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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打败时间 » 2010 » 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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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13 05:20 下午

奉命总结:寻常2009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万历十五年》从微观上、从根儿上讲述明朝为什么衰亡。书最初是用英文写的,后来黄仁宇自己翻成了中文。英文原题目是: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直译就是:1587,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年。想起我的2009,我想到的最恰当的总结就是“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年”。

我姐认识一个华裔大姐,生在旧金山唐人街,四十多了,几乎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几乎没有正式工作做,嫁了个学做芯片设计的清华留学生。2008年初,这个大姐,背着老公,从银行贷款在湾区买了五套房子,全部零首付,全部前三年免息,还送装修。2月份的时候,我姐当笑话讲,我后脖子一凉,距离崩盘不远了。三个月后,经济危机就来了。

从2008年中到2009年初,我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石油公司,看到油价从近200美金一桶跌到40美金;我另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航运公司,看到波罗的海货运指数跌了90%;我最大的客户,生产的干货集装箱占了全世界60%的市场份额,看到全部干货箱生产线停产。这个客户的CEO和我说:“过去三年,要不是咱们一起做有限多元、相关多元,硬把干货集装箱的收入占比降到40%,这次就过不去了。”我说:“这是我在麦肯锡做的最得意的几件事儿之一。”他说:“这12到18个月,不能像以前一样,每年和麦肯锡一起做四五个项目了。”我说:“我刚升合伙人不久,麦肯锡看得远,这18个月我没有任何业绩压力。”他说:“低谷也是买入的机会,嘿嘿。”我说:“嘿嘿,那就再一起做做项目吧,看看什么最值得买。”

2009年中,加入XX的决定做得非常快,没用PPT,没用Excel,没用Access,基本没过大脑,基本是用小脑想的。做为从小的脑力劳动者,活到现在,类似的事儿只发生过两次,另外一次是2000年在美国南部逛街的时候走进市政厅、结婚。到现在,还结着。

2009年7月,加入XX之后,很快发现,活儿比原来耗时间,周末几乎没有,工资少一半,酒是原来的一百倍。原来想的,每天睡7小时、站10分钟桩、走1000步、看10页“闲书”,又一次成了奢望。但是,每天好像都在学习,每天都有体会,每天拍案惊奇,几乎很少烦闷。

公文包里常常放两个国航飞机上发的呕吐袋。听医药业务的同志说,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伤肝。周围有些同志呕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开湿的和干的,可以把湿的酒吐出来,把干的美食留下来。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颌骨小关节都扭了,一个星期都张不开嘴。这两个呕吐袋,有一次全部都用上了。那次喝大,我让司机靠边停车,没推开车门之前,就吐满了一袋,推开车门之后,又吐满了另一袋,然后左手拎着一袋,右手拎着一袋,仿佛拎着吃剩的便当,笑着,摇晃着走向路边的垃圾桶。

2009年春节,答应出版商,2009年最后一天交新长篇的稿子。近两个月的商业计划会,屁股都坐方了,稿子自然没写完。厚起脸皮,和出版商商量,稿子再延三到六个月,他的预付款退还给他。

2009年10月,我的一个朋友做了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儿,在二十年来每天写3000字以上的新闻稿之后,在当了多年《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之后,腼腆地写了七个纯文艺中篇,出了一个小说集,叫《除非灵魂拍手做歌》。他让我写序,那个序的最后一句是:“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

2009年11月的一个周末,去珠海参加了第八届全国青年作家会。这届的作家奖有了奖金,五年前我得奖的时候,只有一张证书,社会进步了。

会议研讨的题目是写作回到思想边缘。出题的人说,现在,太多的文章是用脚写的、手写的、屁股写的,很少是用脑子写的。每个人都得发言,我简单说了说我认为的原因:“第一,不是因为表达本身。对于表达本身,你使不上太多力气,该定型的,早就定型了,长歪了的,现在纠正也晚了。力气使得太大,你就是和老天在挣,在隆胸或者割双眼皮,基本上,费力不讨好。第二,可能的原因是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我另外一个手艺是战略管理咨询,每当听人说,‘情况太复杂,我说不清楚’,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认定,是他没想清楚。文章也类似。第三,再追源头,多数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的原因在于没有经历、没有生活。没写出彩儿,大多数时候是光圈没开大,镜头没打开,或者镜头对着空洞,镜头外啥也没有。亲尝远远大于二手信息。山里的和尚说,他了悟了世事,拿起放下,当时不杂,过后不恋。我不相信他能。”

2000年进麦肯锡之前,我列过一个愿望清单,假设我有时间,罗列了我想要做的事儿。

这个清单包括:去安阳殷墟呆一百天。学甲骨文。看完《二十四史》。重读《资治通鉴》。当一年和尚。戒断工作,闭门写完我欠老天的五个长篇小说,不计时间,写残了算。陪我妈去趟蒙古国。陪我爸打三天牌。封山育林。重看一遍古龙。重新用起M6,自己冲洗黑白照片。重新学习针灸。阴天的时候去手术室帮忙做做妇科手术等等。

2009年7月,加入XX之前,我看那个清单,觉得很兴奋,想,或许终于有时间,至少可以部分实现清单上的愿望。

2009年的最后一天,我重新看了一眼,清单硬硬地还在,一点没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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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7 12:19 下午

冯唐选1900至2000的中文十三种(3)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11. 朱文:我爱美元

  上篇

父亲的来访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听到那重重的敲门声,我就知道是谁来了,

所以叫王晴赶快穿衣服。而后者企图拉住我,让我不要出声,就像往常应付这种

情况一样。那个敲门的人敲上一会儿觉得没趣,就会自己走开的。我把藤椅上的

连衣裙扔给王晴,示意她快一点。磨蹭是没有用的,我了解门外的那个人,为了

我的木门不至于今天就被砸坏,我开始隔着门和外面的那个人说话,我问他是什

么时候到的,家里怎么样,是出差路过这里吗,那么,什么时候走?他又狠狠地

砸了一下门,他说,让老子进来再说。王晴终于收拾停当,她还想把凌乱的床铺

稍微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经把门打开了。父亲一头冲了进来,像一只警犬迅速地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东闻西嗅,目光最后自然落在了王晴的身上。后者有些不安

地站在床边,头发蓬乱,面色红润,看起来有几分姿色,不算丢我的脸。父亲没

有理睬我的招呼,上前一步,对她说,小姐贵姓?父亲的口音,南腔北调,只有

母亲可以一字不纳地听懂,因为她并不依据父亲说的话来听,而是看他脸上的表

情。王晴说,什么?她有了一点好奇,于是身上那种本地女人的土腥味就溢出来

了,我不愿意让父亲看出刚才和他儿子睡觉的那个女人是个十足的烂货,是个离

过婚的老女人。那样他就会低估他的儿子。我对父亲说,她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

屁事?一边示意王晴先走开。王晴拿上她的小皮包,冲我父亲一笑就走了,临走

时要我给她打电话。当时我就担心她会笑,你不知道,她一笑,眼角全是皱纹。

这个过程中,王晴的右手一直紧握看,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其实,我想父亲早一

眼看出了,那里面不是乳罩,就是来不及穿上的白色内裤。父亲过去把窗帘拉开

,把门也完全打开,然后在床上坐下,掏出烟来抽。这会儿,我才注意到,父亲

竟然是空手来的,连件行李都没有带。我这时也懒得先说话,我还沉浸在性生活

刚进行了一半的心情中。我并不沮丧,相反,我有一种从没体会到的缓慢上升的

感觉。父亲坐不住,又起身在我屋里乱翻,碰到信件就毫不犹豫地拆开来看,一

边对我唠叨,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要多进行一些户外

运动,到有阳光,有水,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去。但是爸爸,有些事情就只能在房

间里进行,多么遗憾,我做梦都想能有一天到个阳光充足的草坪上去干这件事情

,像两只快乐的牲口。你没有给我的血液中注入过这种勇气,你忘掉这么做了,

就像爷爷也不曾把这种勇气传给你一样。

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先去找弟弟,然后再找个地方吃午饭,父亲的意思是

吃饭无所谓,弄碗面条就可以了。但是到了我这,说什么我也不该让你吃面条。

我的弟弟还在读大学,四年级,专业是数理统计。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因

为他想退学的事,我们吵了一架,他的手指细长而富有魔力,他的理想是做一个

流行音乐家。实际上我是受了父亲的指使才去教训他的,我本人在此之前一直很

赞成他那种一意孤行的做法。父亲知道,只有我的意见能够影响弟弟,而且他也

知道,他是有能力说服我的,多年来,他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对付我这个长子的

行之有效的办法。弟弟最终接受了我的意见,答应把大学读完以后再说,但是他

对我出尔反尔的做法表示了他的失望。他表示失望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攻击我

的作品,他对我说,一个生活平庸的人是写不出好作品的,狭隘的人只能看到自

己的脚尖,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是弟弟,拒绝平庸不等于说,把全家人都动员起

来,跟在你的后面为你擦屁股。从小到大,我无怨无悔地尽我所能为你擦屁股,

并且为之无限自豪。但是,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你不应该再这样下去,随你怎么

做,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从今以后,你必须自己为自己擦一回屁股了。我的母亲

想到她两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偏头痛就发作,他们可能正流落街头,嗷嗷待哺,

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

“你不会和刚才那个女人结婚吧?”在十字路口的公厕里,父亲忽然转过脸

来,非常严肃地问道。

“──不会。”

“你到现在不结婚,也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吧?”

“不是,不是。”

“那就好。”父亲不等把裤子系好就往外跑,他总是这样。

刚来到外面时,我确实不太适应九月明媚的阳光。我像是一步从黑夜来到白

昼的。必须声明,我并不是出于个人偏爱而把这大好时光消磨在床上的,而是出

于不得已。如果你想和那个叫王晴的女人睡觉,那你就只能在白天里干。晚上她

没时间,她也许已经答应让另一个男人来干她。他肯定是比我重要的一个或几个

男人,所以黄金时间要为他们留着。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我的

性欲需要满足,而这方面,我的境况从来没有富裕到不用为之费脑筋的地步。在

大学的时候,我还能过上较为稳定的性生活,一个星期一到两次,我的女朋友是

个活跃的学生会干部,她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大学生俱乐部旁边的那个堆放文

体用具的房间。那是一段让人留恋的时光,我们刚做完一次回到各自的宿舍,我

“性”这个病就又犯了,我不得不再次找上门去,把我瘦小的女朋友又拖出来,

逼她把那间房子再给我打开。但是出校门以后,我就坠落到了饥一顿饱一顿,吃

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中。主要是因为没时间,为了生活,我必须在一家工厂过一

种日夜颠倒的日子,每周工作七十小时。没想到这样不但没有治服我脑袋里那个

该死的性,反而使它更加猖狂了。我双眼通红,碰见一个女人就立刻动手把她往

床上搬,如果一时搬不成,我调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因为我时间有限,我必

须充份利用做一些实在的事情。这是一种病,每天服上一副泄药,才能使病情好

转那么一些。我服的泄药就是写作,没完没了地写作。当画满几十页稿纸以后,

我的目光就柔和多了,这会儿,我就可思考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

问题,真知灼见,字字珠玑。我就是这样一个病人,无可救药,想治好我病的人

,都可以来试试。

弟弟已经不在他的宿舍住了,在外面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间房,天啦,我竟

然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刚下上午第四堂课,学生宿舍走廊里到处都是饭盆的声响

。他们饿得要命,以为敲敲饭盆就可以驱走性压抑的阴影。我抓住一个瘦高个,

想让他告诉我弟弟的新住处。但是他说不知道。父亲仍然在宿舍里乱翻,好像要

从那大堆破烂中翻出一个愁云满面的弟弟来。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走吧。父亲

说,不,我们就在这等一下,总有个人会知道他的住处的。果然,一个戴眼镜的

家伙说他去过,他放下饭盆,为我们画了一张草图。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在市

体育馆后面,是一间看起来很肮脏的平房。但是弟弟还是不在,我趴在窗口可以

看到房间里放着电吉他、电倍司和散乱的几面嗵嗵鼓。没有床,只有铺在地上的

几条席子,和席子上的几条毯子。父亲也趴上去看了看,回头说,他们就这样睡

觉吗?我听出父亲的语气中有责怪我的意思。是啊,我这个哥是怎么做的,自己

不但有床,而且床上时不时地还有一个热乎乎的女人。看来,只能由我一个人陪

父亲共进午餐了。附近就有一家小酒馆,我们站在门口还在犹豫,一个浓妆艳抹

的小姐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父亲拉了进去。

父亲坐在我的对面的火车座上,我仔细看了看他,头发又掉了不少,前额像

一块光秃秃的礁石从时间的河流里浮现出来。但是,虽然年过半百,他身体却仍

然像年轻人一样硬朗。额上有一块伤疤,这是近几年我们对父亲的一大发现。几

十年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父亲说过,他小时候在老家那阵子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可以攀着树枝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上去,就像猴子一样敏捷。但是这块伤疤

是怎么落下的,他始终没有讲清楚我对那个服务员小姐说,找他,他是老板,我

是跟班的。父亲确实像个见过世面的乡镇企业的经理,应付起那个可笑的小女人

的调情来,显得非常自如。他没有被她的撒娇搅昏头,这从他点的菜上可以看出

来。我们只要了一瓶啤酒,喝完以后,又要一瓶。父亲的脸色明亮起来,脸上变

得一条皱纹都没有了,他的秃顶就变成了一种不错的发型。那个小姐像个鸡那样

倚在柜台上,往我们这边笑呢,作出一副媚态,严重地影响了我的食欲。对这种

女人而言,我想我的父亲是更有吸引力的。

“她在冲你笑呢。”我对父亲说。

父亲回头看了看,喝了一口啤酒,又再次回头看了看。

“她看起来岁数很小,”父亲说,“跟你妹妹差不多大。”

“唉,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干嘛要打这样的比方呢?”

“为什么?她确实和晓晴差不多大,不是吗?”

“是的,但是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

“为什么?”父亲跟我较起真来。

“因为,你这样打比方,你就不敢对她下手啦。”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父亲差点被啤酒呛住。我说爸爸,如果我想和一个

老女人睡觉,只要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决不会把她们比作像妈妈那么大,或者

像奶奶那么大,那样我就萎掉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想和你女儿一样大的女人

睡觉吗?她们正年轻,像刚刚绽放的花蕾,你对她们美丽新鲜的身体已经没有印

象了,丰满的葡萄总是不断地上市,品种很多,贵的也有,便宜的也有,等到了

冬天没有新鲜葡萄卖的时候,我们再吃我们的葡萄乾吧。生活就是这样,新鲜的

葡萄从来都是有的,只是到后来,你买不起了,或者被禁止去自由市场了。但是

你总有办法可想的,是吗?你应该试试,如果你有机会的话。我们这笑,那个和

我妹一样大的小姐可逮着机会了,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往我父亲旁边一坐,一

脸的白粉淹没了她几丝做作的天真。裙子的领口开得够低的,但是再低也没用,

因为她没有长乳房,发育的时候,忘掉长了,现在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机会。面对

这样的女人,我的心情总是很低落,我想为这个同胞姐妹的不幸大哭一场。

“你们肯定在说我的坏话,我听到了!”

父亲连忙说没有,没有,一边往墙那边挪了挪屁股,因为她差不多要坐到父

亲的腿上了。我从邻桌又拿过一只杯子,为她倒了大半杯啤酒。

“我们老板刚才还在夸你呢。你应该陪我们老板喝一杯。”

“是吗?”她也不谦让,拿起杯子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父亲这会儿有了一

点拘谨。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父亲还没有把她看成一个可以与之性交的

女人,他大概把她当作妹妹带回家的一个同学了。

“那还有假?我们老板说小姐长得挺漂亮,准备请小姐晚上出去跳舞。”

“是吗?”她看看我,又看看父亲。

“你是哪儿的人啊?”父亲忽然问到。

“──安徽。”

“安徽我很熟的,安徽什么地方?”

“干嘛,我是巢湖的。”

“巢湖我去过,你家在巢湖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父亲想干嘛,他的话题我觉得是无谓的、盲目的。于是我打断了父

“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我替我们老板来接你。”

“干嘛?”

“干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接你出去玩啊。”

“好啊,去曼哈顿,或者去……”

“不,不,我们老板今天不想跳舞,可以干点别的嘛。”

“那干什么呢?”

“我们老板乘明早的飞机要走,今晚你就好好陪陪他嘛。”

“去,我就知道,你们想叫我干坏事。”

“那是好事,怎么能叫坏事呢?”

“玩玩可以,我从来没干过坏事的。”

“我就不信,你就从来没干过?一次也没干过?”

“没干过。真的。天天晚上有人约我出去,但我从来不跟他们干坏事。”

“了不起,了不起。”我转脸对父亲说,“老板你看,我真想要这位小姐做

我的老婆了,老板你看呢?省得你老说我不结婚。”

“那可不行,”父亲说,“结婚以后,她也不跟你干坏事,你不完蛋了?”

“你们说什么呀!”那位小姐一副委屈得要命的样子。

“到底干不干啊?我再问你一遍。”

“我真的不干。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我有很多朋友,都很漂亮

,她们会于的。”

“真的吗?她们不会像你这样不上路子吧?”

“噢,不跟你干坏事就叫不上路子啦?你这个人真是。”

“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干一次试试啊。”

“你激我也没用,坏事我肯定不干。”

“你以后会干的,我们一年以后再来找你,好吧?”

