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向外眺望。
突然,他瞥了一眼桌子。收录机的一端压着一封信。他把信拿起来一看,发现这信是写给自己的。收信人的名字是用浅蓝色墨水写成,字迹纤廋漂亮,一看就是女生手笔。翻到后面。寄信人的名字是中原咲美。寄信地址是冈山县的笠冈市。淡蓝色的信封是可爱的方形,背面以略深的蓝色印着水仙花图案,给人以忧伤之感。
鲍比把毛巾扔到另一张椅子的背上,坐在了椅子的前面。从抽屉里挑出一盒磁带。放进收录机,按下播放键。扬声器里开始传出洒脱利落的摇滚乐。鲍比稍稍调高音量。他把信的一端撕开条细缝。里面是三张蓝色信纸,上面也印着水仙花。漂亮的小字,整齐地横写着。

野村昭彦同学:

陌生人的第一封信总是来得很突然。也许我的这封信也会在某天突然送到您的手上。您讨厌突然吗?您会在什么时候,何种情形下读到这封信呢?如果这封信在上课时被送到府上,您放学后一定会看到吧。如果是下雨天送到,信封上的墨水会不会有点洇湿呢?

信的语气是这样的。过了第一张信纸的一半,内容的全貌还不清晰。
正当鲍比想继续读下去的时候,从楼梯下面传来妹妹的声音。
“鲍比!下来!吃饭!”
鲍比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决定等吃完饭再看信,拿起湿毛巾,下楼去了。
一家四口在餐桌前一起吃了天妇罗的晚餐。父亲喝着啤酒,心情很好。妹妹格外快活地说话,鲍比默默地吃着东西。
“昭彦,你收到了信吧?”
话到一半,母亲说道。
“收到了。”
“你认识对方吗?”
“不认识。”
“你看了吗?”
“没看过。”
“如果一定要回复,就好好回复人家。”
“就这么办吧。”
一脸可爱的妹妹佳子,睁大双眼看着鲍比。
“鲍比,这是头一次有人给你写信吧?”
“才不是呢。”
“以前有人寄信给你?”
“学校那边来过两三次信。”
“是叫家长的信吧》”
“信封上贴着邮票,由邮差送来,那就是来信。”
“那种信,真没啥可炫耀的。”老爸插嘴道。老爸说的话,一贯是话糙理不糙。
“谁寄来的?”
“不认识。”
“从哪儿来的?”
“冈山。”
“冈山?”
佳子突然发出嫉妒的声音。
“哥,老妹儿我还没去过冈山呢。”
“那回你坐高铁去九州,不是经过冈山吗?”
“我没去过,因为是坐高铁,上下车都是在东京。”
“是女孩子写的信。”
“哇!”说着,佳子放下了筷子。
“鲍比!鲍比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恭喜!真的,这可是我哥头一回收到女孩子写的信。”
“不是那种信啦。”
鲍比瘦长的身体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向厨房,往玻璃杯里倒水。他喝掉半杯,又把杯子灌满,然后回到餐桌前。
“喂,鲍比,让我也读一下吗!”佳子热情地说道。
鲍比把炸虾天妇罗放进嘴里。把尾巴咬断,让它直接掉到盘子里。
“就算你不让我读,我也要读!那封信在哪儿?”
鲍比一边大口嚼着饭和虾,一边朝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点点头。
“在二楼啊!我这就去看”
在信件后半部分,中原咲美这样写道:

我是从摩托车杂志的近期过刊上得知您的名字和地址的。就是《大型摩托车》杂志今年的新年特辑。您还记得吗?

虽然这是本几乎没有女生会读的摩托车杂志,但我偶然读到了它。

此前我从未接触过摩托车杂志,觉得很新鲜。我不太懂摩托车,但在读者来稿页面上,不仅有漫画、诗歌,还有女读者投稿,读起来很有意思。

骑着摩托去远方旅行,骑士们称之为摩旅,对吧?我在登载摩旅体验的专页上,读到了您的文章。

你和朋友两人各骑一辆摩托车,一次摩旅居然走了那么远,是真的吗?作为同龄人,我真是又惊又羡。女孩子也能做到吗?

旅途如此漫长,如何骑摩托车驶过?从您的文章看来,您非常享受这一过程。

您在文章中写到的地方,我只去过足折岬。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想起那里,又怀念又高兴,所以才会这么唐突地写信。杂志上有您在足折岬拍的照片。我在几乎同样的取景地拍过照,贴在相册里。

您说您是从国道2号线驶过笠冈的。我家离2号线只有徒步五分钟的距离。从二楼窗户可以看到路面。也许,我曾从窗户看到过飞驰而过的您。您的摩托车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怎的,写了这么封漫无边际的信。我刚刚在那本摩托车杂志上看到了您的旅行,看到了足折岬和笠冈,特别开心,想向您表达这份喜悦,所以才开始写信。如果能顺利地传达就好了。不知您是否讨厌读信?