显然,父亲的午餐吃得比以往少,但是看得出来,情绪还是不错的。出门的

时候父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刚才那个没有乳房的小女人确实不是鸡。我说,你

怎么能这么肯定?他说,她有点像晓晴,还是个孩子。像晓晴就怎么样呢?你的

女儿就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像样的妓女了吗?这个职业比我们的传统还要古老。关

于妓女是不是女人天生的职业这个问题。我和父亲发生了争论。其实他是同意我

的观点的,只是我们需要争论,有些问题我们需要自己和自己争论一番。父亲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我们又再次来到了弟弟租的那间平房前。他还是没有回

来。父亲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弟弟交女朋友了吗?我说不知道,至

少我没见过。那么大的人都没想过去搞一搞女人,只知道整天抱着他的琴,我想

弟弟的生活是出了问题了。父亲伏在窗台上写了一张便条,插在了门缝里。他叫

弟弟回来以后去我那一趟。

父亲最后同意,这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由我来替他安排。明天一早,他要赶回

去,他是到附近一个城市开会的,顺便来看看我们。他总是这样临时决定了就冲

过来,有时一个孩子也碰不到,在大街上转两圈买了一双袜子就回去了。现在想

起来,父亲是个性欲旺盛的人,只是有点生不逢时。他们那会儿的性欲不叫性欲

,而叫理想或者追求。父亲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到操场或者公路上跑上一万米,

这个习惯现在他老人家大概已经戒掉,因为不再需要。所以,我也知道那几毫升

凝固汽油要省着点用,不能时刻都开足马力。和这个世界一样,能源问题是你今

天以及明天的主要问题。我也在我的门上留了个条,告诉弟弟我们去外面转转,

他如果来了就在房间里等一下。他有我房间的钥匙。但是父亲还是说,我们是不

是就在房间里呆着,不要让他久等。我说没必要这样,直觉告诉我他下午不会来

,要是平常他倒是可能找来的,但是他如果知道是你来了,他反而不会过来了。

所以,我们不应该白白地把整整一下午的美好时光浪费掉。父亲提出他要洗个脸

再出门,他好像有点疲惫,但是我的房间里连瓶热水都没有。我说这样吧,我带

你去楼下的一家小发廊,我请你洗面,顺便再请那个温州来的妹子帮你把头发染

染。当然出门前我没忘了把压在席子下的钱统统揣上。那是我所有的积蓄,我要

把它们花完,一个子也不剩,那是一件快活无比的事情。可惜我从来没有过很多

的钱可供我挥霍,我真不走运。但是我相信自己会有那么一天变得大名鼎鼎,然

后一开门就有大把大把的支票劈头盖脸地冲我砸过来,躲也躲不掉。那种叫做美

元的东西,有着一张多么可亲的脸,满是让人神往的异国情凋。一张美元支票在

半空中又化为更多的人民币支票,就像魔术一般,往下飘呀飘呀,我双手张开眼

望蓝天,满怀感激地领受着这缤纷的幸福之雨。我不会因此感到苦恼的,给我一

个机会,我就做一次给你看看,我就是想做一次让你激动不已的永不锈蚀的花钱

机器。最后,正如我朋友预言的那样,晚年的我必将在贫穷和孤独中死去。这样

的结局很合我的胃口,那会儿即使我还想嗅一嗅小姑娘的芳香,也没有足够的汽

油把我再发动起来。不行了,有没有钱也就无所谓了。

父亲站在发廊的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新形像

十分满意,虽然那头等发此刻更像是假发。年轻时的父亲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很

为自己陶醉,尤其擅长打篮球,当然是打中场,后来,不管在家里,或者在单位

,他都擅长打中场,如果没有中场的位置给他,他会很难过的。上大学的时候父

亲是校男篮的主力兼女篮教练,经常带着十几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女队员去兄弟院

校比赛。他让我看那些发了黄的黑白照片,想使我更加尊敬他,结果只是让我发

了疯地嫉妒。我第一次勃起以后就不只一次地追问过我的父亲,他有没有和其中

哪个搞过,你必须和我说实话。如果他说他和她们都搞过,我会兴奋地跳起来的

。但是父亲的回答很平淡,他说确实没有,那会儿不兴这个。现在父亲转过身来

,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好像他又要带着他的篮球队南征北战了。我说等等

,钱还没付呢。我给了那个矮矮的一身发胶味的女人一张一百面值的钞票,让她

帮我破开。每当这种时候,我耳朵里好像都可以听到一声悦耳的金属碰击声,就

像轻轻地击打了一下音叉,一张钞票变成了若干张小钞票。当然我也可以让她不

用找了,只要拜托她把我的父亲领到那个门帘后面去,给他相当价值的货就可以

了。但是这个温州来的小姐除了她的年龄其他方面实在丑得要命,

我怕我的父亲硬不起来。另外,不出意外的话,她的身体肯定是有毒的。所以,

我不应该那样做,我觉得那样做对不住自己和父亲多年的友谊。在这里我得承认

,其实我本人搞过比她更丑的女人,这没什么,我并不为此感到耻辱。但是当我

想像我的父亲或者我的好朋友和这样一个女人在那里磨来蹭去的情景时,我就会

压抑不住我的愤怒。我爱我的父亲。

当我们行走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我发现很多过往的行人都要对父亲

多看两眼,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的头发。他走得很快,在人群中穿行,常常

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我喜欢看他的背影,像一个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双手插在裤

兜里。有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一头黑发随着人流一浮一沉,像一面旗帜。

但是,那毕竟是一头他妈的“一洗黑”染过的黑发,想到这一点,我禁不住鼻子

一酸。我的儿子将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孙子将在我儿子的身后,看着

我儿子的背影,当然我孙子的背影还要留给他的后来者。我们连成一线,就成了

我在老家见过的那种拉网,各个时代的女人们就像色彩斑斓的热带鱼那样穿梭其

中,有时我们有所收获,有时什么也捞不到,我们说不出其中的幸福,也道不出

其中的悲哀,就是这样。我说过,我不幸染上了“性”这种病,据说还是遗传性

的,但是接触也能传染,发作时我口干舌燥,胡言乱语。在这方面,我多么羡慕

我的父亲,他不会没有这种病,但是从容得很,病情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在他

身上就像一次感冒那样不起眼。当然──可以这么说吗?──这也正是为什么这

种病到了我身上却变得如此严重的根本原因。我紧追了几步,赶上了父亲。我对

他说,看你走得这么快,好像你已经打算好了去哪了似的。父亲说,没有,去哪

不是说由你决定吗?

“既然没决定去哪,你在前面为什么走那么快?”

“走走嘛,随便走走也很愉快的。你说吧,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哪好。我拉看父亲来到街边的饮料点,买了两杯纸杯可乐。父

亲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健康,阳光从毛孔里射出来。他好像有点出汗,头发粘

在一起,自然就不像刚才那么飘逸了,我担心他的颜头会流下一小道黑水来,答

应我,千万别这样。母亲有没有叫你代买什么东西?我问他。父亲说,没有,你

母亲还不知道我到了你这。那么说,你和我一样,是完全自由的啦?那当然,是

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应该干些什么呢?那还用说,我们应该去干

一件男人干的事情。但是这是下午,太阳还这么高?真是,太阳这么高又怎么样

!只要我掏出两枚硬币一扔,只听到清脆的两响,黑夜就为我们提前到来了。我

和父亲捧着各自的可乐,蹲在人行道一侧的台阶上。我们只是不时地抬头看看对

方,但是潜在的对话一直没有中断过。我想,我应该了解父亲需要的是什么。对

此,做儿子的有不该推卸的责任。如果是我将来有一天得了个闲,摆脱了上老下

小,摆脱了名誉地位,一头蹿出来,去找我的儿子,我就希望看到我的儿子能有

些出息,能为他辛劳的父亲找点难得的乐子来,而不是像个白痴那样只知道一脸

虔诚而又空洞地尊敬、尊敬。听我说,儿子,尊敬这玩艺太不实惠了。我们都要

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习,向坚挺的日元学习,向心平气和的瑞士法郎学习

,学习它们那种绝不虚伪的实实在在的品质。

没想到那只可乐纸杯,给我们带来了小小的麻烦。父亲边走边和我很投入地

谈着海湾局势。战争或者谈论战争从来就是可以用来缓解一些性欲问题的。他的

左手不停地挥动着,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右手已经把捏瘪了的纸杯扔在了真维斯

服装专卖店的门口。平时他是决不会这样的,我保证,是因为日趋紧张的海湾局

势造成了这一点。另外,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父亲每次和我在一起总是有

那么一点失态。那位套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用当地土话大喊着,从后面追上来,

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父亲的脸竟然一下子红了

。他连声说对不起,然后很快地跑过去,捡起纸杯把它扔到了草绿色的果壳箱里

。但是这么做,在那位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看来仍然是不够的,所以她还是唰地

撕下了一张罚款单,不多,也就两块钱。父亲愣住了,三个人面面相对地站在那

里。街上的人流到了我们这就遭遇到了一小块意外的暗礁,有些人开始注意我们

了。这种事总是让我头疼,我从来没有周旋的耐心,即使我口袋里只有两块钱,

这会儿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给她,以免口舌之累。父亲脸上的红退了,他变

得非常冷静,伸手按住了我掏钱的手。这下你就听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论

战开了,直到我们的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我觉得极不自然,我这个人有个缺

点就是死要面子,所以,我的右手禁不住又去掏钱。父亲在侃侃而谈的同时,眼

都不抬,就伸手过来,再次准确地按住了我的手。我有点不高兴了,我想挣脱父

亲的手把那该死的两块钱拉出来,但是父亲的手暗中加了一成力气。我感觉到了

父亲的坚决,于是也就算了。作为儿子这种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坚持站在父亲的身

边,不管旁边围了多少人,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我们。我不帮父亲说话

,一句也不说,现在想起来我对自己很失望。那个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起初是

不近人情。后来像骂街一样不讲道理,她执意想把那两块钱拿回家去。父亲的解

释相应的也变得有了一点意思,他说,那只纸杯是他准备带回去继续用的,多漂

亮的纸杯啊,怎么会舍得扔掉?但是它不幸掉了,就像钱包掉了一样,掉钱包已

经够倒霉的了.还要罚款吗?没听说过。她反驳说,带回去用的东西?那你刚才

为什么把它扔进垃圾箱里?父亲笑着说,它掉到了地上,粘上了脏东西,就是说

,那已经不是我要带回去的那只纸杯啦,它已不是原来的那只纸杯啦,所以我把

终于摆脱这件事的时候,我心情糟透了。而父亲却显得有些意满自得,两块

钱没有从我们的口袋里飞走,还在我们的口袋里享受我们亲人般的体温。按时下

的比价,两块钱也就是零点二五美元,即二十五美分。我在父亲的身后走得很慢

,不想追上去。起初父亲没有觉察,走出五十米以后,才意识到。他在原地站了

下来,等我赶上。

“你觉得我丢了你的脸,是吗?”

“我有什么脸可以给你丢,真是,我没脸。我在旁边一声不吭,你是不是觉

得我丢了你的脸?”

“没有。”

“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仗义?”

“也没有。”

“也没有?”

父亲和我都笑了。我们恢复了行走,但是彼此仍然不说话。在快到天桥的地

方,有几个穿着苗族服装的女人上来向我们兜售银器。大家都知道她们是骗子,

但是她们的服装那么艳丽,那么新奇,于是大家就原谅了她们。父亲仔细地从上

到下研究了一下她们的服饰,并不看她们手中的银项链银手镯。我掏钱买了一条

银项链,我这个人经不住劝。何况很便宜,就两块钱,我知道那是假货,但是它

很漂亮,比真的还漂亮。父亲把项链缠在手上反复看了看,然后说,确实不错。

他说再买一条吧。我知道他是想带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我的妹妹,就花两块钱就

把她打发了。她还在读中学,成绩不太好,因为人长得像这条银项链一样亮闪闪

“你看,两块钱就可以买到这么漂亮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我问父亲。

“没什么,刚才要是把两块钱给了……”

“两块钱买个耳根清静,不值吗?”

“值不值,我们不管。如果那样做了,我总觉得对那两块钱不够尊重,你看

呢?是两块钱,它就该得到两块钱的尊重。”

最后,我们来到了南方影城。这里正在独家放映一部获了什么大奖的爱情片

,所以大厅里有很多人,三点三十的一场就快要检票了。票很好买,但是风骚的

陪看小姐不太好找。往常这里总是不难找到的,花上四十块钱,买两张包厢票,

你不愁没人陪你看。开始放映以后,场内灯全黑了下来,你就可以在角落里合着

银幕上的节奏干自己的事情。当然要想干得很深入,有些困难,但是你们可以坐

在沙发里慢慢从容地商量一下,看完电影以后,另找个地方移师再战。电影开场

五分钟以后,我终于逮到了两只。看起来不太理想,她们两个在大厅里结伴而行

,穿着短短的黑裙子。那四条腿瘦得连一点肉星儿都没有,就像两个过冬的树杈

杈。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就在那两个不起眼的树杈杈里,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两

个构造合理的小鸟窝,鸟窝里每个月都会有一只温暖的小鸟蛋。我们不该再苛求

什么了,我们时间有限。我买了两组包厢票,准备和父亲分头行动。后者对这种

方式,好像有那么一点陌生,但是我相信他那经过时间充份考验的适应能力。进

场时。我在父亲的耳边说,票价是四十块钱。按时下的比价,合五美元。我只是

想提醒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四十块钱,就该得到四十块钱的尊重。

这是怎样的一部爱情影片啊。男主人公小林是个不走运的画家。一幅画也卖

不出去,最后连买油画颜料的钱都没有,更不用说请模特儿了。为了糊口,他不

得不到街头去为人画像。这生意也不好做,因为小林总是画得不像,他的顾客对

他说,这是我吗?然后拒绝付钱。这时女主人公出现了,她叫小艾。她在小林对

面的那张方凳上款款地坐了下来。小林有些紧张.因为陪小艾一起来的那个胖胖

的男人就站在他的后边,像条恶狗一样监视着他的一笔一划。当然这次。小林画

得糟透了,不断修改,致使那张美丽的脸变得有些黑。那个男人先跳了起来,把

那张像扔到了地上,而且好像还要揍小林一顿。但是小艾过来了。从地上捡起了

那幅画,仔细地看了看,说,她喜欢。小林于是意外地得到了双倍的报酬。这就

是小林小艾爱情故事的开端。再下去,情节就有点让人难受了。小艾原来是个流

莺,靠和男人睡觉来生活。她每个星期都要来小林的画摊,让小林给她画一次像

,然后给小林一笔钱。这笔钱可维持小林一个星期的开销,还能买上点颜料。钱

花完的时候,小艾就又来了,就是说小林每星期要画上一张小艾的肖像,每星期

都要用那样的眼神端详一番小艾,于是爱便油然而生。但是小艾从来都拒绝小林

的非份之想,不让他接近自己。小林当然很是苦恼,但是他毕竟可以继续画画了

。就这样,艺术家小林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的画开始卖得不错了,

成了个小名人,他本人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去谋求更大的发展。于是他想找到小艾

告诉她这一点,我估计他还想和小艾睡上一觉,以使他们的关系有个说法。但是

阴差阳错,他没能见到小艾。他便在他的画摊那贴了一张给小艾的公开信,上面

说他爱她,请她不要躲避他,并且留下了联系地址。小林离开那个地方以后,一

直在等着小艾的信,但是一直没有。他就是在这种思恋中继续他的艺术生涯的,

结果他成了一个名闻遐迩的大画家。这种故事难免有一个庸俗的结尾,功成名就

的小林回到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意外的场合见到了倍受男人摧残的婊子小艾。后

者年老色衰,拉不到什么客人了。小林没有嫌弃她,把她带回旅馆,两个人终于

睡了一回。小艾身体满是让人潸然泪下的伤痕。但是小艾始终否认她就是小艾,

她对小林说,他编这套谎话来骗她,是不是想不付钱。小林还想说什么,小艾大

闹起来,引起很多人围观。小艾大骂着,要他赶快付钱,小林没有办法,在众人

的注视下痛不欲生地扔下了一沓钞票。请注意,这里是慢镜头,一张张美丽的美

元身体轻盈地旋转着,缓缓地飘啊,飘啊。婊子小艾忙不迭地把钱捡了起来,骂

骂咧咧地离开了旅馆。她已经有些年头没卖过这么好的价了。免不了还有这样的

镜头,小艾匆匆地转过几个街角,然后在黑暗的角落里靠着墙流下了亮亮的泪珠

。小林无限惆怅地踏上归途,他当然落下了心病,这对他以后的艺术生涯无疑也

是很有帮助的。这就是一个伟大的婊子成就一个艺术家的爱情故事,编剧是朱文

。这种故事一分钱两个,既批发也零售,你就慢慢享用吧。

我很想知道父亲那边的进展情况。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电影院里光线只够

你跌跌撞撞地找到上厕所的路。我搂着的那个女孩──我得这么称呼,因为她告

诉我她只有十七岁──跟我要一听可乐,我给了她一块口香糖。我说,喝那么多

水干嘛,上厕所不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吗?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气巴拉的。