还是别写太长了吧。这封信来得突然,请不要为此感到负担。令人心情舒畅的风,从能看到国道2号线的窗户吹来。我家离海很近,刚才我一直望着国道,没有摩托车驶过。我一边迎着风,一边等着摩托车。

鲍比读完后,非常感佩、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向写字台旁的书架看去。杂志《大型摩托车》今年的新年特辑就放在最下面的架子中间。厚厚的新年特大号的黄色书脊上,写着鲜红的七个字母:BIG BIKE。
去年十月校园祭结束后的一周假期,鲍比和一个同为摩友的高中同学兼朋友一起去自驾游。两人从镰仓上到信州上田,从松本下到岐阜,穿过京都、大阪、姬路,来到三原,再从三原前往四国。在四国岛上,他们曾在高知城、足折岬与八幡滨驻足。接着,两人又去了九州,先后在别府、佐贺、长崎和云仙徜徉。然后下到鹿儿岛,再渡到日本本土最南端的佐多岬,而后从宫崎县日南市向北骑到宫崎县日向市。再从日向乘坐渡轮到川崎,享受这段船上旅程。正如咲美在信中所说,这是一趟路途很长的摩旅。两人花了十天,没有任何争吵和事故,顺利跑完了三千公里。鲍比当时的坐骑是1976年款雅马哈RD250。鲍比现在也骑着它。鲍比把这次旅行写成一篇记叙文,应付高中语文课的作文小考。在班里,鲍比的各科考试名次一贯靠后。但是,这篇作文罕见地得了高分。
老师把作文还给鲍比时,在空白处用红色铅笔写下批语:“非常好,写得很生动。这种感觉,永远不要忘记!”鲍比把这篇作文的复印件,附上两张照片和一封亲笔信,寄给了《大型摩托车》的编辑部。信中写道:“教书匠表扬了我,如果您觉得这稿子还成,请采纳吧。”
投稿被采纳了。在新年第一期刊出。那期杂志设置了摩旅特辑,拿出三倍于平时的篇幅刊登读者撰写的摩旅报告,其中就有鲍比的文章。可能是纸张问题,在刊出的照片上,鲍比的脸庞显得黑黑的。鲍比为这期杂志而骄傲,至今仍把它珍藏在书架上。
住在笠冈市的同龄女孩中原咲美看到这篇文章后,给鲍比写来了信件。三天后,在妹妹佳子的催促下,鲍比写了回信。
他从活页笔记本上取下一张纸,这样写道:
信,我读过了。Thank you。收到女生来信,有点开心。
在后面,他又补了一句:
我的摩托车是蓝色的。
然后他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寄了出去。
1976年版 雅马哈RD250(动画版是本田VT摩托车)
现在鲍比最想要的是冲浪板。他在上高中之前就很想要。但是,刚进高中,他就买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所以暂时还没能购置冲浪板。
冲浪板的单价高达七八万日元。他也想过把摩托车卖给朋友攒钱买冲浪板。但是,要把冲浪板带到海边,必须要有一辆车子。否则,即使有了板子,也无济于事。
所以,目前为止,鲍比只好强忍着,在湘南的冲浪器材店里看看或摸摸冲浪板,过过干瘾。
鲍比想做冲浪运动员,购置自己的冲浪板和汽车,不仅要在湘南海岸和千叶的外房海岸等地反复练习弄潮,还要去夏威夷训练,总有一天要成为职业冲浪运动员。
在高一和高二的两个暑期里,鲍比积累了很多冲浪经验。鲍比有位男性朋友买了冲浪板,夏天里,不论有没有海浪,鲍比每天都和他一起站在冲浪板上出海。
如果冲浪者穿上保暖冲浪服,即使是秋冬季,也能出海。不过,和冲浪板一样,鲍比现在还买不起。
现在鲍比被禁锢在高中的框框里,很难获得自由。但是他暗下决心,今年是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夏天,所以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打算买冲浪板。在暑假前,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去和冲浪有关的企业打工。
随着夏天的临近,湘南的海面上,冲浪手们的身影越来越多。他们把冲浪板装在皮卡的货箱或汽车行李架上,和同伴一起来到海边。
鲍比也非常想拿着自己的滑板出海。他深爱冲浪。每当他看到那些在车里载着冲浪板、晒得黝黑的冲浪手,他的心情就变得迫不及待。
每到这时,鲍比都会提醒自己:别乱了方寸。眼下还是高三学生。今后机会多得是。他一边勉强按捺着对冲浪的冲动,一边按照自己的方式稳步处理日常事项。
必须解决高中的事情。以现状而言,鲍比虽然学习成绩比较靠后,但也应该能勉强毕业。他认为,只要毕业,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如果任其自然,还有不到一年时间,鲍比就能从高中毕业。大学的问题早就解决了。至少鲍比自己是这么想的。
前几年一直没考虑好“选就业?选升学?”这个问题,鲍比如今自己决定,明确地选择了就业。
爸妈和妹妹都希望鲍比上大学。其中父亲特别啰嗦。
老爸决定:高中毕业后即使逼鲍比复读,也要让他上大学,他至今还相信鲍比会选择升学。
但是,老妈似乎放弃了。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无意间成为了鲍比的伙伴。如果他真想直接就业,就放手让他去吧。身为人母,老妈越来越愿意这样包容儿子。但老妈还不希望儿子完全放弃升学。老妈经常想,还是尽量让他考上大学为好,所以念叨起学习的牢骚和注意事项来,比老爸更频繁。
而且,妹妹佳子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有机会就会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
鲍比下定决心直接就业,把这件事告诉了课外活动的指导老师,几天后,校方的确认信寄到了鲍比家里,被老爸拿到了。
读过信的老爸说:“这是咋回事儿?”
说着,他抓住鲍比,大发雷霆。
他让鲍比坐在餐桌前,教训了他一番。
“你还是去考大学吧。”
“我考不上。”
“为什么?”
“每次考试,只拿四五十分。”
“你想咋办?”
“找活儿干。”
“你要干啥?”
他没说“去冲浪”。爸妈肯定会反对,而且他们一旦知道鲍比喜欢冲浪,肯定会禁止鲍比涉猎冲浪。鲍比一直都刻意避免在爸妈面前提及冲浪。
“啥都干。”鲍比回答。
老爸“咚”地一拳捶在了桌子上
“你到底能干啥? 公办高中随堂小考,你都只能拿三四十分,到社会上能干啥?”
“不是三四十分,是四五十分啦。”
“那有啥区别?”说到这里,老爸又捶了一下桌子。
老妈沏好茶,把茶杯放在鲍比身旁,走出了饭厅。
鲍比喝了那杯茶。
“别当着老子的面喝茶!”老爸怒吼道。
鲍比放下茶杯。
“太烫了,等茶稍微凉了,咱们再说吧。”
“你小子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呢。”
“考大学去!”
“不考!”
“有啥不行的,给我学习去!”
“说啥‘可是’,少给我找借口。”
“我只是在解释。”
“少啰嗦。”
“咱俩得好好聊聊。”
因为是自己做的决定,眼下的局面对鲍比更有利。
老爸说教般唠叨,只要参加升学考试,哪怕野鸡大学也行,就去上吧。
“为啥要我去挤独木桥?”鲍比问。
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问题,让老爸困惑不已。
“为啥?你还啥都不会呢,还是去上大学吧,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我觉得不上大学也能争取时间。”
“听父母的话。”
“我自己负责。”
“你绝对做不到。”
“片面下结论可不太好哦。”
“不上大学的话,以后会吃亏的。”
老爸爽快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不想过那种‘进入好公司,做顶级社畜’的呆板生活。”
“你想干什么?”
“自己去探索。”
这样,鲍比胜利了。
随着春天到来,鲍比心中涌起一种预感,今年夏天,一切都会如己所愿。

一周前收到了您的回信。那天下雨。身着黄色塑料雨衣的邮递员把它投进了信箱。

那天空气很清新,雨下得很轻柔。即使在家里,看不见的雨点——那份意外之喜——也像香味一样落在我身上,围在我身上,就这样过去了。

那天我非常开心。这么写似乎在逼别人一起高兴,不太妥当,但是我确实很开心,所以直抒胸臆。没想到您会回信。我相信,生命中的很多事都会被淡忘,只有对那个下雨天的怡人香气的回忆,会永远留在我心中。

我写了第一封信时用了三张纸。写得多长啊!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很害羞。好像独自在唠叨。但是,信真的是独自写的。即使那样,也太长了吧。这次也会变长。啊,如何是好。

您的回信真是简短。简直像听见您亲口说话。打开信封一看,信上的字句全都跃入眼帘了。

多么漂亮的信啊!见字如闻声。而且,很棒的是,在你简短的回复中,也有“很高兴”这样的话。(您把摩托车称作机车。那是正确的说法吗?)读了摩托车杂志,我很开心,为了表达这份喜悦,给您写信了。然后,您高兴地给了我回信。用“好高兴”这个词。在冈山县和神奈川县之间,喜悦之情乘着信件来回飞翔。

太棒了。无论如何。为了不把信拖长,我必须格外注意。我在想:蓝色摩托车能跑到多远呢?