我说懂了,你要一听可乐其实并不是因为渴,是吗?你只是认为让我在这摸摸弄

弄的,你有理由让我再花上妈的四块钱,也就是零点五美元。对吗,没关系,一

会儿散场的时候,我再给你四块钱现金就得了。她把我的手从她的裙子里拉了出

来,说你这个人真没劲,一点情调都没有。情调?情调是什么东西?我因此认为

,这个女孩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地道的婊子,她还知道情调,可以去做一个女作家

女诗人。电影上的情调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像截木头那样听凭我的手在她身上

寻找我的情调。后来,我觉得乏味得很,便离了座,开始在黑暗中辨认父亲的方

位。转了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因为坐在这种鸳鸯座里的人都抱成一团,隐隐地,

你可以看到一些修长的腿在闪光,但是就是看不清脸。在这祥的光线下,脸已经

不重要了。不得已,我又回到我的包厢,很后悔没记好父亲的包厢号,因为此刻

我真想看看父亲的德行。我重新坐了下来,侧过身体,刚想把手伸过去,却意外

地发现那个女孩出神地盯着银幕,眼角挂着一颗晶亮的泪珠。我迟疑了一会儿,

把手又缩了回来。你说这算什么事,我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失望,我竟然认为婊子

的眼泪比她的另一种分泌物更应该得到男人的尊敬。这就坏了,我没能克服这一

点,剩下的时间就被我给浪费了。当电影的情节稍微有一点欢乐色彩的时候,我

问她,你的同伴多大岁数?她说,和她同岁。你们不会还在上中学吧?她真诚实

,她告诉我,她们确实是高中二年级学生。这就有点意思了。我的妹妹,也是高

二的学生。出于好奇,我接着问她,你们父母是不是过世得早?她很生气,骂了

我一句,说你父母才死得早呢。那你们是为了买新衣服的钱才出来干这一行的吗

?我接二连三的问题显然已经让她有些不耐烦了,她皱着眉头,追问我,干哪一

行?明摆着,这一行啊!你说说清楚,我们是干哪一行的?那还用说嘛,你们是

婊子,我们是嫖客。那还会有错吗?她不吭声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这个人真

没劲。又过了一会儿,她提出要上厕所。我说,你自己去好了。她挎上她的小包

笃笃笃地去了,但是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一个人呆在空阔的包厢里把影片看完的。散场以后,我随着人流往外去

,我头昏脑胀,但心里仍然是那种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感觉。那个老女人王晴

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怀抱里。我四处看了看,希望看到父亲和他那个婊子,希望他

别像我这样倒霉。我自己琢磨着,这四十块,我大概只捞回来四分之一,也就是

说,其中三十块,合三点七五美元泡了汤。我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很久,

始终不见父亲出现。又过了大概五分钟时间,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站在对面的商

场门口大声叫着我,手里挥动着一串烤羊肉。现在他要到我这边来,必须从天桥

上过来。我仰着头就这么看着父亲一个人精神抖擞地拾级而上,然后在繁华的车

流之上水平地滑行,再然后,他一步两个台阶地下来了。看那架势,他应该是已

经把我失去的三点七五美元多少捞回了一点才是。我的父亲是个务实的人,从不

做无谓的事情,也从来不搞情调,他总是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但是,这一回我们亏惨了。父亲没等到女主角小艾出场,就溜出了电影院,

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吃了五串烤羊肉、五串烤猪肉还有一碗牛肉

粉丝、一串冰糖葫芦。他再次成功地把性欲转化成了旺盛的食欲,这使我对他很

是不满。更让我不解的是,父亲和那个瘦瘦的小姑娘在一起没呆满十分钟,他就

迫不及待地把那条银项链作为礼物送给了她。你碰都没碰她,为什么还要送她东

西?父亲的回答很含糊,颠来倒去,无非是强调她还很小,她还是个孩子。父亲

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女人还很小,还没到谋生的年龄,她就有权利无偿地得到

所有的东西。这是一种虚伪的情感,我决定就此不放过,狠狠地攻击一番父亲,

这种机会不常有。我必须紧紧地抓住。首先,我夺过父亲手上剩下的那串羊肉,

愤愤不平地把它吞了下去。然后,我就执意要父亲解释他是怎么尊重那条银项链

怎么尊重那两块钱的。起初他不以为意,乐呵呵的,随我怎么说。但是后来他终

于急眼了,脸一板,在马路斑马线的中央站了下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擦着他的

臂弯呼啸着过去了。

“你听我说,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你就会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女人并不像

我们渴望的那么多。我们只需要很少的一些,这就够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至少清楚自己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不,不。你再想想。你的需要也不更加特别,不要相信自己的渲染。我承

认,你比我年轻,身体比我棒,可能你比我需要的更多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多

到你以为的那种地步,你再想一想。”

“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我不认为身体好的人就更需要性。或者,我乾脆这

么说,性与身体无关。一个男人即使被阉割了,他也需要性。性并不是简单的夫

妻生活,也不是通奸乱伦,它要广阔得多,它是无时不在的,有时是个眼神,有

时是一个动作。一个不正视性的人,是一个不诚实的人。我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

父亲变得急躁起来,他用手无奈地指了指我,然后摇了摇头。十字路口的交

警这会儿冲我们这边吆喝起来,他要我们赶快离开。我扶住父亲的肩膀在一辆加

长的公共汽车驶过之后,迅速地穿过马路,来到路边站着。在我们的身边立着一

个呆头呆脑的分贝仪,它告诉我们这个城市的噪音到底有多大。父亲显然被我的

不信任所伤害了,低着头,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的苍老的神态流露出来。我多么不

愿意看到这样,我爱我的父亲。多年以来,他无条件地容忍了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已经够伟大的了。我没有权利继续苛求我的朋友。我拍拍父亲的肩膀,然后建

议,算了,我们去看看弟弟,看他回来了没有。但是父亲没挪地方。

“不能算了,你必须跟我说说清楚。是我不诚实吗?我看,是性把你的脑袋

烧糊涂了。不是每一个男人看到随便一个女人都想到去搞,都想到该死的性。人

跟人是不一样的。看到女人就上去搞,那就叫诚实,不想上去,就叫不诚实,哪

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是觉得亏嘛,钱花出去了,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捞到。可能这还涉及不

到性,这就是生意嘛。谁也不想做赔本的生意。用你的话来说……”

“你从小就喜欢滥用我的话。比如,刚才那个女孩。我看着她,自始至终,

脑袋里就没想到什么性,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如果我为了不让你看我笑

话,而强迫自己把那根性神经调动起来,你就觉得我真实了,是吗?”

“我反正不知道怎么想。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我是想

要你解释,你为什么要把那条银项链送给她,她是晓晴吗?她是我妹妹吗?”

“她坐在我旁边,主动过来,偎依着我,当时我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温暖。

但是记住,这种温暖与你的性无关。所以,我就把项链给了她。我知道她这种温

暖很廉价,但是那根项链也很廉价,不是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冲父亲笑了笑。

“好了,我们不谈了。反正我今天算是看到了,你的勇气就像你的性欲那样

都有着很显然的界限,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厉害。不过,也不令人十分失望。”

“说得轻松,你先活到我这岁数再说。”

我们来到三十一路站牌下,准备乘车去弟弟那里。父亲忽然抓住我的胳膊,

很严肃地对我说,我跟你说,你这个人现在有问题。什么问题?你给我记住,性

是生活中的一件必要的事情,但不是一件特别的事情。我对他说,这种话谁都会

说,像一句空洞的名言。问题是人们没法按照名言去生活。我们知道性不是坏东

西,也不是好东西,我们需要它,这是事实。如果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正好商场

里有卖,我们就去买,为什么不呢?从商场里买来的也是货真价实的,它放在我

们的菜篮里,同其他菜一样,我们不要对它有更多的想法。就像吃肉那样,你张

开嘴把牲也吃下去吧,只要别噎着。你要努力吃得体面一些,你要努力吃得心安

理得,你要努力吃出经验来,你要努力保持住你良好的胃口。吃肉的前前后后,

你犯不着来一段抒倩,或者来一段反思,那么性也一样,吃吧。父亲打断了我的

夸夸其谈,他对我说,那好,就用你的话我再给你进一言,性这玩艺只能当菜吃

,不能当饭吃。不过也没关系,父亲继续说道,时间会有耐心慢慢地教育你,用

不着我来为你操心。

弟弟还是不在,租来的那间平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父亲写的条还插在门上

,看来没人回来过。但是父亲趴在窗上借着傍晚的光线看了半天以后,断定有人

曾经回来过,因为他认为那条绿条纹的毯子被挪动过了。父亲总是能看到一些你

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你没注意到就只能凭他说,所以你也没法知道他说的对不

对。因为总是找不到,所以弟弟变得更加重要起来。父亲执意要在晚饭以前到弟

弟学校里再去找一找。我劝他算了,找到了,见面也不愉快,何必呢?下次等你

时间充裕一点的时候,我们再来找他。那晚上我们干什么?父亲问我。我听出他

的语气中似乎有某种隐秘的期待。我说爸爸,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我肯定会

不遗余力地为你找一点乐子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支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我是

长子,尤其能体谅到这一点。但是你来得太仓促,而你的儿子目前还不是个拉皮

条的,手里没有一串芳香的BP机号码。我本人的境况你也看到了,不富裕,我

只能尽力而为。再加上你的趣味,又是那么不合时宜,所以作为一个厚道的朋友

,我不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过上一个充实的夜晚,这种事只能走着瞧,你说呢

?我们都有点举棋不定,在我们面前匆匆而过的是下班的车流,在这条车流中浮

沉的是长统袜连裤袜以及那个被巧妙隐藏着的金光闪闪的性。我意外地发现,她

们都很出色,带着骄傲的神情,从父亲和我的荒凉的岛屿旁流了过去。我们的生

活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女人为什么不停下来,她们都要滑到哪里去呢?我觉得我

的双眼已经很累了,在我看来,那些流动不定的色块的光芒就像锋利的针一样。

父亲朝我转过脸来,我的天啦,他的眼角还有泪水,他是老砂眼,我是小砂眼。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再在路边呆下去了,我们这就起步去找弟弟。

我猜想弟弟已经知道父亲来了,所以我对他可能出现在我们能找到的地方不

抱什么希望。我和弟弟谈过多次,我说父亲毕竟是我们的老哥们,他对你的干涉

完全是出于一个长辈善意的考虑,你不应该计较。父亲瞧不上你的音乐也是自然

不过的事情,因为应该说他基本上(虽然他不承认)是个五音不全的人。他也瞧

不上我的写作,他认为我的小说格调低下,我的诗歌没什么名堂,这有什么关系

呢?每次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父亲就站了出来,这就足够了。你不要成天为

你自己感动,以为只有你绝不媚俗,要记住,你的绝不媚俗就是以父亲毫不掩饰

的庸俗为代价的。我们在那所综合性大学的教学区里转悠了半天,不见弟弟的踪

影。这座学府里至少有一万形形色色的学生,我们这样的盲目的寻找本身就是个

错误。我们在内容丰富的布告栏前盘桓了很长时间。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

再走进过哪座学府的门,父亲恐怕更是这样。时过境迁,曾经熟悉的一段让我不

胜厌倦的生活重新变得亲切起来。父亲和我都行走在各自的回忆之中。有四五个

女生说说笑笑走在我们的前面,好像是低年级的,我和父亲不自觉地就跟在了后

面,像两个花痴。其中一个扎辫子的女生马上发现了我们,不时地回头看上我们

一眼。我注意到,她比刚才活跃许多,一举一动有了一点表演的色彩,她已经意

识到此刻她拥有一老一少两个虔诚的观众。妈的,现在想起来,学校真是个好去

处。如果你的口袋里没有沉甸甸的美元,又想搞到多一点的女人──就像我这种

角色──你最好到学校里来。这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你会大有作为的。就这样

,我们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四五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的后面,在学校里兜了一个大

圈子,实际上我们已经忘记我们来这的目的了。在体育馆门口,我们不得不停了

下来,因为这会儿在那进出的都是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女生,有的已经换上了一身

健美服,有的正准备换上。她们的健康实在让我们自惭形秽。我说爸爸,一不小

心,我们已经跟踪追击到她们的老窝来了。我递给父亲一支烟,我们就在一棵大

树下继续站着,脸色严峻,我们似乎是想觅个机会将她们一网打尽。没一会儿,

哨子响了,一个穿着教练服的中年妇女拍拍手,姑娘们就在体育馆前的草坪上集

合起来,叽叽喳喳的,全都穿着艳丽的健美服。当然,更为艳丽的是健美服没能

遮住的那些部份。她们排成了一个方阵,然后双腿叉开,展开双臂,仰头望着天

空,等待音乐开始。那个幸福的教练员并不急于打开她的脚边的录音机,而是走

到那个令人目眩的方阵中去,绕来绕去的,纠正着其中几位的造型。被反复纠正

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走在我们前面的扎辫子的姑娘。我觉得她的造型是最

出色的,但是她的教练却认为,她动作的幅度大了一点,展开得过于充份了一点

,音乐还不开始,这短暂的宁静简直要让人窒息过去。求求你啦,快扛开录音机

吧。音乐终于开始了,是合成器演奏的四二拍快节奏的乐曲。整个方阵运动起来

,说实话,她们跳得糟透了,她们至少要再上两星期课,才能跳得稍微好那么一

些。这种舞蹈只产生热量,不产生美感。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所谓的美感,是吗?