我骑着荞麦面店的送货摩托车,跑过二百米左右。今天终于给您的回信写了回信。其实,我当然想在收到信那天马上写,但又觉得不能写得太急。希望您也能感受到那个雨天的香气。

这就是中原咲美寄来的第二封信。
篇幅缩到两张纸。字体依旧苗条而漂亮,但是信封与信纸都换了。
鲍比独自读了这封信。没给妹妹看。鲍比在放学后,自己把信件和晚报一起取出邮箱,所以妹妹不知道。读完后,信件就被藏在抽屉里。
鲍比近期一直忙着迎接夏天。
他一直在努力寻找与冲浪有关的打工机会。
放学或休假的时候,他每天都去湘南海岸,来回走访了好几家冲浪器材店,希望能看到招聘临时工作人员的告示。去年和前年的夏天,他经常在冲浪店看到这类招聘告示。
眼下才六月初。冲浪旺季还没开始。或许由此所致,他一直没找到打工的机会。
一周、十天、半个月。给中原咲美回信这件事被推迟了。每当鲍比回到家,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都下定决心写回信。但是,每次都写不出来。
对鲍比来说,写信是件很棘手的事情。他不知道该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同龄女孩写些什么。
鲍比明白:只要稍微写写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合格的回信。但是,一点也写不出来。毕竟,他从来没写过信,也很少动笔写东西。
鲍比每天至少明确提醒自己一次,一定要给人家回信,但是回信还是一点点被推迟。
某日,鲍比终于找到了打工机会。那天,他在七里滨海边一家面向海岸大道的大型冲浪器材店里,浏览冲浪板并翻阅冲浪杂志,听到了店里人的对话。
店里的人正在讨论举办冲浪电影放映活动的事儿。
“所以呢。”那个上年纪的男人说。鲍比听得很清楚。
“会场的打扫和善后工作,咱们雇临时工干吧。”
“好啊。”
“多雇点人。日薪便宜,时间也很短,就别折腾我了。”
“雇多少人好呢?”
“文娱场馆变得比以前更挑剔了。在其他活动中会被忽略的细节,一说是冲浪电影放映,就会被挑出来各种指责。这是为啥呢?”
“他们把咱们的活动跟摇滚音乐会弄混了。留着长发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在那些老家伙看来,咱们的装束跟摇滚青年没啥区别。”
“需要招六个人。”
“是不是太多了?”
“因为要打理会场周边,近期连路上的事情都被投诉了。发传单的时候,有人把传单扔在会场附近的路上,连这点都被抱怨。”
“也就是说,咱们还得帮着扫马路。”
当谈话告一段落,鲍比向这位看起来像是该店负责人的中年男子搭话。
他请求说,如果有打工的机会,一定要雇用自己。
“有啊,我刚才还在说呢。啊,你听到了吗?”眼镜背后,男人的目光很柔和。
“电影放映会的活儿,也就是打杂而已。”
“让我干吧。”
“行啊。”
话题就这样定下来了。负责人当场在便笺上写下工作内容、日期、地点、报酬等,盖上店里的印章,交给鲍比。
“我希望你把爸妈的承诺书拿来,要爸妈亲笔写,盖上印章。明天啥时候拿来都行,你还是高中生吧?”
“是,高三学生。”
“其实也不是非要不可,不过万一出点啥事,有这玩意儿比较方便。”
鲍比让老妈写了份承诺书,第二天就送到了。
在东京和藤泽,那家冲浪器材店每隔一天就举办一次电影放映会。鲍比工作非常努力。然后,他拜托店里的负责人,代为寻找其他兼职机会。
他把写有地址、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交给了负责人。
一周后。鲍比在那家冲浪器材店时,负责的男人发现了他,对他说:“你整个夏天都有时间工作吗?”“
“啊,没问题。”他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心里怦怦直跳。
“真的吗?”
“是的。”
“那边的小酒馆正在招人,怎么说呢,纯属打杂,啥活儿都得干。”
“好啊。”
“挺辛苦的。”
“我喜欢冲浪。”
男子抿嘴一笑。
“夏天可是冲浪旺季,客人多,工作量也大”
“我明白。”
“忙起来,可很累人啊。”
“没问题。”
“跟你爸妈说一下,能再出具一份承诺书吗?”
鲍比说服母亲写下承诺书,拿去就被录用了。
万岁!鲍比在心中高呼。这个夏天很走运。这么一想,他就特别高兴。
回家后,母亲告诉鲍比,店里的负责人打来电话告诉他们,打工的时候,他们会替爸妈照顾好鲍比。
趁着高兴的势头,鲍比给中原咲美回了信。把打工和冲浪的事写进了信里,和上次一样,在活页笔记本上,用稍大的字写了七行,好不容易,终于写出来了。
当年最流行的冲浪题材纪录电影《无尽之夏》(1964,美国)海报
冲浪器材店内部
DHD某款冲浪板,单价八万日元

Surfing(冲浪)!

这是个非常温柔的词儿啊。但是,那份温柔有着巨大的广度,其中悄然包含着一种不容姑息的严厉。

冲浪!

多么美妙啊。在大海的温柔与辽阔中,彼此不姑息不宽纵,亲密而美丽的交往。

请见谅。这是我个人的想象。错了的话,真的很抱歉。不过,我还是稍微有一点自信的。

连蓝色的雅马哈摩托车都还想象不出来,这次,冲浪!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必须去想象。把这样的事情写给你,难道我是在任性吗?我每天都在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做任性的事。

啊,接下来,恭喜找到打工机会!我由衷地为你高兴,就像自己找到兼职一样。这次夏季兼职,我想一定会留下极其宝贵的体验和回忆。一定。你在什么地方打工呢?因为是夏天,应该是在山里?还是,在海边呢?提到了冲浪,肯定是海边。猜对了吧。我也想试试呢。

今年夏天,你一定有非常好的体验。届时请也讲给我听,分享这份记忆,拜托了。从窗户可以看到蓝天。夏天已经来了。今年夏天,你一定会被晒得黝黑吧。可能因为住处靠近大海,天空一片蔚蓝,好像连大海的碧蓝色都倒映上去了。在明媚的阳光下,白云显得颇耀眼。

Surfing!

冲浪!

蓝色摩托车。雅马哈!

在夏天外出打工!