我回头看看父亲,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看看,我们谁也没有理由沮丧,谁也不应

该颓废,拿出勇气来,生活从来都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糟。我很想走到那个方阵

的正中间去,对着天空展开我的双臂,为可爱的姑娘们降一场激情的大雪,从没

见过的大雪啊,雪片都是一百面额的美元,纷纷扬扬,为她们带来真正的刻骨的

青春的快乐。父亲用脚碾碎了他的烟头,用肩头撞了我一下,走,我们到弟弟的

宿舍里去看看,说不定他会在那里。我们走出一段距离以后,不约而同地又一起

回头张了一眼,眼神中那意思似乎就是,算了,今天先放你们一马。

当爬上弟弟他们那层楼时,宿舍及走廊里的灯正好亮了起来,我们听到一阵

欢呼。他们在欢呼什么,我真搞不懂,希望他们自己能清楚。我们都有点后悔,

弟弟根本不会在这里,他早搬走了,我们知道。我们是出于当时一阵莫名的慌乱

而作出这个决定的。但是既然已经来了,那也只好过去看看。看得出来,弟弟的

人缘很不好,他的同学对我们的再次来访并不欢迎,连那种伪装的欢迎的姿态都

没有。一个个借故走了出去,最后只留下父亲和我坐在弟弟的那张空铺上。肯定

有那么几个就呆在旁边的哪个宿舍里,他们在等待我们灰溜溜地离开以后,好过

来把门一举锁上。晚饭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就是说这伙呆子已经填饱了肚子要去

自修室啃他们那些没用的书本。上学的时候,我就对上晚自修的同学没有什么好

感,现在还是这样。弟弟和我一样不上晚自修,也很少上课,所以我很欣赏他。

我认为我们做学生都做出了一点难得的风度。但是我可以一夜之间啃完-本《理

论力学》,第二天顺利通过期终考试,弟弟却做不到这点。好在他的另一项才能

总是及时地帮助他。我的弟弟非常英俊,除了英俊他还擅于作弊,瞒天过海,技

艺高超得匪夷所思。我再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把萎琐卑劣的作弊提升到阳

春白雪的艺术高度。就冲这一点,我也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流行音乐家的,

没问题。现在有了我们这样的两个儿子,你就不得不对我尊敬的刚用过“一洗黑

”的父亲刮目相看了。他对我说,肚子好像有点饿了。是的,爸爸,你已经在不

知所措的生活中饿了很多年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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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
他并不是怕喝醉,只是觉得这样做有乐趣。
在我印象中,和我在一起喝酒时,父亲才实在些。
现在他的双目半开半闭,身体软若无骨,顺着椅子的靠背往下滑。
在我们的身后,站着不少心怀不满的人,他们在等我们离开,好占有这张桌子。
有两位大概站得累了,乾脆在我们桌边坐了下来,叼着咽卷,盯着我们的举一动。
他们越是这么做,我就越吃得慢条斯理,想叫我难受,没门。
我早就是一个你没法让我难受的人了,很多人挖空心思,想叫我难受,最终只能使他们自己觉得没趣。
但是只要我一开口,很多人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了。
“我还是,要求你一件事。
答应我,好吗?”
父亲斜着眼看着我,说得结结巴巴的。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尽管讲!讲!”
我的目光发直,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父亲放在桌上的酒杯,然后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个乾净。
我觉得酒已经漫到我的嗓子眼了。
“不要,不要去做一个作家。”
父亲冲我无力地摆着手。
这会儿,我没有工夫回答他,因为我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身边的那几个家伙慌忙让开,虽然足够敏捷,但是其中一位的花衬衫的袖子难免沾了点光。
我没有和他争吵,也没说抱歉,因为我的头脑虽然是清醒的,但是浑身没有力气。
刚才昏昏欲睡的父亲出人意料的精神抖擞起来,就像没喝过酒一样。
他站了起来,镇定从容地处理了这一摊子事情,然后非常有力地托起我的臂膀,扶住我绕过乱哄哄的桌子,向饭店外面走去。
妈的,爸爸,你又赢了我一回。
到了门外,混杂着各种欲望的气息的凤迎面吹了过来。
我甚至觉得这九月的风很强劲,我知道是自己此刻太虚弱了。
我挣脱了父亲的手,然后和他并肩向大街上走去。
我的头有些疼,父亲的影像在我眼里被变了形,显得飘忽不定,有时我觉得父亲正行走在那一排梧桐树上。
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以后,我告诉司机到我那怎么走,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司机总是听不明白。
父亲把两边的车窗统统摇开,他劝我想睡就睡吧,他会一路告诉司机应该怎么走的。
就这样。
那辆红色的夏利车在这个城市最繁华嗜杂的大街上穿着。
商场大多还没有关门,政府鼓励甚至规定它们越来越迟地关门,因为世界就是这样一桩做得越来越大的生意,我们都是生意人,这个向现代化迈进的城市需要夜生活,需要那些明明灭灭的光,需要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彩,需要一种可以刺激消费的情感,需要你在不知廉耻的氛围中变得更加不知廉耻,以顺应不知廉耻的未来。
未来就是离末日更近的一个时间,你在盼望未来,是吗?所以我认为,父亲比我幸运,我比我儿子幸运,我儿子又比我孙子幸运那么一点。
每当我看到新出生的天使一般的婴儿,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怜悯之情。
你们怎么才来啊?真是太不幸了。
车窗外的噪音好像离我很远,越来越远,这辆夏利车就像一只卑微的小甲虫,一步一步地无声地爬进我此刻情绪的中心,那里什么也没有,是绝对而又喧嚣的空白。
我转脸看着父亲额前稀少而又凌乱的头发,流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但我清楚我的泪水是廉价的,我的情感是廉价的。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廉价的人,在火热的大甩卖的年代里,属于那种清仓处理的货色,被胡乱搁在货架的一角,谁向我扔两个硬币,我就写一本书给你看看。
我已经准备好了,连灵魂都卖给你,七折或者八折。
不过别忘了,我要的是他妈的美元。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因为我一头倒下以后,就开始觉得时间的刻度就像一根橡皮筋,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缩得很短。
告诉你,在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感觉是清晰的,清晰得如同浑噩之海上的一盏航灯,那就是性生活刚进行到一半的感觉。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父亲坐在床边,鼻子上架着老花镜,凑在台灯下,手里捧着一叠我的手稿。
说实话,这已经让我非常感动了,我已经得到了父亲颁发的文学奖。
至于他如何评价,我是可想而知的。
“生活中除了性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我真搞不懂!”
父亲把那叠稿纸扔到了一边,频频摇头。
他被我的性恼怒了。
“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从我的小说中就只看到性呢?”
“一个作家应该给人带来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理想、追求、民主、自由等等,等等。”
“我说爸爸,你说的这些玩艺,我的性里都有。”
我觉得心里空洞极了,我讨厌自己嘴里的那股胃酸的气味。
房间里的一切都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胃酸味。
在台灯的光线下,父亲的脸庞,那高高的鼻子以及一侧鼻子的阴影,椅子,床,烟缸和烟缸上正在消散的烟,在这一刻都深陷于一种难以摆脱的无意义之中。
每当有人用父亲一样的立场评价我的作品,我就有一种与这个世界通奸的感觉。
知道吗?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充满疑虑、焦灼、不安的通奸者。
但是我现在准备继续充当这个角色。
父亲拿过桌上的一张纸条递给我。
是弟弟留下的,他在纸条上写到,他等了一个下午没见到我们,晚上他要在金港夜总会弹琴,我们可以去那找他。
我翻身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才九点多一点。
怎么样,应该说时间还不算太迟。
与其在我作品中的性上打转,不如到现实生活中去嗅嗅实实在在的女人的气味,你看呢?我们出了门在路边等了很久,想找到一辆的士,但是的士都很少从这走,这里太偏,这里没生意。
最后我们叫了一辆马自达。
在这种天气里乘坐这样一辆以星空为顶篷的车,穿行在这个腐烂的夜里,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父亲和我的心情都在愉快地上升。
到达金港夜总会的时候,我们的心情正达到愉快的顶点。
我们带着这样的好心情,买了门票,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这种场合我很少光顾,虽然我清楚里面有好东西,原因很简单,没钱。
只有当有钱的朋友从外地回来,而且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我们这些穷光蛋才有了进来开开眼的机会。
今天父亲来了,我很高兴,一高兴我就觉得自己挺有钱。
欢乐从来不是什么希罕之物,只要你有钱,没有的东西都可以为你现做一个。
一位丰满大方的服务小姐把我们引到靠墙的一张台子边,环境不错,当然我一眼就看见了东面的那面墙下坐着一溜鲜艳夺目的小姐。
她们此刻正用猎人的目光审视着我们。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是那种绿茵茵的光线,照在那一溜收拾停当的光腿上,真是妙不可言,它们的质地看起来和美妙一个样。
“先生,用点什么?”
那还用说吗?用点我们最想用的东西。
把她们放在托盘里统统给我端来。
但是父亲说,来两杯可乐。
“除了可乐,还想要别的吗?”
当然,那还用说吗?但是父亲说,就这些。
父亲表情非常严肃,因为他意识到弟弟没准就会在哪个角落里出现。
至少在弟弟面前,他仍习惯于维持他那副老成持重的令人尊敬的姿态。
舞池就在我们的右侧,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小舞台上放着全套电声乐器,但是没人在那。
我期待着弟弟从哪个休息室里走出来,带着他迷人的忧郁,抱起他的吉他。
多少年来,我一直期待着听到属于他自己的卓尔不群的音乐,我是他最热诚最急切的观众。
但是他出了问题。
他不缺乏音乐的才能,却没有生活的才能,去搞两年女人,再来搞你的音乐吧。
他听不进去,他出了点问题。
我的脸向左转,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慢慢地从头欣赏着那一溜小姐,刚才进门时,我只看到了一大堆晃眼的激动不已的色彩,却一张脸也没有能看清楚。
而父亲的脸此刻却向右转,盯着乐池,等待着弟弟的登场。
在柔和的萨克斯的催眠下,十几对男女正在舞池里跳着两步。
我注意到,有几个美丽的姑娘已经被几个猥琐的男人带走了,对此我只能干瞪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我这样一个喜欢主持公道的男人来说,生活无疑是一个痛苦的折磨。
像我这样出色而又满怀柔肠的男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你们的悲哀就在于你们的美丽在枯萎之前没有得到相称的尊重,就像我的才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样。
后来货币变得日益重要起来,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它无与伦比的媒价作用赋予了我们更多的避免被埋没的机会。
所以,我们要尊重钱,它腐蚀我们但不是生来就为了腐蚀我们的,它让我们骄傲但它并不鼓励我们狂妄,它让我们自卑是为了让我们自强,它让我们不知廉耻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到,我们本身就是这么不知廉耻。
从在这个星球上出现的第一天起,它就坚定地抱着帮助我们的善良愿望,它们四处奔走,缓解了我们的窘迫,我们应该公正地对待它。
这时,那令人心碎的萨克斯终于停了,舞池那边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我看到父亲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弟弟和他的骨骼乐队就要出现了。
但是在片刻的宁静以后音乐大作,从后台鱼贯而出的却是一个个身着时装的模特儿,一个报幕小姐面带微笑地说,现在是时装表演时间。
由于失望,我们都无心观赏。
其实事后我想起来,那种时装表演是很过瘾的,虽然都是些业余水准的模特儿,但她们尽了她们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你们,她们自有她们的可取之处。
看来我们不能再消极等待下去了,我们是来找弟弟的。
我向站在墙边的那位服务小姐招了招手。
“先生,你们还要点什么?”
我告诉她,我们不要什么。
请问乐队表演什么时候开始?她说,已经结束了,每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是乐队表演时间,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那么乐队的小伙子还在吗?她说不知道。
我告诉她我们是找那个吉他手的,能不能帮我们到后面去问一问。
她说可以。
没一会儿,她从后面转过来了,依然带着那种标准的微笑,对我们说,他们一表演完就走了。
你们可以明天再来,请记住是八点半到九点。
父亲马上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到弟弟住的地方去,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反对这个建议,我说你明天还要早走,那就算了吧。
并且我答应父亲,明天或者后天,我一定去看看弟弟,那么大的人了,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父亲这才在他的座位上安静下来。
我冲他一笑,然后下巴往我的左侧一指。
既然弟弟不在,我说爸爸,我们就可以干点其他事情嘛。
父亲开始注意坐在墙边的那一溜浓妆艳抹的小姐了。
他眼睛一亮,好像第一次发现她们一佯。
怎么说呢,爸爸,你比你的儿子狡猾多了。
“她们都坐在哪干嘛?”
我不知道父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告诉他,她们在等生意,她们可以陪你聊天,或者陪你跳舞,或者让你带回家去。
当然这一切首先是一次商业活动,受价值规律的支配,同时宏观调控也是可以实现的。
“这怎么可能?这些全是?”
父亲觉得难以置信。
她们可以组成两支篮球队了,一支北上,另一支南下。
我仍然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应该说,老爷子算得上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了。
但是年过半百的父亲的造作是我此刻可以接受的一种造作,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她们看起来都很漂亮,也很会打扮。”
父亲继续说到,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在这里做生意的,身价要高一些,没本钱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我坚信一千块搞一把的女人比五十块搞一把的女人要精彩二十倍,这也该算是一条真理。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也该算是一条真理。
“但是──她们看起来,年龄都很小。”
父亲说完,脸上难免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萎缩的神色。
我说爸爸,你一定要克服住你的心理障碍,那是不必要的,额外强加给你的。
我说过,对我来说和像妈妈奶奶那么大的女人睡一觉,以及对你来说和妹妹孙女那样大的女人睡一觉,同样都是我们男人对自己的一次挑战。
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挑战,我们不要让自己失望,也不要让别人失望。
来吧,和你六亲不认的儿子一起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
我和那个长得像中学生的女孩乘一辆出租,我们是先到的。
那个女孩长得娇小玲珑,很合我的胃口。
在车里我就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搂着她,她也很自然拿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妈的,我们太像一对情侣了。
我们都进入了角色,神摇步随。
她让我叫她“小铃铛”,多好听的名字。
我知道我只要轻轻地一摇她的身体,她就会发出一串美妙动听的风铃声。
我在路上已经计划好了,我独此一间的房子如何分配。
小铃铛一下车就抱怨怎么没有路灯,怎么这么偏僻。
我对她说,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厚道人。
我说得非常认真,在我印象中,我不记得还有比这更认真的时候,父亲他们的车随后就到了。
父亲那一头新染的无可争议的黑发先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看着父亲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得体而又富有风度地为那个叫孪红的姑娘打开了车门。
我的天啦,父亲为一个婊子打开了车门,并且殷勤地扶她下车。
每一个动作都闪烁着经典的光彩。
我说爸爸,我真的为你感到自豪,虽然看起来有点慌乱,但是你已经足够伟大了。
李红是那一溜婊子中最老的一个婊子,之所以如此选择,完全是因为考虑到父亲的那个一时半会儿难以克服的性欲界限。
李红比她的同伴们老得多,这是很显然的事实,当然也老不到三十以上去。
这个据说还在一家手表厂上班的业余婊子对自己今夜的“中标”感到意外之余是颇有几分得意的。
但是得意的婊子谁见了也不会喜欢。
我们四个人分成两拨,一前一后,向我的住处走去。
外面已没有什么行人了,我估计也该到了子夜时分。
父亲撇开李红,从后面追上来,神色紧张地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真的。”
“什么?”
.“朱武可能来了,正在你的房间里。”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李红和小铃铛就汇合到一块去了,这不能不算是一大失策。
我回头注意到,李红一边用眼睛盯牢我们,一边小声和小铃铛商量着什么。
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来到了楼下,仰头看到我那扇窗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一楼还有一家亮着灯,不时地传出一阵咳嗽声。
但是她们这时拒绝和我们上楼,就在楼梯口站了下来。
我小声而又焦躁万分地冲身后挥挥手,冲啊。
但是她们就是不走了。
“我们先把钱谈好。”
李红说。
“上去再谈不好吗?三楼,不高。”
“不,还是在这里吧。”
她说得非常肖定。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尊重她们的意见。
同时父亲也请她们尊重我们一点,和我一道站到车棚那边去,不要站在别人家的窗下谈他妈的价钱。
父亲一个人继续站在楼梯口,我认为这种事我出面就可以了。
经过几次反复,李红终于先报了价。
“一千。”
我知道,我知道一千只是很小的一笔钱,但是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得不承认它是不小的一笔钱,相当于我一个中篇的稿酬。
按时下的比价,折合一百二十五美元,你看,这样听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
也就是说,她半小时的劳动相当于我至少一个月的劳动,这有点不公平是吗?我把脸转向一直没发言的小铃铛,我对这位纯洁的姑娘还抱有某种真诚的期待。
“那么,你呢?”
她对我的问话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她说,当然也是这么多,她们是一起出来的。
小铃铛,小铃铛,你太伤我的心了,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也算得上是亲戚啦,你们怎么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呢?在我热诚的感染下,她们终于把价钱降到八百,也就是一百美元,但是没有再降的余地了,她们说,我可以去问问,在金港的,或者龙门混的,都是这个价,她们不能坏了规矩。
我请她们等一下,然后我来到父亲身边,低声问他,身上有多少钱?父亲说也就三、四百吧。
我估计我身上连硬币都算上,大概也最多这个数。
这会儿我的头脑特别清醒,我回头看看五步开外的,在月色中亭亭玉立的两个姑娘。
她们站立的地方离我很近,就一百美元的距离。
我口袋里的那个阿位伯数字的后面如果不是¥,而是$,就好了。
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
最后不得已我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这次我就算了,就夹紧双腿吧,把我们两人的钱并在一道就成全我父亲吧,他大老远来的,不容易。
但是父亲听了我的话以后,似乎大吃一惊,什么?她们要多少?父亲一口否决了这个价钱,他的态度比她们对这个价钱的坚持更为坚决,更为不可动摇。
说到底,父亲他们始终是一个可以完全否定自己性欲的一代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爸,是八百块钱就应该得到八百块钱的尊重。
但是你真正了解八百块钱吗?她们值这个价,她们童叟无欺。
我再三克制住自己,我不想和父亲就此大吵一顿,惊了别人的好梦。
我只能埋怨自己,你瞧瞧,我有多可怜,在两个不可改变的意见之间,像个满头大汗的小丑,东跑西奔,上窜下跳,最后只好放弃我的努力。
看起来她们一点也不同情我尴尬的处境,毫无傀色地接过我给的五十元钱,小声议论着顾自到大路上去叫出租回家。
她们就这么走了,我不能原谅她们,虽然我心里其实对她们很欣赏。
她们本身就是原则的一部分,我只是奢望这个原则能有那么一点人情味而已。
正是这个不时出现的不肯泯灭的奢望,对人情味的这样或那样的奢望,在毁灭中造就了我,使我不小心成了一个艺术家。
父亲在我的前面步履沉重地上楼,我在后面跟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等我们打开门,打开房间里的日光灯以后,父亲和我不禁都惊得叫出声来。
胡子拉碴的弟弟合衣睡在我的床上,鞋也没脱,但是人已经睡着了。
经这么一折腾,我发现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下去,头发都无力地耷拉着,脸色蜡黄,额头全是皱纹。
他双手摊开,坐在椅子上,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照着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使我不忍心正视这一切。
看来这也是天意,弟弟还需要一个体面的没有污点的父亲,我们眼下仍然还需要一个体面的令人尊敬的父亲。
弟弟不愿意和我在那张沙发床上将就,更不愿意和父亲在那张睡过很多人的木板床上将就,他执意要回去,实际上他被灯光刺醒以后,爬起来就走了。
和父亲没有说上两句话,他明白这样会面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见他一面,既然见到了。
他也就可以走了。
我陪他走到楼下。
弟弟是骑车来的,当然还是骑车回去,不过,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
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和父亲多说上几句呢?你以后会认识到,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朋友。
弟弟说。
他困了,下次吧。
我也就没再说什么,我脑袋里空空的,这会儿不管我说什么,都会首先让我自己感到意外。
弟弟埋头推着车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跨上车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他。
弟弟的自行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打了个缓慢的转,重新停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事?”
弟弟快睡着了似的。
我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问他是不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带信叫他来的。
他说是的。
我说,奇怪,她怎么就能一下子找到了你呢?弟弟说,那你该问问她,我怎么知道。
“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她可能总以为是吧。
干嘛?”
不干嘛。
我预感到小燕会来找我的,现在我有更充份理由和她以我简洁明了的方式相处了。
真是太好了。
想到这里,心里那种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感觉重新升腾起来。
弟弟晃晃悠悠的背影终于在路的一端消失了。
我还在路边站着,我想到父亲,心里有了些内疚。
女人嘛,对我来说,总归是有的,没问题,但是对父亲来说就不一定了。
我让父亲和我穷折腾了一天,却什么也没有捞到。
一头豹子寻觅了一天如果没有找点吃的,晚上当它面对一窝小豹子时,它会内疚。
同样,一头已经足够健壮的小豹子,面对一只因为年老伤病或其他原因而不能再出去捕捉猎物的老豹子时,它不应该感到内疚吗?所以,当一辆送客归来的马自达飞快地从我的左侧驶来时,我便机械地伸出了我的左手。
王晴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睡眼惺松,她一开门劈头就骂我疯了,说我又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这个时候找过来。
而且平常她是从来不邀请我到她的住处去的。
我知道她住这,但我是第一次来,我已经违反了我们约定俗成的规则。
她看我神不守舍可怜巴巴的模样。
大概动了一个老女人的恻隐之心。
王晴让我快进来,就像我是什么被通缉的地下党似的,她还探头看了看门外.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看来还算幸运,我没有和王晴这棵树上的另一只或者另几只猫头鹰撞车。
我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睡裙下清晰可见的力士香皂味的身体。
它的温度比此刻宜人的室温要高上十至十五度。
我的手插在裤兜里,这时碰到了一团凉冰冰的东西。
我把它拽了出来,是那条值零点二五美元的银项链。
王晴眼睛一亮,她说这是送给她的吗?我说好吧。
她把项链随便地缠在手上,并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我知道她一眼就看出它的实际价值了。
她早就练就了这样一副眼力。
王晴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就问她,(是的,我想尽可能地说得坦率一些,)我们除了通奸关系,是不是应该说还有一点友谊?或者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对吗?王晴回答得很谨慎,她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真的。
说完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另外此刻我双眼因为发涩而满含泪水,这使我的目光更有份量了。
王晴显然被我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所感染,她说,只要她能帮的,她一定帮我,平常她也是这么向我标榜的,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挺能干的女人。
我说,我想请你和我父亲睡觉,好吗?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戴的人,你会像我一样爱他的。
王晴脸色一阵发白,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完全可以避开王晴的巴掌,但是我没有避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右手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左脸上。
在承受这个巴掌的过程中,我心情非常平静,我想到了小铃铛和李红,还有更多的更出色的婊子们,她们比王晴实在多了,很多问题,我和她们一定会谈得很好,谈得很投机,因为我们坐在一张像草席那么大的美元上交谈,牙齿一叩就是金币的声音,所以我们都能做到诚实。
但是,很多道理我是没法让王晴也懂得的,因为我和王晴从一开始,就处于他妈的那种什么也不是的虚幻不真的关系之中。
再接下来的事情,稀松平常。
半个小时以后,我躺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上昏昏欲眠,难以克服的厌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卧室里漫延开来。
恍惚之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已经过去的一天里什么也没做,哪也没去,只是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在虚无的中心终于干完了一件可以干的事情。
〈全文完〉

附录:你是流氓,谁怕你!简平《我爱美元》(朱文小说集)通篇写的是一个“我”(根据评论者对我们的提醒,作者和笔下的人物具有同一的“互文性关系”),整天想着把所碰见的任何一个女人(不论年龄美丑)往床上抛,还帮着自己的父亲“找乐子”,满城满市地找妓女,当父亲看到那些姑娘还是孩子。
想起自己的女儿以至不忍下手时,他便振振有词地诘问:“你的女儿就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像样的妓女了吗?”
在和妓女讨价还价时,因为口袋里的钱不够,就希冀着天上降一场大雪。
雪片都是一百面额的美元,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
对于这样满是流氓腔的下流、无耻的文字,竟有文学评论家欣欣然为此击掌欢呼,称一代“文学新人”正以新的姿态在迎接二十一世纪的到来,不仅为其打出所谓的“新状态”的文学旗号,还煞有介事地用各种玄乎的新名词为之作理论上的提升和包装。
令人费解的是,具有很高声誉的作家出版社也来推波助澜,还堂而皇之地在封底打上标签,宣称这是“现代人结束精神流浪的悲壮努力”,其谄媚、恶俗和麻木昏庸非但使人震惊,更使人愤慨。
随便选书中的一些文字,就是耸人听闻的。
“我们都要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习,向坚挺的日元学习,向心平气和的瑞士法郎学习,学习它们那种绝不虚伪的实实在在的品质。”
“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作家们,他们对钱不感兴趣,也没有睡过十个以上的女人,所以他们没能写出什么东西。
再看看稍后一些的作家,他们终于尝到一点金钱和女人的甜头了,但谈起来要么扭扭捏捏,要么装腔作势,所以我们也不能希望他们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任何时代,所有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的重建,都是对人类自身的一次完善和提拔,而这种自吹全新的“根本理解”一听便知是彻底的根本性的倒退,不仅极端的下流、腐朽,最为恶劣的是侵犯了整个社会的利益,毒化了社会风气和人的心灵。
相对地摊上的黄色读物,《我爱美元》更具欺骗性和误导性,因为它打着纯文学的旗号,用“文学理论”来作包装,使公众(特别是虔诚的文学爱好者)在惊吓失望之余,认为文学已到了如此不可救药的无耻、堕落的地步而远离文学。
已有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听不到文学批评界坦诚而正直的声音,对当下的文学创作,一些评论家不是自愿放弃自己的声音,就是加入不痛不痒、吹吹捧捧的媚俗的合唱,要不便不负责任、哗众取宠地为《我爱美元》这样的“流氓文学”摇旗呐喊。
不客气地说,目前的文学批评界与其说是不景气,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
而有的出版社也因为“我爱美元”,丧失基本的原则立场。
为劣质品打开绿灯,不惜毁弃自己的声誉、不惜损害文学事业。
正是这样的背景,使一些作者的流氓习气得以恶性扩张,并渗透到文学创作之中,无所禁忌,全然不顾社会影响而四处抛售龌龊委琐的东西。
(原载于1996年5月6日《新民晚报》)

12.余华:鲜血梅花

一代宗师阮进武死于两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进武之子阮海阔五岁的记忆里,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阮进武之妻已经丧失了昔日的俏丽,白发像杂草一样在她的头颅上茁壮成长。经过十五年的风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无敌梅花剑的阮进武,飘荡在武林中的威风如其妻子的俏丽一样荡然无存了。然而在当今一代叱咤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关梅花剑的传说却经久不衰。

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需轻轻一挥,鲜血便如梅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久盘踞剑上,状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剑几代相传,传至阮进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鲜血梅花。阮进武横行江湖二十年,在剑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剑一旦出鞘,血光四射。阮进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为一个难解之谜,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盘踞至今。那一日的黑夜寂静无声,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时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丛里悄然死去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将丈夫生前的仇敌在内心——

罗列出来,其结果却是一片茫然。

在阮进武生前的最后一年里,有几个明亮的清晨,她推开屋门,看到了在阳光里闪烁的尸体。她全然不觉丈夫曾在深夜离床出屋与刺客舞剑争生。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隐约预感到丈夫躺在阳光下闪烁不止的情形。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个宁静之晨栩栩如生地来到了。阮进武仰躺在那堆枯黄的野草丛里,舒展的四肢暗示着某种无可奈何。他的双眼生长出两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萧条的树木飘下的几张树叶,在他头颅的两侧随风波动,树叶沾满鲜血。后来,她看到儿子阮海阔捡起了那几张树叶。

阮海阔以树根延伸的速度成长起来,十五年后他的躯体开始微微飘逸出阮进武的气息。然而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为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阮海阔朝着他母亲所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长,在他二十岁的今天,他的躯体被永久地固定了下来。因此,当这位虚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他母亲眼前时,她恍恍惚惚体会到了惨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已经不能继续延长,她感到让阮海阔上路的时候应该来到了。在这个晨光飘洒的时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抚摸儿子,用一种过去的声音向他讲述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躺在野草丛里死去了,她说:

“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经过十五年时间的推测,依然无法确知凶手是谁。

“但是你可以去找两个人。”

她所说的这两个人,曾于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与阮进武高歌比剑,也是阮进武威武一生唯一没有击败过的两名武林高手。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会告诉阮海阔杀父仇人是谁。

“一个叫青云道长,一个叫白雨潇。”

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如今也已深居简出,远离武林的是是非非。尽管如此,历年来留存于武林中的许多难解之谜,在他俩眼中如一潭清水一样清晰可见。

阮海阔在母亲的声音里端坐不动,他知道接下去将会出现什么,因此几条灰白的大道和几条翠得有些发黑的河流,开始隐约呈现出来。母亲的身影在这个虚幻的背景前移动着,然后当年与父亲一起风流武林的梅花剑,像是河面上的一根树杆一样漂了过来。阮海阔在接过梅花剑的时候,触摸到母亲冰凉的手指。母亲告诉他:剑上已有九十九朵鲜血梅花。他希望杀夫仇人的血能在这剑身上开放出一朵新鲜的梅花。

阮海阔肩背梅花剑,走出茅屋。一轮红日在遥远的天空里漂浮而出,无比空虚的蓝色笼罩着他的视野。置身其下,使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灰黑的麻雀独自前飞。

在他走上大道时,不由回头一望。于是看到刚才离开的茅屋出现了与红日一般的颜色。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晨风里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后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烧。阮海阔那么看着,恍恍惚惚觉得茅屋的燃烧是天空里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阔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于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然后那堆火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

阮海阔转身沿着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面虚无地延伸。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已无他的栖身之处。没有半点武艺的阮海阔,肩背名扬天下的梅花剑,去寻找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

母亲死前道出的那两个名字,在阮海阔后来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山谷里的回声一般空空荡荡。母亲死前并未指出这两人现在何处,只是点明他俩存在于世这个事实。因此阮海阔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镇村庄之中的寻找,便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然而正是这样的寻找,使阮海阔前行的道路出现无比广阔的前景,支持着他一日紧接一日的漫游。

阮海阔在母亲自焚之后踏上的那条大道,一直弯弯曲曲延伸了十多里,然后被一条河流阻断。阮海阔在走过木桥,来到河流对岸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从那一刻以后,方向不再指导着他。他像是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随意地往前行走。他经过的无数村庄与集镇,尽管有着百般姿态,然而它们以同样的颜色的树木,同样形状的房屋组成,同样的街道上走着同样的人。因此阮海阔一旦走入某个村庄或集镇,就如同走入了一种回忆。这种漫游持续了一年多以后,阮海阔在某一日傍晚时分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出现,在他的漫游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这里呈现出几种可能。然而在阮海阔绵绵不绝的漫游途中,十字路口并不比单纯往前的大道显示出几分犹豫。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从波浪般连结的山峰上放射出来,呈现一道山道般狭长的辉煌。而横在前方的那条大道所指示的两端,却是一片片荒凉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显得十分粗糙。因此他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内心已经选择了一直往前的方向。正是一直以来类似于这样的选择,使他在一年多以后,来到了这里。然而当他完成了对十字路口的选择以后很久,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落日照耀下的群山。出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并没有按照自己事前设计的那样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路口处往右走上了那条指示着荒凉的大道。那时候落日已经消失,天空出现一片灰白的颜色。当他回首眺望时,十字路口显得含含糊糊,然后他转回身继续在这条大道上往前走去。在他重新回想刚才走到十字路口处的情景时,那一段经历却如同不曾有过一样,他的回想在那里变成了一段空白。

他的行走无法在黑夜到来后终止,因为刚才的错觉,使他走上了一条没有飘扬过炊烟的道路。直到很久以后,一座低矮的茅屋才远远地出现,里面的烛光摇摇晃晃地透露出来,使他内心出现一片午后的阳光。他在接近茅屋的时候,渐渐嗅到了一阵阵草木的艳香。那气息飘飘而来,如晨雾般弥漫在茅屋四周。他走到茅屋门前,伫立片刻,里面没有点滴动静。他回首望了望无边的荒凉,便举起手指叩响了屋门。

屋门立即发出一声如人惊讶的叫唤,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子站在门内。如此突然的出现,使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女子仿佛早已守候在门后。

然而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来意,也不等他说话,便问他是否想在此借宿。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女子步入屋内,在烛光闪烁的案前落坐。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细细端详眼前这位女子,依稀觉得这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现在脸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虚幻。

然后他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消失的过程。然而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女子在里屋上床时的响声,仿佛树枝在风中摇动一样的响声。

女子在里屋问他:“你将去何处?”那声音虽只是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遥远。声音唤起了母亲自焚时茅屋燃烧的情景,以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凉风。那一日清晨的风,似乎正吹着此刻这间深夜的茅屋。

他告诉她:“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于是女子轻轻坐起,对阮海阔说:

“若你找到青云道长,替我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他现在何处?你就说是胭脂女求教于他。”

阮海阔答应了一声,女子复又躺下。良久,她又询问了一声:“记住了?”“记住了。”阮海阔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阔一直端坐到烛光熄灭。不久之后黎明便铺展而来。阮海阔悄然出门,此刻屋外晨光飘洒,他看到茅屋四周尽是些奇花异草,在清晨潮湿的风里散发着阵阵异香。阮海阔踏上了昨日离开的大道,回顾昨夜过来的路,仍是无比荒凉。而另一端不远处却出现了一条翠绿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着丝丝霞光。阮海阔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后,当阮海阔重新回想那一夜与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经恍若隔世。阮海阔虽是武林英雄后代,然而十五年以来从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听闻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天下第二毒王,满身涂满了剧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开来,一丈之内的人便中毒身亡。故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里屋与阮海阔说话。

阮海阔离开胭脂女以后,继续漫游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庄之中。如一张漂浮在水上的树叶,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阮海阔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

黑针大侠在武林里的名声,飘扬在胭脂女附近,已在江湖上威武了十来年。他是使暗器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在黑夜里,每发必中。暗器便是他一头黑发,黑发一旦脱离头颅就坚硬如一根黑针。在黑夜里射出时没有丝毫光亮。黑针大侠闯荡江湖多年,因此头上的黑发开始显出了荒凉的景致。

阮海阔无尽的行走,在他离开胭脂女多月以后,出现在了某一个喧闹的集镇的街市上。那已是傍晚时刻,一直指引着他向前的大道,在集镇的近旁伸向了另一个方向。如果不是傍晚的来临,阮海阔便会继续遵照大道的指引,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然而傍晚改变了他的意愿,使他走入了集镇。他知道自己翌日清晨以后,会重新踏上这条大道。

阮海阔行走在街上,由于长久的疲倦,使他觉得自己如一件衣服一样飘在喧闹的人声中。因此当他走入一家客店之后不久,便在附近楼台上几位歌妓轻声细语般的歌声里沉沉睡去了。在黎明来到之前,阮海阔像是窗户被风吹开一样苏醒过来。那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流淌在他的床上,户外寂静无声。阮海阔睁眼躺了良久,后来听到了几声马嘶。马嘶声使他眼前呈现出了夜晚离开的那条大道。大道延伸时茫然若失的情景,使他坐了起来,又使他离开了客店。

事实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阮海阔,离开集镇以后并没有踏上昨日的大道,而是被一条河流旁的小路招引了过去。他沿着那条波光闪闪的河流走入了黎明,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而在此之前,他似乎以为自己一直走在昨日继续下去的大道上。那时候一座村庄在前面的黎明里安详地期待着他。阮海阔朝村庄走去。村口有一口被青苔包围的井和一棵榆树,还有一个人坐在榆树下。坐在树下那人在阮海阔走近以后,似看非看地注视着他。阮海阔一直走到井旁,井水宁静地制造出了另一张阮海阔的脸。阮海阔提起井边的木桶,向自己的脸扔了下去。他听到了井水如惊弓之鸟般四溅的声响。他将木桶提上来时,他的脸在木桶里接近了他。阮海阔喝下几口如清晨般凉爽的井水,随后听到树下那人说话的声音:

“你出来很久了吧?”阮海阔转身望去,那人正无声地望着他。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是从那里飘出。阮海阔将目光移开,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去何处?”阮海阔继续将目光飘到那人身上,他看到清晨的红日使眼前这棵树和这个人散发出闪闪红光。声音唤起了他对青云道长和白雨潇虚无飘渺的寻找。阮海阔告诉他: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这时那人站立起来,他向阮海阔走来时,显示了他高大的身材。但是阮海阔却注意到了他头颅上荒凉的黑发。他走到阮海阔身前,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声音说:

“你找到青云道长,就说我黑针大侠向他打听一个名叫李东的人,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阮海阔微微点了点头,说:

“知道了。”阮海阔走下井台,走上了刚才的小路。小路在潮湿的清晨里十分犹豫地向前伸长,阮海阔走在上面,耳边重新响起多月前胭脂女的话语。胭脂女的话语与刚才黑针大侠所说的,像是两片碰在一起的树叶一样,在他前行的路上响着同样的声音。

阮海阔在时隔半年以后,在一条飘着枯树叶子的江旁与白雨潇相遇。那时候阮海阔漫无目标的行走刚刚脱离大道,来到江边。渡船已在江心摇摇晃晃地漂浮,江面上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气。一位身穿白袍,手持一柄长剑的老人正穿过无数枯树向他走来。老人的脚步看去十分有力,可走来时却没有点滴声响,仿佛双脚并未着地。老人的白发白须迎风微微飘起,飘到了阮海阔身旁。渡船已经靠上了对岸,有三个行人走了上去。然后渡船开始往这边漂浮而来。白雨潇站在阮海阔身后,看到了插在他背后的梅花剑。黝黑的剑柄和作为背景波动的江水同时进入白雨潇的视野,勾起无数往事,而正在接近的渡船,开始隐约呈现出阮进武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的英姿。

渡船靠岸以后,阮海阔先一步跨入船内,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可当白雨潇跨上去后,船便如岸上的磐石一样平稳了。船开始向江心渡去。虽然江水急涌而来,拍得船舷水珠四溅,可坐在船内的阮海阔却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岸上一样。故而刚才伫立岸边看渡船摇晃而去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觉得十分虚幻。阮海阔看着江岸慢慢退去,却没有发现白雨潇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白雨潇十分轻易地从阮海阔身上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阮进武。但是阮海阔毕竟不是阮进武。阮海阔脸上丝毫没有阮进武的威武自信,他虚弱不堪又茫然若失地望着江水滚滚流去。

渡船来到江心时,白雨潇询问阮海阔:

“你背后的可是梅花剑?”

阮海阔回过头来望着白雨潇,他答:

“是梅花剑。”白雨潇又问:“是你父亲留下的?”