只是写着字,泪水都快夺眶而出了。

这是中原咲美的第三封信。鲍比读完后,不知为何觉得奇怪。中原咲美通过一连串多愁善感的语言,袒露出感情的起伏,好像在拼命倾诉什么。鲍比就是对此感到惊异。她到底要倾诉什么呢?还没等想出头绪,鲍比就迎来了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夏天。
鲍比预定从七月初上岗的临时工作,六月中旬就开始了。鲍比工作的小酒馆与冲浪商店挤在同一个建筑里。鲍比身为柜台店员的见习助手,负责干杂活。
学校还有半个月才会放暑假。此时鲍比已经无心再老实地待在学校里了。没办法,他只好忽悠老妈,声称那些不考大学的同学都放假了。最终鲍比如期去小酒馆打工了。
正如冲浪用品店负责人所说,打工是件苦差事。虽然也有闲暇,但一忙起来,常人都会头晕眼花。
“世上的闲人儿多了起来,去年的光景可不是这样。”代理店长说道。这位代理店长,其实也是一位男子职业冲浪选手。
上岗第一天就忙了九个钟头,鲍比累得迷迷糊糊,身体好像浮在离地板好几公分的地方。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这家酒馆最受欢迎的餐点和饮品,是开放式三明治和樱桃味可乐,量大管饱,用料实在。店家让鲍比拿这个当晚饭。鲍比风卷残云,火速吃完,快得连自己都意外。
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基本胜任工作了。到了第十天,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店员的角色,职业表现与制服非常相称,工作起来游刃有余。
但是,鲍比还是很忙,给中原咲美回信这档事儿,就被抛至脑后了。
六月末,棘手的事情发生了。学校给父亲寄了信。每次要说啥事儿,学校就给父母写信——因为只消一张不值几分钱的邮票,就可以朝家长甩锅。
信上写着:鲍比从六月中旬起一直缺席,靠朋友顶替上课蒙混过关,而且根本没参加期末考试。
鲍比忙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刚好赶上老爸周六休假,被逮个正着。
“昭彦!给我过来。乖乖坐这儿!”
老爸真的很生气。
老爸在餐厅里说教了足足一个钟头。鲍比觉得这种说教很没劲。在冲浪商店的小酒馆里满负荷工作了一天,他切身体会到的充实感、熟练感,在单纯的说教中完全感觉不到。
鲍比亲口告诉父亲:他深信自己能全力以赴做好自己找到的工作。
“真烦。”
“什么意思?”
“罗嗦死了。”
“昭彦!”
“你啥意思?”就在这时,老爸踢开椅子站了起来,右手朝鲍比猛挥过去。
昭彦轻轻一躲。失去了重心的老爸摇晃着身体,趴在桌子上。
鲍比站了起来。
“等一下!”
鲍比走出了餐厅,把老爸的怒吼声抛在身后。在上楼的楼梯下,鲍比被老爸抓住,挨了两三拳。鲍比甩开他,跑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从里面锁上了门。
老爸在外边喊“开门”,鲍比没理他,迅速将行李装进美国产的大号帆布包。换洗衣物、冲浪杂志、写了很多备忘内容的活页笔记本、T恤衫、收录机、从电台和黑胶唱片转录的音乐盒带,被统统塞进了包里。中原咲美的来信被夹在活页笔记本里。包差不多满了。
老爸好像下楼了,门外没有动静。鲍比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从走廊走到玄关,穿上运动鞋,走出家门,在车库里把包捆在了雅马哈摩托车上,然后把车推出去。当离家稍远,鲍比发动引擎,戴上头盔,轻快地逃了出去。
鲍比在车站前的电话亭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第三个接到电话的哥们说,如果只躲两三天,没问题。
鲍比骑摩托车去了那哥们的家。
“仅仅逃学两周,老男人就翻脸,真让人头疼。”
“他毕竟是你老爸。”
“终于离家出走了。”
“倒是和季节很相称。”
“毕竟是夏天嘛。”
在哥们的房间里,他俩就这么聊着。
“我跟爸妈真是合不来。”
“大家都一样。”
“离家出走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哪儿啊,还有别人呢!”
听着收录机播放的音乐,两人一直熬到深夜。
鲍比瞅准时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妹妹佳子出来了。鲍比把住处和工作地点的名字都告诉了她。
“别告诉老爸。”
“我知道。”
“他咋样了?”
“你说老爸啊?”
“对啊。”
“老爸气得不行,他放话:只要你敢踏进家门,他就把你再轰出去。这回他好像动了真格。”
“这下放心了。”
鲍比在这位哥们的家里寄住了三天。只有早餐是在朋友母亲的盛情招待下,和他们全家人一起吃的。朋友的母亲为人直爽,似乎很欣赏鲍比离家出走的状态。
鲍比此后离开哥们家,与另一个男孩合住公寓。两人是同校同年级,但班级不同。
“好啊,你想住到啥时候都行。不过,咱俩得平摊房租。八月中旬,我要去北海道了。你这是离家出走吧?那可真是不得了。”
朋友满脸成熟,看着鲍比带来的包,这样说道。
从入住公寓的那天起,鲍比就开始打工。既然已经打算中途退学,鲍比就完全不在学校露面了。鲍比这样打算:即使到了秋季新学期,也要继续打工,不去上学了。