阮海阔想起了母亲将梅花剑递过来时的情景,这情景在此刻江面的水气里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

白雨潇望了望急流而去的江水,再问:

“你在找什么人吧?”阮海阔告诉他:“找青云道长。”阮海阔的回答显然偏离了母亲死前所说的话,他没有说到白雨潇,事实上他在半年前离开黑针大侠以后,因为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言里没有白雨潇,白雨潇的名字便开始在他的漫游里渐渐消散。白雨潇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阮海阔身上移开,望着正在来到的江岸。待船靠岸后,他与阮海阔一起上了岸,又一起走上了一条大道。然后白雨潇径自走去了。而阮海阔则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曾经携手共游江湖的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五年前已经反目为敌,这在武林里早已是众所周知。

与白雨潇在那条江边偶然相遇之事,在阮海阔此后半年的空空荡荡的漫游途中,总是时隐时现。然而阮海阔无法想到这位举止非凡的老人便是白雨潇。只是难以忘记他身穿白袍潇潇而去的情景。那时候阮海阔已经与他背道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人白色的身影走向青蓝色的天空,那时田野一望无际,巨大而又空虚的天空使老人走去的身影显得十分渺小。多月之后,因为过度的劳累与总是折磨着他的饥饿,使他病倒在长江北岸的一座群山环抱的集镇里。那时他已经来到一条蜿蜒伸展的河流旁,一座木桥卧在河流之上。他尽管虚弱不堪,可还是踏上了木桥,但是在木桥中央他突然跪倒了,很久之后都无法爬起来,只能看着河水长长流去。直到黄昏来临,他才站立起来,黄昏使他重新走入集镇。

他在客店的竹床上躺下以后,屋外就雨声四起。他躺了三天,雨也持续了三天。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他感到水声流得十分遥远,仿佛水声是他的脚步一样正在远去。于是他时时感到自己并未卧床不起,而是继续着由来已久的漫游。雨在第四日清晨蓦然终止,缠绕着他的疾病也在这日清晨消散。阮海阔便继续上路。但是连续三日的大雨已经冲走了那座木桥,阮海阔无法按照病倒前的设想走到河流的对岸。他在木桥消失的地方站立良久,看着路在那滔滔的河流对岸如何伸入了群山。他无法走过去,于是便沿着河流走去。他觉得自己会遇上一座木桥的。

然而阮海阔行走了半日,虽然遇到几条延伸过来的路,可都在河边突然断去,然后又在河对岸伸展出来。他觉得自己永远难以踏上对岸的路。这个时候,一座残缺不全的庙宇开始出现。庙宇四周树木参天,阮海阔穿过杂草和乱石,走入了庙宇。阮海阔置身于千疮百孔的庙宇之中,看到阳光从四周与顶端的裂口倾泻进来,形成无数杂乱无章的光柱。他那么站了一会以后,听到一个如钟声一样的声音:

“阮进武是你什么人?”

声音在庙宇里发出了嗡嗡的回音。阮海阔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被光柱破坏,无法看到光柱之外。

“是我父亲。”阮海阔回答。

声音变成了河水流动似的笑声,然后又问:

“你身后的可是梅花剑?”

“是梅花剑。”声音说:“二十年前阮进武手持梅花剑来到华山脚下……”声音突然终止,良久才继续下去,“你离家已有多久了?”

阮海阔没有回答。声音又问:“你为何离家?”

阮海阔说:“我在找青云道长。”

声音这次成为风吹树叶般的笑声,随后告诉阮海阔:

“我就是青云道长。”

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言此刻在阮海阔内心清晰响起。于是他说:“胭脂女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这个人现在何处?”

青云道长沉吟片刻,然后才说:

“刘天七年前已去云南,不过现在他已走出云南,正往华山而去,参加十年一次的华山剑会。”

阮海阔在心里重复一遍后,又问:

“李东现在何处?黑针大侠向你打听。”

“李东七年前去了广西,他此刻也正往华山而去。”

母亲死前的声音此刻才在阮海阔内心浮现出来。当他准备询问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是谁时,青云道长却说:

“我只回答两个问题。”

然后阮海阔听到一道风声从庙宇里飘出,风声穿过无数树叶后销声匿迹了。他知道青云道长已经离去,但他还是站立了很久,然后才走出庙宇。

阮海阔继续沿着河流行走,白雨潇的名字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重又来到。阮海阔在河旁行走半日后,一条大道在前方出现,于是他放弃了越过河流的设想,走上了大道。开始了对白雨潇的寻找。

阮海阔对白雨潇的寻找,是他漫无目标漂泊之旅的无限延长。此刻青云道长在他内心如一道烟一样消失了。而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事虽已完成,可在他后来的漫游途中,却如云中之月一样若有若无。尽管胭脂女和黑针大侠的模糊形象,会偶尔地出现在道路的前方。但他们的居住之处,阮海阔早已遗忘。因此他们像白雨潇一样显得虚无飘渺。

然而阮海阔毫无目的地漂泊,却在暗中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他身不由己的行走进行到这一日傍晚时,来到了黑针大侠居住的村口。这一日傍晚的情景与他初次来到的清晨似乎毫无二致,黑针大侠那时正坐在那棵古老的榆树下,落日的光芒和作为背景的晚霞使阮海阔感到无比温暖。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来到了何处。他如上次一样走上了井台,提起井旁的木桶扔入井内,提上来以后喝下一口冰凉的井水,井水使他感受到了正在来临的黑夜。然后他回头注视着黑针大侠,他后到黑针大侠也正望着自己,于是他说:

“我找到青云道长了。”

他看到黑针大侠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色,显然黑针大侠已将阮海阔彻底遗忘,就像阮海阔遗忘他的居住之处一样。阮海阔继续说:“李东已经离开广西,正往华山而去。”

黑针大侠始才省悟过来,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使榆树的树叶纷纷飘落。笑毕,黑针大侠站起走入了近旁的一间茅屋。不久他背着包袱走了出来,步到阮海阔身旁时略略停顿了一下,说:“你就在此住下吧。”说罢,他疾步而去。阮海阔看着他的身影在那条小路的护送下,进入了沉沉而来的夜色,然后他才回身走入黑针大侠的茅屋。

阮海阔在离开黑针大侠茅屋约十来天后,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隐约感到自己正离胭脂女越来越近。事实上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了那条指示着荒凉的大道。他在无知的行走中与黑针大侠重新相遇以后,依然是无知的行走使他接近了胭脂女。那是中午的时刻,很久以前在黑夜里行走过的这条大道,现在以灿烂的姿态迎接了他。然而阳光的明媚无法掩饰道路伸展时的荒凉。阮海阔依稀回想起很久以前这条大道的黑暗情景。不久之后他嗅到了阵阵异香,那时他已看到了远处的茅屋。他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了何处。当他来到茅屋近前时,那一日清晨曾经向他招展过的奇花异草,在此刻中午阳光的照耀下,使他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热烈。

胭脂女伫立在花草之中,她的容颜比那个夜晚所见更为艳丽。奇花异草的簇拥,使她全身五彩缤纷。她看着阮海阔走来,如同看着一条河流来。

阮海阔没有走到她身旁,她异样的微笑使他在不远处无法举步向前。他告诉她:“刘天现在正走在去华山的路上,他已经离开云南。”

胭脂女听后嫣然一笑,然后扭身走出花草,走入茅屋。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如一股水一样流入了茅屋。

阮海阔站了一会,胭脂女进去以后并没有立刻出来。于是他转身离去了。

阮海阔对白雨潇的寻找,在后来又继续了三年。在三年空虚的漂泊之后,这一日由于过度的劳累,他在一条大道中央的凉亭里席地而睡。在阮海阔沉睡之时,一个白须白袍的老人飘然而至。他朝阮海阔看了很久,从此刻放在地上的梅花剑,他辨认出了这位沉睡的男子便是多年前曾经相遇过的阮进武之子。于是他蹲下身去拿起了梅花剑。

梅花剑的离去,使阮海阔蓦然醒来。他第二次与白雨潇相遇就这样实现了。白雨潇微微一笑,问:“还没有找到青云道长?”

这话唤起了阮海阔十分遥远的记忆,事实上在这三年对白雨潇空荡荡的寻找里,已经完全抹去了青云道长。

阮海阔说:“我在找白雨潇。”“你已经找到白雨潇了,我就是。”

阮海阔低头沉吟了片刻,他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接下去他要寻找的将是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也就是说他将去寻找自己如何去死。

但是他还是说:“我想知道杀死我父亲的人。”

白雨潇听后再次微微一笑,告诉他:

“你的杀父仇敌是两个人。一个叫刘天,一个叫李东。他们三年前在去华山的路上,分别死在胭脂女和黑针大侠之手。”阮海阔感到内心一片混乱。他看着白雨潇将梅花剑举到眼前,将剑从鞘内抽出。在亭外辉煌阳光的衬托下,他看到剑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锈迹。

白雨潇离去以后,阮海阔依旧坐在凉亭之内,面壁思索起很久以前离家出门时的情景。他闭上双目以后,看到自己在轮廓模糊的群山江河、村庄集镇之间漫游。那个遥远的傍晚他如何莫名其妙地走上了那条通往胭脂女的荒凉大道,以及后来在那个黎明之前他神秘地醒来,再度违背自己的意愿而走近了黑针大侠。他与白雨潇初次相遇在那条滚滚而去的江边,却又神秘地错开。在那个群山环抱的集镇里,那场病和那场雨同时进行了三天,然后木桥被冲走了,他无法走向对岸,却走向了青云道长。后来他那漫无目标的漫游,竟迅速地将他带到了黑针大侠的村口和胭脂女的花草旁。三年之后,他在这里与白雨潇再次相遇。现在白雨潇已经离去了。

13.马建:亮出你的是舌苔或空空荡荡

在视野边际,看着我——这片阴忧而寥阔的记忆

汽车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几辆解放牌卡车还在下面困难地移动。 山顶最后几片云擦着乱石和玛尼堆往峡谷滑去,羊卓雍湖展现出来。湖面映 满蓝天,还把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雪山顶倒插在湖里,使你不觉产生拥抱的 欲望。这是通往后藏的盘山公路。

在拉萨住了一个月,游遍了所有古庙古寺,特别是大昭寺。那里是藏族佛教 圣地。来自各处的圣徒不绝如缕地围着那里转经,祈求来世投胎富足人家, 不再受苦。门前磕长头的人群像职业运动员操练一样趴下,站起合掌,再趴 下。对旅游者来说,算是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西藏的葬礼,更吸引 外地人。我背着照相机去了几趟天葬台。不是天不亮葬礼已完,就是远远被 发现不准你靠近。有时还把石头扔下来叫你快走开。几次悻悻而归。听说死 人要先在家里停尸三天,然后由家人背到天葬台下,一路不能回头。走到村 口或路口要把一个红陶罐摔碎,表示死者灵魂不再回来。天葬师要来点上香 火。有钱还要请喇嘛念经,把死者的功绩介绍到佛国,由那里再去投胎转世 或者就在佛国里永远生活。天葬师要把死者身上的肉全部刮下切成碎块,再 把骨头用铁锤敲成糊状,如果年轻骨嫩的还要撒些青稞面,搅拌后让鹫鹰吃 掉。如果死者是个信徒还要在胸前用刀划个有吉祥意义的符号。最后把死者 头皮交给亲属,天葬算是完成。再跟死者来往就到寺庙里烧香拜佛了。

我准备去后藏偏僻的地方碰碰运气,设法看到天葬场面。当汽车转到山底沿 羊卓雍湖奔驰的时候,我觉得头晕。推开车窗,外面湖面平坦,阵阵清风没 一丝尘土。但汽车里拥挤不堪,阵阵羊皮子的膻味顶得我无法呼吸。我忍受 不住便逃下了车。

这是八月,高原的黄金季节,天空又蓝又透明,使你都感觉不到空气。我走 到湖边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个脸。这里叫浪卡子,是个上百户 人家的小镇。藏民在山脚下盖起一排排泥屋,屋顶全插着经幡。一座很小的 喇嘛寺立在半山,墙壁涂成红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条很宽的蓝色,旁边是几 堵没屋顶的断墙,还有一座灵塔刚刚涂上白灰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湖边没有一点杂物,卵石在水里清晰可见,阳光一直透 进湖底。那些屋顶上红黄白蓝色的经幡在阳光下随风摇动,示意着佛国的美 好境界。这片泥屋的下面,也就是靠近湖边,有座水泥红瓦房,大概是乡公 所。我掏出那张盖着红印章的假介绍信,走近一看又不像乡公所,只是一间 普普通通的平房。一个当兵的走出来,听口音是四川人。他招呼我里面坐, 我就跟他进了屋。这是个电话兵部,他驻扎这里,负责维修这一段的电话线。 平时线路畅通就去湖里钓鱼,大概还看看杂志和武侠小说。他很高兴我要求 住在这里。他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年,学会了不少藏话,常跟乡里藏民串门喝 酒。一支冲锋枪就挂在墙上,屋里乱糟糟的像个废品仓库。

我打听这里有没有天葬台,他说有。我又问最近有没有天葬,他怔了一下说 前几天刚死了个女人。我兴奋起来继续问他,他却支支吾吾说要去买酒晚上 喝。我给他钱,他极不自然地推开就走出去。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推测着, 万一在这里看不到再碰机会就太难了。哪能我去哪里就正好死人。这次机会 千万不能错过。

晚上我俩喝酒,聊着外地的新闻,为了和他搞好关系,我海阔天空吹起牛来。 他喜欢钓鱼我也钓,而且保证回北京给他寄一副进口不锈钢鱼竿,并立刻写 了地址,声称赵紫阳和王光美都是我左邻右舍。当然那个地址北京永远也查 不到。后来又跟他谈起女人,他很感兴趣不断吸烟。这个话题我可是专家, 便把当代女性之开化夸张地描述了一番,还用四川话说,他要到北京我就把 我的粉子让给他睡,并宽容地叫他不要客气。他摸了摸桌面,突然跟我说, 那个女人才十七岁。

我愣住了,这么年轻。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他说。孩子还在肚子里。我 觉得一阵恶心,掏出烟来。

我俩沉默了一阵子。屋里地面很潮,靠墙支了个单人床,是军用木床,刷着 黄漆,床头那一面还印着红五星和部队编号。墙上贴了很多剪下来的画报。 一堆铁脚架、电线绳子堆在门后脸盆架下面。窗户下半部用报纸糊满,上面 透过玻璃看得见天空:已经由深蓝变成黑色。公路早就没有了过车的声音。

当兵的站起,靠在床架上,对我说:你能看到的,这里的老百姓不管那一套, 多数人没见过照相机,米玛的两个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机是怎么回事。

谁有两个丈夫?我问。

就是那个死人。

怎么会有两个丈夫。我又问。

嫁了兄弟两个呗。他声音很小。我呆了一会儿,又问,怎么非要嫁两个丈夫?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劲,人死了还问为什么嫁两个丈夫。但他回答了我:她 不是本地人,是从乃堆拉迁来的。她家十一个孩子,米玛又是最瘦弱的一个, 刚满六岁就被人用九张羊皮换来了。

现在还有换人的?我问。他没回答,继续说,长大就不一样了,她还去龙马 孜上过三年学。那会儿她后母还活着。

她后母叫什么?我觉得这是个值得写的事,拿出笔和日记本。

她后父是个酒鬼,一醉了就唱歌,还要抱女人,有时就抱住米玛乱摸,老婆 一死他更厉害了。十几岁的女孩子哪能推开那么个大汉子。他声音焦躁不安, 我知道他快要骂人了。刚才吹牛的时候他就不住地乱骂。

妈了个八子的,等老子脱了军装再说。他脸色由红变紫,显出一阵四川男人 常表现的倔犟。我没吱声,等着骂出来的那个字慢慢消退。

他走到门口,看了看风向,电话线一动不动。我把酒喝干,在屋里走了几圈。 这里夏天没有蚊子,湖面的湿气溢进室内,使人觉得阴冷。

能带我去看看吗?我说。

他没抬头,从桌子抓起钥匙和手电筒:走。

我俩钻进村子,沿一排黑骏骏泥屋堆砌的夹缝之间往上走去。小巷坎坷难走, 干湿牲口粪和杂草在手电筒的光下无声无息地缩着。狗叫成一片。他推开栅 栏朝一间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语,我俩钻进了屋里。

几个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脸转过来张着嘴看我。一个岁数稍大的站起来。 当兵的还用藏语说着,其它人看着我。

我拿出打火机打着火,又拿出烟递给他们。昏暗中只能看见他们的牙齿。我 啪拉又打了一下打火机,让火苗窜起,他们的下巴都松弛了下来,我就把打 火机递给那个站起来的,他接过坐下,这时他们的视线全移到打火机上,互 相传看,不时抬头对我笑笑。我坐下,旁边一个青年从布袋里掏出一块干羊 肉,切一块给我。这种生吃牛羊肉的习惯我在羊八井牧区吃过多次,便从腰 里解下刀削着吃起来。他们很高兴,又递过一碗青稞酒。酒没泡好,麦粒还 漂在上面,我想起了那个女人。

屋里全是令人窒息的牛粪饼烟味,使人不敢呼吸。我扫了一眼,这里和其它 农民的家一样简单:沿墙高出一尺的木柜上铺着卡垫,墙用石灰水刷过,进 门右边还有一间里屋,没有门帘,里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大概是米玛住 的内室或是堆杂物的仓库。火堆正上方是个古旧藏柜,靠墙边贴了张佛画: 一个无常鬼手握生死轮回大圆盘,正张口吓唬着活人。画很旧,底下贴了几 张藏文佛经片断,都是印在些红红绿绿的纸上。

大概他们说到我要看天葬的事了,几个藏民一边看我一边点头。当兵的站起, 也叫我起来。他带我走到门后,用手电照着一个扎上口的麻袋,麻袋底下是 用泥土做的土坯。

这就是她。当兵的说。

我的手电筒在麻袋上晃了几下,她大概是坐着,脸对着后门那边,头很低, 大概是麻袋扎口时按下去的。

躺到床上后我就一直睁着眼,想像着这个姑娘的样子。她一定会唱歌,这是 少数民族的特点,我就常听到她们在树林里、山路上停下来唱,你虽听不懂, 但听着那袒露无遗的女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就够舒服的了。她们还把皮袄 解下来扎在腰上,头发在弯下腰干活时就滑到耳朵两边。我又把在汽车上看 到的那个姑娘的脸借来:圆脸,两腮发红,鼻子不大,眼圈乌黑,看人直盯 盯的,脖子和前胸皮肤白细,从侧面可以窥见乳房之间的凹处,黑幽幽的不 时随汽车颤动着。

当兵的查完线路回来,拧开灯,面无表情,点了支烟就挨着我躺下。我俩都 无睡意。

他终于说话了:告诉你吧,反正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呆两天就走了。我要不 说出还挺不好受。我也坐起,把枕头竖在背上听他说。他说:

我跟米玛很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调防。这地方可不是人能长期呆住的。 最初我是在山上碰到的她。我上山换电话线,要翻两座山。她把羊群撒开坐 在那里呆着。我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捆旧线,很重。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她 旁边。她的狗看了我一眼又睡过去。

那是个挺热的下午。羊群都找有风的地方吃草。她笑了笑。然后就一直看我, 好像我不是个男人似的。我告诉她我是下面电话站的,她没听懂。我就顺着 电话线指到下面的房子,她又笑了笑,转过脸看着岗巴拉山顶,那里正有一 辆货车在吃力地爬坡,但声音听不见。米玛说见过我,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住这么久不回家。她说话的口音跟这里的藏语不一样。那天我剪了一大段电 线给她,叫她拿回去晒衣服捆东西用。以后我常跑上山看她。她也常常特意 等我,给我她烤制的羊肉干和青稞酒。她还会把大枣和野生山梨泡成酒。我 常跟她一呆就到天黑。她比一般农村的藏姑娘更爱干净,身上的膻味和奶酪 味不太浓,我倒很喜欢闻。有一次我伸手解她捆在皮袍上的布带她没推我, 我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只要一挨近她或者手碰着她的脖子下面我就走马 了。我觉得她在等我。可我还太幼稚。她还告诉我,她阿爸常抠她。她多次 跑出来不敢进屋。村里的人都知道她阿爸跟她睡在一起。青年们都看不起她。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突然撞进来摸到我床上,我不知哪来的胆子 就跟她干了那种事,而且一夜没停。天不亮她推开我说要回去了。我帮她套 上衣服就睡了。米玛临走把她从小佩在身上的松耳石项链塞在我枕头下面。 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嫁给了那兄弟俩。

他说完歪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这事要说出去我非毁了不可,他们也会捅了我。 我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守口如瓶。所以在这篇小说里只能叫他当兵的。

当兵的从抽屉里拿出项链,我挨近灯光看了看。这是串玛瑙石项链,间隔几 块就串个红木珠,一块很大的绿松石垂在中间,光滑乌亮有姑娘身上那股奶 味。我想起在土坯上放着的麻袋里的她。

后来她又找你了吗?我问。

没有,她结婚以后就不上山放羊,在家里干活了。听说老大和老二都喜欢她, 兄弟俩一喝上酒,就能听米玛在下半夜大声叫唤。有人还看见老二带她去汪 丹拜佛回来在马上就干那事。那会儿米玛已经怀孕了。这兄弟俩活了大半辈 子才娶上这么个老婆。

她为什么不再找你了?我又问。

来过。当兵的吞吞吐吐小声说。我不想都告诉你。

爬上天葬台已经看见太阳从东面升起。这里不像拉萨的天葬台处在一块伸出 来的巨石上,平平整整。这是个半山腰,在山丘连着大山的一块平坦的乱石 岗上。有几根铁钎深埋在地里,几段绳子勒在上面,旁边有几把生锈的破刀 子,两把大锤和一把断了柄的斧子。到处是没敲碎的骨头渣子,死人头发, 碎了的手镯、玻璃珠和鹰拉出来的死人指甲。这时山上很静,鹫鹰还栖在山 顶上。

羊卓雍湖开始起雾,一朵朵雾气轻轻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见了。雾越来越浓 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轻飘飘弥漫升高,把血红的太阳遮起。贴着湖面的雾 气无声无息地扭动,又慢慢离开涌向山脚。

他们从雾里渐渐出现了。老大背着麻袋里的米玛。他们大概请不起天葬师, 或者这一带没有。老二背着面口袋和水瓶,还有一只平底锅。走在后面的是 个喇嘛,慢慢我认出来就是昨晚在米玛家喝酒的其中一个。雾跟在他们后面 升腾。

他们对我笑了笑,解开麻袋,她露出来了。四肢用了绳子捆在前胸,像是刚 出生的婴儿;背上用刀划了个+,划开的肉已经干缩了。绳子一松开她就摔在 地上。他们把她的头固定住四肢拉直。这时她仰面躺着,眼睛看着天空和一 缕缕散开的雾气。老二已经烧起香堆,撒上些糌粑,浓烟很快搅到雾气里。 还有一堆火上架着平底锅,老二把酥油化在锅里,老大往三堆香火里加上几 块粪饼,抬头看了看山顶。喇嘛早就盘坐在羊皮上打开经书,双手不停地扯 着念珠。他坐得离火堆很近。

我先是远远地看着,慢慢才走近。她的四肢摊开了,似乎对着天空还要做点 什么,乳房比其它地方白细,松散在肩胛两旁,腹部凸起,那个没出世的小 生命正呆在里面。或许是当兵的种,我想。

我把照相机调好光圈对了对距离,便蹲在她右边准备拍照,背景正好是袅袅 上升的雾气,远处苍白的雪山顶刚被太阳涂上一层暖色。从镜头里看她像个 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时候从马背上驮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她也是一丝不挂, 从羊皮袋里伸出脸,张望着这里的大山和湖面;后来她放羊也是静静地看着 这雪山顶,大概在想着自己的家乡。在镜头里她似乎是睡着了。我又使镜头 往下移:松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当兵的那张吱吱呀呀的木床和 正在喝酒的俩兄弟。我把焦点在她脚上对了对,脚面苍白,五趾靠得挺紧, 小趾很短,指甲还没长出。我又往后移了一下调好画面位置按了快门。快门 按不下去。我把相机检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门纹丝不动。我挺紧张, 忙把自动曝光调到机械快门上,重新对好她,轻轻按快门,还是按不下去。 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把胶卷退出来,重换上电池,对着米玛的脸部又按了一 下,快门像是冻住了一样。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荡起一丝细纹,不是微 笑,不是嘲弄,但确实是动了。

我慢慢站直,头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一阵风呼啸而过,一只秃鹰俯 冲下来,在尸体顶上盘旋,然后落在一块石头上,收起翅膀。

我回到他们三人那里。老二拖过口袋掏出块粪饼,顺手扔进火堆,又掏出块 糌粑,掰了块给我。我大吃起来,里面竟然有几个葡萄干。他又掏出块羊肉 干,还用暖瓶盖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气把酒喝光。羊肉干大概就是米玛做 的,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阴部正好对着这儿,一根棉绳从血乎乎翻起的阴 道里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劲拉着羊肉干。俩兄弟对我笑 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雪山顶。那里已经被太阳映红, 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的湖面像昨天一样平静,一样清澈, 深沉得像米玛的那块绿松石。

老大起来往三堆香堆里加粪饼,又过来给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诉他, 米玛的灵魂已经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随身背上来的快刀从口袋里拿出, 我就跟他们走过去。这时鹫鹰喧嚣翻腾在空中冲撞,黑压压地布满了上空。 俩兄弟把米玛翻过来,从臀部丰满的位置插进刀子,顺着大腿把整条肉一直 割到脚跟。老二把肉接过用刀再切成小块。她的一条腿已全是骨头。由于腹 部贴地,从她大腿里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机端起来,调好距离, 这回快门咔啦一声落了下去。

很快鹫鹰落满四周,几十只鹫鹰拚命嘶叫扑打争抢着。鹫鹰的外围落了一片 乌鸦,大概它们自认种族低劣,没有一只敢靠前,它们远远看着,嗅着,等 待着。

这时阳光完全铺满天葬台。老二不断轰着越围越近的鹰群,不断地向它们扔 着米玛身上的肉块。我也捡起一把锈刀,拿来一只刚剁下的手,从指缝切下 去,然后把大拇指扔进鹰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玛的手拿过去放在石头 上,把剩下的四个指头先用大锤敲扁,然后再扔过去喂鹰。我顿悟:这样就 不会剩骨头了。

当老大把米玛的脸由下巴掀起的时候,我就记不起米玛的模样了。只是她的 眼珠还清清楚楚对着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最后老大抓着米玛的辫子,上面还扎着红色绒线,轰了轰围着他的鹫鹰,晃 晃悠悠走回火堆。这时乌鸦已经与鹰混在一起围着铁钎啄着拌上青稞面的脑 浆和碎肉渣子。

我看看表,上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该下山了,当兵的还在等着我。他说 他已经借好了船。他说,今天陪我去湖里打鱼。

多木拉湖的微笑

那时他就慢慢下了马,还是刚才走过的地方。

他使劲吸了口气又悄悄吐出来,空气里只有柔子草和晒热的湿土气味。风向 没变,还是从岗底斯山脉斜转过来的风,漫不经心越过荒原消失在远处。那 里是多木拉湖。远远看去湖水被风吹动着,像有史前恐龙在里面喘息。四周 芦苇拂动,水浅的地方结着白色碱花。这是个咸水湖,每年都有牦牛和马在 那片沼泽中失踪。他知道家不会迁到那儿。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把缰绳扔回马背上,往山丘高处走。这里的草坡被底 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 马群常在这些地方摔伤,小牲口也常陷进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 潭潭死水托着蓝天。他回头看马,马一动不动。它跟他跑了快一个月,是格 桑索却大叔的一匹壮马。可他骑得并不顺手,也许离开马背时间长了,以至 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这一带长大的,有一年干旱的厉害,他的家 就迁到了这里。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这里骑着牦牛摔死在草沟里。那 时他十一岁。

他不再看马转身又走,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那儿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苍 白地抖动着。没有云,没有帐篷和牲口群。他觉得胸口空空荡荡。

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阳光 下,正热乎乎地蔓延着。他踢开几棵石松坐下又回头看马,马甩着蹄,用尾 巴拍打蝇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风停了,他想。这是匹遛马,马鞍是现凑上 去的,前几天垫马鞍的麻袋丢了,以至木鞍直接压着马背,有几处都磨破了, 马常常疼得乱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骑的棕色跑马,多深的草沟也能一跃而过。 还有那匹白牦牛。自从去萨嘎读书后,他连牦牛都没有骑过。眼看假期一天 天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发紧。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们还认得他。扎 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问他去萨嘎学的什么咒术。扎西巴老爹有 十几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几处帐篷,晚上他们都挤过来听他讲外面的事。 扎西巴老爹一点也听不见,就讲自己年轻时去萨嘎学咒术的事:他阿库当喇 嘛的时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让挖了眼和嘴,还砍了手祭了南无大慈大悲观 世音菩萨,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学咒术报仇,他赶上一群牦 牛上路了。他说他的大人叫顿错杰允,通晓各种呼风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 了所有的牦牛和一副银幢,一只铜香炉,在大人那里住了一年。大人教给他 的是降伏咒和几个普通恶咒。他回来以后用一个恶咒把丹巴·多吉才让的眼 弄瞎,然后就回到了家里,跑到这一带生活了。

扎西巴家里的贡布告诉他,他家上个月从这里迁到了东南方向,听说那里有 片山洼地很好,但要走十几天。贡布还说他妹妹达娃玛吉长得像熟透的山莓 果,谁见了都想动手,说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贡布也不明白他 家为什么往那儿迁,只听说那里秋季好,夏天也没有风。那个峡谷口在北面, 只要没风洼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会扑进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闻着湿气 会一直钻到多木拉湖里溺死。扎西巴贡布说他父亲身体很差,几乎连乌朵都 抡不起来,他阿妈从牦牛背上摔过一次,也不能干活了。这一点贡布没说对, 他想。阿妈从来不骑牦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传错了。

一阵风从多木拉湖吹来,他嗅了嗅,空气平平淡淡还有点苦。天暗了,脚下 也变得沉重了。他蹬蹬发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 里火辣辣地难受。

马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跑的。

他想起刚才变风向的时候他睡了。我该把它牵上来,这里没有草吃也没有蝇 虻。他想着就下了坡,沿着马踏过的草迹走着,双腿感到很吃力。后来天黑 了,他就站住了。他张张口又闭上,荒原突然冷了。他还能辨别出多木拉湖 的方向。那里不能去,那里听说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顶那儿, 还有她撒尿冲刷的痕迹。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明明往那里走。

他给家里去信说放假要回来,结果信是四个月以后他回来时自己在马攸木乡 政府打开的。乡里说他家一开春就赶上牲口进了亚热草海子。他赶到亚热以 后碰上几家牧民说法都不一。他最后决定沿格桑索却大叔说的方向找。找来 找去,后来他又追到昨天那个山岗附近。扎西巴老爹嘱咐他别往多木拉湖去, 他说施仁仙女还常在那一带跟山神约会,看见他俩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他在昨天晚上几乎追上了家。那个土坡扎过的帐子刚刚拆掉,翻起的土还湿 着,架平底锅的石块下面土还是干的。他还捡到一块用来当鞍垫的裙布,这 条布上有针线,看样子就是阿妈缝的。他记起达娃玛吉穿的帮典。她长大了。 他想。其实他走的时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脱衣服,撒尿也要跑出 十几步远。

他想起了达娃玛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时,他就回头对黑马说,你看,你看看, 她们就在这儿,她的氆氇铺在这儿。他趴在地上嗅着,翻弄着大概从锅里捡 出来的羊蹄子角,抬头对自己说,我找你们快一个月了,你还坐着干什么, 达娃玛吉,起来起来,跑过来,我给你买的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诉你,北京 是哪里,好多人呵,把全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还不够多,学校的大楼全是 大窗户,有楼梯转着下来,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时,草原上没有 一丝风,一股牦牛粪和羊骨头味儿拖泥带水钻进他的鼻腔。他看见一堆屎壳 郎在牛粪里钻着,粪渐渐膨胀变松。

现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凭蚊子扑咬。他又朝前走,看见湖水泛着一条条 淡紫色波纹,她就在这里撒尿,那个仙女。他躺下还远远看那里,那个仙女冬天 才离开这里去山神那里同居。这是她撒的尿,湖边一圈圈白色,梦里她就是这样 撒了尿。

他睡了。又醒了。

耀眼的阳光把他映成红色,他想抓住刚才的梦。他清醒了些,他蓦地坐起找 他走来的方向。他也意识到了没有食物和水,连马也没了,他只有侥幸碰上 牧人才能活着出去。

他刚趔趄着站稳就眩晕起来,太阳穴和心脏狂跳,他饿得有气无力。昨天黑 马应该跑到这儿,这是一条低洼路,左边一条挺宽的水沟,它不会窜过去的, 昨天只有往这边跑才是顶风,才能躲开蝇虻叮咬。

他看着湖面,水平平静静,沿水边那条白色烧碱像条延绵数百公里的哈达, 近处一个水坑也像冰一样在苍白的阳光下刺眼地闪光。大片柔子草长在沼泽 地高处。这里连苍蝇都没有。他还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边又顺着湖往右走, 似乎沿着水走会碰上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除了见到一片被碱烧死的草坡以外什么也没碰到。他试着喝了口水 马上又吐出来,而且胃烧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语着。后来,他抬头, 看见湖水笑了笑,那样子挺像达娃玛吉。

黄昏来临时他就不走了。岗底斯山被蒸气包裹着,山峰最高处正映着夕阳的 光亮渐渐变晴,光又很快一点点缩小离开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刹那,天就 黑了。

以后,他感觉一阵风吹来,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风吹来以后先看到的帐篷: 一堆火忽明忽暗,还是那只锅,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母亲在蒸气后面往 锅里放酥油,他闻着酥油茶和奶渣炒热的香味,他还看见妹妹,不,是妹妹 看见了他就尖叫一声跑了过来,用头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后钻进帐 篷。

没有变化,地上还是从前那几块牦牛皮和达娃玛吉的氆氇,父亲还是习惯地 靠在中间的木柱上,那里离火堆最近。柱上还挂着酥油袋,那是母亲用了一 辈子的东西。他带来的白塑料桶放在父亲旁边,他告诉他们这只桶让黑马驮 着跑了。这时达娃玛吉拉起达娃那日。小妹妹一点没长,还是傻乎乎地笑, 就像他当年给她抹了一脸炭灰,她也傻笑一样。达娃玛吉低头看火又掰了块 砖茶扔进去,他把带来的精盐拿出来递给她。她长大了,她弯腰接过盐袋的 时候胸脯刷地挺起来还颤抖了几下。他想起学校的操场。他吃完饭就在那里 打球,操场旁边是个大水池,教学楼紧贴着水,从倒影看白灰墙显得干干净 净。

他把背包拉开,不是黑马驮跑了吗,他想。他拉开包,先拿出给母亲买的一 件叠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纸包着的衬衣,两个妹妹惊叫起来。她们围着背包开 始掏里面的东西,他就说,你们要洗手。父亲也往包裹看,他已经喝了很多 酒,像贡布大叔说的那样,他身体很弱,靠在那里像个用了多年的雪董,木 碗里的青稞酒歪洒在手上。