鲍比整个白天都忙于工作,每天傍晚开始下海训练。冲浪器材店把店里的二手冲浪板借给了鲍比。他从较小的波浪起步,通过反复练习,不断提高对冲浪板和波浪的适应能力。他与冲浪圈的老人儿们也混熟了,大家都亲热地叫他鲍比。他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离家一周后,佳子在下午早些时候来到冲浪器材店,点了一份冰淇淋。鲍比把冰淇淋端给她。她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边吃边说:“哥,你过得咋样?你看起来倒是挺精神,家里还是老样子。”
“爸妈呢?”
“还好吧。”
说到一半,佳子从包里取出一封信。然后递给鲍比,
“这个,今儿个送来的。”
原来是中原咲美的信。鲍比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完全忘了写回信了。
“哥,你不读一下吗?”
“现在不读,待会儿再读,我挺忙的。”
鲍比没有立即拆信。
听到鲍比这么说,佳子把冰淇淋含在嘴里,缩着脖子笑着说:“哥,其实念给我听听,也不碍啥事儿。”
那天晚上鲍比回到公寓,发现室友的几位异性友人到访。虽然室友提起过,但鲍比还是头回见到她们。鲍比意识到,再待下去,自己就成“电灯泡”了,于是只拿着活页笔记本,立刻走出了房间。
他走进街边的咖啡馆,呆了一会儿,看了中原咲美的信。
这封信的开头是“果然我还是寂寞啊”,语气低沉。此前来信中的乐观情绪消失殆尽。鲍比再次感到惊异。
鲍比盯着活页笔记本看了好长时间。他想给人家回信,但死活想不出该写啥才好。
鲍比费了很长时间,最终只写了一句话。
“我不想再读满纸低回啜泣的信件,咱俩直接在电话里聊吧,我不擅长写东西,如果你在晚上打电话,我可以及时接听的。”
他把公寓房间的电话号码写了下来。
鲍比寄完信,快半夜才回到公寓,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鲍比工作的冲浪器材店拥有三家冲浪板工厂。但冲浪板是手工制作的,因此与其说是工厂,不如说是作坊。
器材店在千叶新开了第四家工厂。冲浪器材店在九十九里海岸南边,面对国道新开了一家分店,店主租下附近的旧农舍,把冲浪板作坊设在里面。
鲍比提出想在那里工作。鲍比热情地说,想在那里住下来学习制作冲浪板,门卫之类的杂活他都愿意做。
鲍比的工作状态和对冲浪的热情备受认可。店里的负责人同意让他从七月中旬起,先去千叶试试。
佳子又带来了中原咲美的信。下班后,鲍比一如往常,一边吃着开放式三明治的晚餐,一边读那封信。
中原咲美为回信晚了而道歉。她说自己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她第一次告诉鲍比,她因为生病一直呆在家里,至今已经三年了。
“原来是生病了呀!”
鲍比非常佩服地自言自语。
“我下定决心给你打电话。打电话聊天也很不错。”咲美写道。
咲美在信中指定了打来电话来的日期。不知为何,她选择了很久以后的八月十日。
7月中旬,鲍比结束了持续一个月的酒馆打工,搬到了千叶。他住在设置作坊的农舍里,每天用半天时间学习制作冲浪板,剩下半天时间练习冲浪,每一天都过得分外美好。
八月初,鲍比的肌肤被晒得黝黑。当他抱着冲浪板在通往海边的乡间小路上行走,他的举止仪态已然有了冲浪运动员的风范。
盛夏的蓝天上,一朵白云分外耀眼。
下午早些时候,鲍比和鲜红的冲浪板一起从海里上岸。强烈的阳光给红色广告牌和鲍比晒得黝黑的身体披上一层光辉。在这片小沙滩上,除了鲍比,别无他人。鲍比上到沙滩,面前是杂草丛生的陡坡。他抱起冲浪板,穿着沙滩凉鞋,踩着杂草根,爬上陡坡,接着又走过前方一片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平坦土地,再往前是一片斜坡,这斜坡中间用了混凝土加固、又长又陡。鲍比登上斜坡旁的台阶。登到台阶尽头,他就到了松树环绕的山丘脚下。山丘顶上的白色小灯塔,在山脚松树的映衬下,显得熠熠生辉。
鲍比朝山丘的另一边走去。松林前面有个大沼泽。他踩着草走在沼泽地边的小径上,来到阔叶树林前。当他沿着树林走在碎石路上,盛夏午后的阳光下飘来一股猪的味道。附近的农家在养猪。林子环绕在农家后面,连绵不绝。树林里蝉鸣大作。
在树林尽头,鲍比穿过道口,走下坡道,来到田地里。他独自走在田间小路上。周遭很安静。太阳照在头顶上,尘土飞扬的杂草气味从脚下喷涌而出。
起风了。微风吹动结出果实的稻穗,形成美丽的稻浪,一阵阵涌向远方。 稻穗相互碰撞、沙沙作向的动听声音乘着风儿从后方飘来。
鲍比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广阔的田野,这田野一直延伸到国道。稻穗之声在其上飞驰而去,四散开来。
没过多久,鲍比走进了一间有着茅草屋顶的旧农舍的后院。生产冲浪板的作坊就设在这间农舍。
除了鲍比,还有几个年轻人在这里工作。但是,现在鲍比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今天海上有很多不大不小的浪,大家都出去冲浪了。
鲍比走进地面裸露的宽敞房间。空气凉飕飕的。房间里摆满了制作冲浪板的材料。那股刺鼻的味道扑鼻而来。
鲍比把冲浪板立在裸地房间的一角,走进新铺上地板的房间,蹲在电话机前,把电话打到了此前一直与同学同住的公寓里。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没有人接电话。不可能有人接的。先前那位同学带着几位异性朋友,七月末就出发去北海道了。
鲍比在院子里冲了个澡,穿上了衣服。今天的穿搭是长袖工装衬衫配上蓝色水洗牛仔裤。他赤脚穿着运动鞋,脖子上缠着粉色的班丹纳围巾。
他走进车库,把雅马哈RD250拖到阳光下。两三天前,他刚给这车子打过蜡。在阳光照耀下,车身处处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油箱的蓝色尤其醒目。
鲍比望着天空,皱皱眉,戴上头盔。系上下颚绳,跨上雅马哈。他踢了两次启动杆,发动了引擎。鲍比驶出院子的灌木篱笆,转到通向国道的路上。这是一条没有人影,也没有车辆行驶的柏油路。路面静卧在午后的阳光下。
RD250状态良好。自从换上高档轮胎以来,鲍比突然对这台车有了依恋之情。在能拉出马力峰值的转速范围内,这台车的六档变速器运行得非常顺滑。鲍比这么想:今后留着RD250不转手,在九十九里一带的公路上骑着它多跑跑。
鲍比觉得头盔和长袖衬衫里面很热。为了让风吹进来,他飞快地驶上国道。阵阵凉风吹在脸上和胸口,鲍比感到很舒服。他沿着128号国道往南行驶,跑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冲浪器材店。
这座店铺是模仿东南亚风格的传统民居建造的。在面向道路的墙板上,店家打算用喷枪画满色彩鲜明的波浪,眼下大约画完了一半。
把摩托车停在门廊前,摘下头盔,鲍比上了楼梯。
打工女孩米奇(Mitch)独自在看店。店内的地面都铺着木地板。因为刚刚铺好,室内充斥着木板的香味。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躺在竹椅上的米奇站起身来,把手中的64开小书放下。她身上带鲜花图案的比基尼泳装,与晒成古铜色的肌肤非常相称。
“我去趟湘南。”鲍比说。
“ 厂里有人吗?”
“没人。”
“冲浪板会被偷光的。”
“现在厂房里只有我那个板子是成品。”
米奇嘿嘿地笑了。
“你把那玩意折腾得破破烂烂的,谁都不会拿走的。现在海上有浪吗?”
“灯塔附近的海面上有浪,浪有三英尺高哦。其他人都到南边的冲浪点去了。“
“有没有人替我看店?我也想下海。”
“我去湘南,明天回去。”
“帮我捎份冰淇淋回来。”
“冰淇淋?”
“不是在镰仓有得卖吗?很好吃的。”
米奇告诉鲍比她想要哪几种冰淇淋。
戴上忘在店里的墨镜,鲍比走出了商店。在国道上众多汽车的夹缝里,他驾着雅马哈掉头了。
正值工作日下午,千叶外房地区的国道上没有多少车辆,鲍比骑着他的RD250飞驰。 这台体积不大的摩托似乎已经与他的身体完全融合。 鲍比可以如臂使指般轻松驾驭它。此前鲍比只把这车子当成代步工具,在日常出行和每年两三次长途摩旅时用到。但来到九十九里之后,鲍比终于意识到,RD250是那种可以当成赛车驾驶的市售摩托车。
在明亮的阳光下,深灰色的柏油路国道,透过墨镜清晰地映入鲍比的眼帘。他在左侧车道的中央加快速度,不久,阳光将鲍比包围起来,开始跟在他身旁奔跑。鲍比不是在阳光下奔跑,而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捕捉阳光,与阳光一起奔跑。
路旁闪闪发光的绿树和孤零零立着的商店招牌,都飞向鲍比的身后。那些看似遥远的景物,只需两三秒钟,就会被拽到他身边,然后被甩到后面,无影无踪。
包围着鲍比的阳光,很快就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驰。鲍比与阳光的竞赛开始了。光芒沿着平缓转弯的白色中心线,飞逝而去。那光芒在某个时候突然斜飞起来,照亮了前方的路标和路边餐厅的日本酒招牌。阳光从路边大树茂密绿叶的空隙里洒下,在清新的空气中,比摩托车更快地冲向前方。
鲍比想追上阳光,便加大了油门。发动机的振动传到油箱和握把上。从轻轻夹紧油箱的双膝,以及握着握把的双手,振动进入鲍比体内。风压撞击着他的身体。透过头盔的透明防风罩,鲍比仿佛能看到撞到之后又轻轻流走的风。隐藏在体内的振动,被风压的力量抵消。他心情很好。
握把左侧的后视镜划着风。风在鲍比耳边呼啸而过。在戴着墨镜的鲍比那浅灰色的视野里,只有夏日的阳光在闪闪发光。还没等鲍比追上,阳光就发出锐利的光芒,轻身一闪,将前方的松林染成一片翠绿,擦着路面飞舞而去。
鲍比因为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而减速,阳光突然飞上天空,又消失在某处。当他等着红灯变绿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阳光正停在镜面上,由于振动,刚才那上面还是一片模糊呢。
绿灯亮了。当鲍比松开离合器,停在后视镜上的阳光,在空气中划开一条直线,照亮数百米外的护栏,飞了出去。鲍比的雅马哈和夏日阳光的竞赛就这样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太东海岸附近,鲍比的雅马哈车开出了128号线,径直奔到一宫,进入千叶九十九里地区收费公路。
他沿着收费公路跑到片贝,向左转,又沿着道路往前走,总算越过了东金绕行道路和国铁的东金线。然后,他到了东金站的北边。
鲍比从车站前慢慢向南稍作返回。
这车站的面容还有点古朴风韵。下午的阳光直射在白墙上,有几辆出租车等着客人。126国道穿过东金市,如果沿着国道一路西行,没过多久就会进入千叶市区。
出了小镇,人的影子就稀稀落落。
在鲍比看来,只要在国道上行驶,通过墨镜映入眼帘的只会是同样的景象——乱糟糟的,毫无看头。
鲍比老实地跑在126号国道上,经过即将开建的千叶东金道路和国道交叉口,继续前行。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一群翻斗车和卡车。因为必须慢速行驶,鲍比罩在头盔里的额头和脖子都大汗淋漓。没有风从胸前吹到衬衫上,暑气停留在腋下,令他非常难受。
就在刚才,当鲍比在灯塔附近海面乘上三英尺高的浪花,他突然想起一件早已遗忘的事。
中原咲美在信中与他相约,今晚七点到八点,她会打来电话。鲍比给北镰仓与同学合住过的公寓打电话,房间里如今空无一人。他必须在七点前回到房间,等着接电话。
时间很充裕。鲍比只需要从千叶穿过东京,到达湘南,在街面等到晚上,然后再进公寓就行了。
鲍比从126号国道转入一条小路。这小路鲍比曾跑过一次,它穿过国道北面,一直延伸到千叶市内。对于前往千叶市区的摩托骑手,这条小道可比国道快多了。
车子一上小道,周遭的氛围和气味就截然不同了。国道上尘土飞扬的场景实在难看。虽然鲍比必须随时关注颠簸不平的柏油路面,但那股糟心之感也彻底消失了。
摩托车在这条乡间小路上行驶时,骑手可以闻到树木和泥土的气息,以轻松的心态驶过。
从这条路上,鲍比一眼就可以望到远方。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鲍比加快了速度。从胸前吹来的风,把衬衫的后背吹得鼓起来。腋下令人难受的暑气,如今无影无踪了。
鲍比稍稍抬起头,新鲜的风迎面而来,仿佛要帮着他洗净头盔里的汗水。
在树丛和田间,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农舍。在明媚的阳光下,鲍比的蓝色雅马哈摩托车,笔直地奔跑着。清风吹拂之下,雅马哈带着高亢悦耳的排气声,精悍地奔驰着。道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树林里满是参天大树,把阳光挡住了。那夏日鲜明的阳光,不久前还曾与鲍比竞速,当他驶入林间的阴影时,就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一驶入影子里,鲍比就能尽情呼吸森林中充满树木香气的新鲜空气。
右侧树林深处,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隐约可见。那是被太阳变得闪亮的塑料大棚。
原本笔直的林间道路,平缓地向左拐弯。鲍比降低车速,让与车子融为一体的身躯略微向左倾斜。这样一来,鲍比就驾着雅马哈干净漂亮地过弯了。
随着身体的倾斜,视野也变得倾斜了。在压弯的过程中,风儿“按摩”鲍比身体的方式也变得不一样了,鲍比享受着一种特别的快感——摩托车通过弯心时,骑手的身体会穿风而过,从而给骑手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车身的重量从两腿传递到腰部,从而放大了驻扎在鲍比体内的速度感。
当鲍比离开弯道时,道路又变得笔直。 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森林中出现了空白地带,只有在那里,路面明亮,空气被日光染得金黄。
鲍比飞速接近那金黄色的空气。明明只在林荫中跑了片刻,当走到阳光下,鲍比不知为何竟有点害怕。他在阳光下摆好架势,驶入那片明亮地带。
平坦的道路不久就变成了下坡,而且很漫长。在下坡的途中,阳光中断了。两侧山丘上茂密的树木挡住了太阳。
上坡了。刚一上来,鲍比和雅马哈就沐浴到了日光。道路在前方显得笔直。
两旁又是树林。在头顶方向,枝叶相连,遮天而不蔽日。偶尔,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瞥见蔚蓝的天空。
道路笔直地继续着。自从进入这条小路以来,鲍比还没有看到一辆汽车。像美术中的透视法一样,鲍比可以纵览前方的景致。景物一个接一个被拉到身边,然后飞到后面。鲍比和摩托车正身处透视的中央。
道路两旁的树林渐行渐远。树林和道路之间是又细又长、杂草丛生的地面。道路依然是笔直的。
鲍比看见一台停在左侧路肩上的芥黄色两厢掀背车。车尾朝着鲍比这边,车头越过路肩,斜插在树林里。
鲍比没有减速,就在他即将驶过车尾之前,掀背车突然向后倒车。
鲍比立刻用左膝盖猛顶雅马哈的油箱,力度大到仿佛要把它踹开一样。同时向右猛打把手,让车体尽量向右倾倒,以求通过占满道路右侧的方式避开掀背车,但为时已晚。
摩托车碰到了掀背车的后保险杠,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车子向右侧倾斜,从路上飞向空中。
在其飞行的顶点,前轮向左倒下。 摩托车在空中飞过,落入树林。 车把撞到了树干上,被撞得七扭八弯。 摩托车翻倒在草地上。 大灯的碎片散落在路上。
鲍比被从车上甩飞,飞过车把。道路右侧、树林前方停着一辆小型卡车。鲍比猛烈地撞上了这辆卡车半开放的货斗面板。
在头盔的边缘之下,鲍比的左颈和下巴被深深地割伤。 鲜血喷涌而出。 他在撞上公路时,血喷到了空中,身体足足滚了好几圈。
他仰面躺在马路中央,慢慢地转向俯卧。鲍比两手撑在路面上,想要坐起来,他最后那句无法说出的话语混着鲜血在喉咙深处响起。他的双臂失去了力量,戴着头盔的脸落在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全文完)
本小说于1977年由《儿童之馆》杂志首发,翻译底本为1980年同名小说集收录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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