他觉得后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虽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气使他下肢麻木难 受,他还听见了羊群在外面拥挤磨擦用角互相顶撞。帐篷里牛粪烟和热气在 他身边弥留不散,他喝了几口酥油茶,仔细品味着,奶很新鲜,砖茶没煮透 而且有点霉味。他又想说话,他说,你们问我吧;又说,你们见过我住的大 楼吗,好多层,每一层都住人。他又想到电影院,又说,咱们这里全都能进 到电影里。他看他们听不懂,又说,电影还分故事片和新闻片,还有外国电 影。他看他的话还没打动他们,又说,外面是个更大的世界,当然没有那么 高的雪山。他就这样说下去,后来就想起了学校,想起他在同学眼里是个不 可思议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学校的生活激动着, 也常常想着充满粪烟和酸奶子气味的帐篷和无边无际空荡荡的高原。

在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药和枪,有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驴和黄羊,自 由自地吃睡。他曾经在城市和高原之间扯来扯去,那个文明生活对他的诱惑 太大。在回来的车上他就感觉到被撕裂的躯体和灵魂的哀嚎。

现在他的一半躯体回到家了,现在他就坐在家里,在荒原深处,在多木拉湖 边听风阵阵泛起的沙沙声和家人讲述羊和牦牛怎么繁殖的琐事。阵阵达雪飘 香,正是达娃玛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弯腰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过去 摸摸百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时砍的条条刀印,摸摸柜面镶着的玻璃镜 片。那时她和他就把脑袋挤在一起,对着镜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头发搔 痒了他脖子,这些东西都没变化。

你不是想你的马攸木吗,你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找家的帐篷来到了这里, 你给达娃玛吉带来金灿灿的绸带和尼龙袜子,给母亲的衬衣,还有用水冲开 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国风光长条画,这些都叫黑马驮走了吗。你告诉她外 面的女孩子穿那样的皮鞋,不是那样走路,你要接她们去那里,可以找工作, 那些书里什么都写着,那里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马攸木多一百倍,你们就 再也不回来了。

达娃玛吉来了,她给他碗里添上新茶。他看着。她说,你解开扣子吧,都出 汗了,外面女人多吗。他看着达娃玛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说,她们不穿藏袍, 穿牛仔裤,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觉都要脱下来,不像我们穿皮袍就睡觉。他 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在城市里,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这片荒原了,还有和荒原搅在一起潮乎乎又 闷人的气息。

现在,他垂头丧气面对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苏醒的沼泽。大片烧碱首先接住 天空送来的光亮。黑马已经把包送到帐篷里了,他想。他就这样走回家去, 牧羊犬帕木扑了过来,脑袋在他裤裆上磨擦着。

他看见蓝天后面的岗仁布钦峰从远处走来,周围是一朵朵白云,都像施仁仙 女。他坚持站了一会儿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里的圆珠笔滚了出来,又被几 株柔子草夹住便不动了。

光臀八齿小蠹

太阳开始发红的时候缕缕白云就开始往那里积聚。这是有晚霞的兆头。我往 四下打量:东西一座高山没有积雪,周围山丘时起时伏轮廓很蹩脚。看来要 翻山了。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处,只是河 流纵横交错,常常转进去出不来。爬上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已滚下地平线。 借着天空反光急忙环视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经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 片,没有一点烟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寻找人间烟火,就在山顶上选了个通风的地方 坐下。在班戈买的饼干吃完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奶渣子, 当时在集市上偷来吃了一块,酸得厉害,几乎扔掉。这奶渣子在嘴里多含一 会儿就软了,尽管酸得不敢咬但毕竟有些奶味。这股味是人生来就能习惯的。 趁晚风还没吹起,我铺好睡袋,没脱鞋就钻了进去,面对天空想着那个永恒 主题:人生。在西藏看到的东西和在内地都不一样。首先藏族人对于死亡并 不悲伤,只是认为换了个人间。但寺庙里外那些磕长头的就令人费解。人为 什么那么怕惩罚呢?我觉得饿了。肚子空空荡荡没一点食物。一股气流在胃 里翻腾了半天,便顺着大肠推开肛门溜了。

我把身体转了一下。这样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经验,抬头看 看风向。还好,我的气味顺东往西走。那边有条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 了也过不来。我把匕首从包里拿出绑在手腕上准备入睡了,脑子里心惊胆战 地想像一头野牛会从我身上狠狠踩过去,一只野狗拖跑了背包,还有一只狼 不声不响走来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几个小鬼在地狱里没吃饱,便围 着我像吃罗卜一样嚼着耳朵、鼻子和手脚。后来又想女人,想她们胸罩里面 那热乎乎的气味。

我看见在我来的方向左侧,有点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动不动。我忙掏出照 相机用中焦镜头看了看,光的形状有点像帐篷顶上的透风窗。也就是说有个 可以睡觉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找到了 那个帐篷。

快走近时我弄出点声响,没有狗跳出来,就掀开了门帘。一个老人围着火堆 一动不动。我用藏语招呼了一声,他转向我,大概对着火堆凝视的缘故,他 一时没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里他才发现我是汉人。他笑了笑,用汉语问 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他我从山上下来,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乡。他说他 见过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过铜佛,那里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国人参观。 那几年他学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帐篷,里面什么都没有,架火用的几块石头是烧透 的,大概这里常有人扎帐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这儿。我又搜寻了一下 有没有可吃的东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几张老羊皮和从马上卸下来的背袋,还 有一只铝盆,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问有没有吃的。他说没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后的粪饼和刚捡 来的艾草和湿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来。我饿得难受,就有一 句没一句的应酬着,迷糊着。后来他站起,把腰带扯了扯走出帐篷,我就铺 好睡袋,拖过他的一块老羊皮先睡了。朦胧中我觉得声音不对头,外面传来 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声音。我慌慌张张拿出刀走出去。他回来了,左手紧抓 着一头牦牛的角,右手捂着牛嘴。牦牛死命往后退,我刚要帮忙,他就小声 喊我别过去。后来他把牛头夹住,从腰里拔出刀,对着牛脖子捅过去,然后 摘下帽子把血接住。牦牛死命挣扎,他松开手,推了牦牛一把,那牛便晃晃 悠悠往来的方向走去。他端着满满一帽子血进来,让我接住。

喝吧,他说。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烟来点着,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进嘴里嘬 了嘬。我把牛血放在身边,看着热气和泡沫一点点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 动跟他聊着天,一边等血慢慢在帽子里凝固。

他是吉瓦乡一带的牧民,半年前离开那里去日喀则求佛,他把所有的牦牛和 羊群都卖了,钱就献到仑布寺里。我问他今后怎么生活,他说他要去岗底斯 山朝佛,到玛珐木错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说他也有个女儿。我问他女儿为什 么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没说出话来,眼光四处搜寻了一圈。我知道 他想喝酒了,就拿出卷烟给他扔过去。

当他把事情说完了以后,我猛地想起了一个姑娘。但我却犹豫着,直到跟他 分开手也没告诉他。一是怕他缠着我,二是担心他见到女儿的样子准要发疯。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和话我给省掉了)

“我把牲口全卖了,到仑布寺里求了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保佑我死 后能在天上见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胜乐轮宫转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时候吃奶吃到十四岁。阿妈的奶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断。我阿爸在镇叛 那年给打死了。这一带的牧场没几户人家,你要走进去就知道了。虽然每年 的雪顿节和剪羊毛的时候我都到吉瓦乡去,也能见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 清楚,反正我离不开我的阿妈了。有时她也哭,可没办法,我是她一点点养 大的男人。自从阿爸死后,她除了照管我,也从不跟过路的牧人招呼。那年 我在吉瓦听说了色拉寺要修铜佛,就借这个机会离开阿妈去了拉萨。你知道 那时候我们的女儿都九岁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妈生的她,还怎么活下去呢?”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每天干完活我就在大 殿门口磕头,洗我灵魂。可我已经长期养成了吸嘬奶头的习惯。那几年我把十个 手指头都咬烂了。”

我想起他刚才把手伸进嘴里嘬牛血的样子,眼神像婴儿一样贪婪。他的脸黑 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头发用一束红线绳扎着,被火映红的太阳穴旁凸出 几条血管,而且说话时他的手总在不断伸着,一缕没扎上的头发垂下来,随 着他摇动的脑袋也不住地晃动着。我很讨厌他的样子。

“五年以后我以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儿玛琼已经十三岁了。我 还给她带了衣服和松巴鞋。”

“玛琼十三岁就能自己缝帮典。有时倒在我怀里让我给她梳在外面见到的姑 娘梳的头发。没过两年她长成个大姑娘了。那样子跟她阿妈一模一样。你不 知道,在牧区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着上身。”

我说我知道。我又问他:你阿妈呢?

“在我回来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说。

“玛琼跟我骑着马一块围牦牛的时候,她一颠一颠的奶子搅得我心惊肉跳。 一次,我忍不住,抓起头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让玛琼看到了。从那天起,她 把衬衣拉下来,睡觉也不挨着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来了个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还会说汉话, 他说他在拉萨当过工作干部。他其实是个很坏的家伙,死后要下地狱的。他 随身带了很多牧区常用的铝锅、塑料酒壶、花线。”

是不是他爱上你女儿了。我打断他的话。

“他把被窝卷放在我女儿那边,晚上就跟玛琼睡了。那天我听着玛琼小声叫 唤,心里不好受。可我又想让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会再犯罪孽。那天我又 开始咬手了。”

“吐布在这里住了十几天,玛琼天天给他烤肉端酒,他也给玛琼两个塑料发 夹和一对塑料手镯。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腾给他俩帐篷。可吐布越来越坏, 不到三十岁就能像老人一样骂女人。要不是玛琼喜欢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俩临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他激动起来,两眼 一直盯着我说着。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呵。

我看牛血已经凉了,便扣在手上还给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给他。他没看, 就一只手伸过来接着,一只手在血块上哆哆嗦嗦抠着吃起来,我看他很可怜。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头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谎,便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牛血。已经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 着火,我感觉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吐布大概也醉了。开始我还跟吐布说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我带大她可不 容易,他也跟我保证要对她好。”

“后来他叫我阿爸的时候,我就笑了。然后我告诉了他玛琼是我母亲生的。 我记得玛琼当时叫了一声,跟吐布说我胡说。可吐布挺高兴,还给我倒酒。 我就更胡说起来,我要吐布晚上把玛琼让给我睡。吐布答应了,可玛琼扑上 来打我。吐布说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带你走,玛琼也呆住了。”

“结果,天刚亮,我酒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玛琼身上,我把积压了几年的 压抑全发泄在了玛琼身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 全清醒又钻进帐篷,就见到了玛琼。她用衣服把身体挡了挡,我走出去,骑 上马往荒原里跑了。”

“等牧场下霜以后,我就赶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喊我阿爸, 可我还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听,好多人都说那一带没有这么个女人。后来 我在马车店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皮货商来过,还带着个女的。店老板问我 那个女的是不是头上戴了很大的绿松石乌朵,圆脸,眼有点肿?他还说,那 个商人老骂那姑娘,听他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于是,我就卖掉牲口,又去 了日喀则。”

“到了那里我不敢说是找我女儿。我打听过好多叫吐布的,后来在街上碰到 一个皮货商人,他认识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货了。在离日喀则二十几里的公 路边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玛琼不在。我就问吐布的母亲,我是玛琼那里来 的人,有口信告诉她。”那个老太太说:“你找那个杂种,早被我轰出去了。 我家不收留那种臭女人。俺阿噜哩迦莎诃,叫观音菩萨早点送她进地狱。”

“后来我到扎什仑布寺,一连转了好几天。转经的人都说有个女人,还不到 二十岁,早叫这一带游手好闲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转经求佛的人给她 口吃的活在街上。听说她是从吉瓦牧区来的。那个女人疯疯傻傻的,经常光 着身子。后来下身臭得厉害,就没男人去碰她了。老人还狠狠地咒骂了她阿 爸。我心里真难受。那会儿我就天天磕头赎罪,也求佛发大悲找回我的玛琼。”

他又讲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一心求死。听说去岗底 斯山转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转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着回来对他也确实 毫无意义。我抬头看看顶上的风窗,已经有些发白了。胃里的牛血还没消化, 一阵阵腥味冒出来。我就找了几个蒜瓣吃进去压压腥气。就想睡点觉。他也 歪倒在老羊皮上,头枕着那只铝盆,嘴里默念六字经。帐篷里全是他散出的 臭气。

我躺下,想着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个姑娘:圆脸,两腮被高原的风吹得紫红。 头上没有绿松石乌朵,相反,她头发像一堆剪下来堆在一起的牦牛尾巴。她 常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回去。当她也觉到有人注意她时,就猛然抬头, 对着过来的人微笑。如果你站着,又没扔东西给她,她还会对你伸伸舌头。 她下眼皮有些浮肿,但微笑起来眼睛很亮,有种温柔的感觉,嘴唇在笑的时 候也变得又红又有弹力。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种凄楚朴实,像草 原一样宽容的微笑。拥挤的集市伴着尘土和嘈杂声不断埋没着她。她是靠着 一个卖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们踩死。这个姑娘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大概 是她经常抬头乞讨的缘故。当她发现有人停住,又对她抱以怜悯时,她会捧 起自己左边的乳房,弯腰用嘴吸嘬,还不时抬头对你笑笑。乳头由于常含进 嘴里变得又圆又透明。几条狗常从她身边窜过,钻进肉案底下等着捡剁下来 的碎肉渣子。

噶尔寺座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爬上寺院最高处同 时可以看到两位仙女银装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寺的下面是一条 通往尼泊尔的驿道也已经荒废。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经之路。路旁 一条河蜿蜒而过,周围平坦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 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寺庙最高处原有座 铜塔,听说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塔形 已荡然无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

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羊群,野狗,飘动 的幡帕,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我,都像电影 慢镜头一样缓缓移动着。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你能感觉出从太阳穴开始往 下裂开了一条缝,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观象台的铁帽 一样张开。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在那里我忘了我前夫人长得什么样子, 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迹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但 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在六年 前就丢了,在这里就忽然记起是丢在床底一块垫箱子的木板后边。丢的时候 我正做梦,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抓起钥 匙去开写字桌的抽屉,它失望地乱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药倒出来吃了两片, 才把钥匙塞到木板那儿。

我坐在街口喘着气。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有的看我的脸和头发,有的 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机。他们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 下。后来,我就站起来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打听乡政府在哪里。

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但已经被缺氧变得迟钝了。他用吸一支烟的时间 读完了介绍信,对我慢慢地笑了笑,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我告诉他, 我是来爬珠峰的,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他说,一个人不行,去年也 来过一个人,还写好了遗嘱,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脸冻的青紫,鼻子和耳朵 全溃烂了,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翠颜仙女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他还说,珠峰下面有一条冰河,人冻不死,也会让冰块撞死。我有些沮丧。 他又告诉我,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见珠峰。那儿是个荒废 的尼泊尔寺庙,山下还有人居住。

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

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见不到人。地上 泥土松软,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动了。一条狗从栅栏 底下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叫了一声,随后,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个姑 娘的脸,脸又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左手拿着块镜 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街道很窄,除了尘土就是石头。乡文书指 着一家说,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他是我们乡 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里面 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听到了 下面的故事。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逻辑。又由于小脑 出奇地灵活,有些细节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 百年前,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

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师傅和太太 还有我都住在寺里。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但师傅是 在珠峰这边出生的,我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师傅是很有名气的 金银匠,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

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塔尖用纯金 专铸。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了近三十岁。 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那时库拉 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她的鼻子 边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洁。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 起,将发际的中缝里涂上红粉,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师傅雕刻的最好 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

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这个铜塔像倒挂的大钟,底座将安放在石头 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层直径四米,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每层探出来的边沿 都悬挂着各种吉祥物,其嘴里衔着风铃。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就宽出了许 多,像个平顶。据师傅说,这样塔尖的下面不会落雨生锈,上面那个纯金的 塔尖也不易被盗。这一层的四周是十三只孔雀。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 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 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金塔虽高不过两尺,但 经师傅精雕细刻,可谓无价之宝。它中间是空的,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 一起。

我从小身强力壮,能吃苦,师傅极喜欢我。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 结实好看。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常把给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我十 三岁那年,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为时一个月。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屋里。 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晚上,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第二天 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 味。后来她又把寺里的格贵找来,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但库 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了,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他一头卷发披在肩 上,两眼乌黑,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他不多喝酒,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 女人调情,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他还趁给女人 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近乎她们。

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 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 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匠人修筑。那天晚 上我没打哆嗦,我还微笑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然后我像醉了似 的在她身上吸啜。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她了。只要天黑下来 我就要找她,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屋里。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 还是在师傅那儿。

那天,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锉刀 就往山后跑,刚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师傅上来时我俩正 在地上扭来扭去。师傅一脚把我踢开,然后又踢库拉朱丽,捡起一段木棍使 劲抽她。

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我们都在等机会。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那天她面色苍白,两眼呆痴,她站在屋里跟 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后来寺里说黄金少了很多,是师傅拿走 的。

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了下来。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我和库 拉朱丽住在一起了。她对我非常体贴,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她要 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她怀念那里,她说她 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还有果实,她的真丈夫。 她给我看她珍藏的那个果实。她说这是个神灵,有了它她谁都不怕。她说到 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如果两命相克就跟我分开。她说他跟德格· 桑布扎就是相克的命,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

十几天后铜塔落成了。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 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她常进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 关: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荼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打开藏金钥匙门的机关 在金刚护菩萨底下,只要口念俺缚日罗罗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开金 门,钥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 险,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但她说她 有办法。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说库拉朱丽在金塔上下不来了。全寺的人都往山 顶跑。她果然干了那件事。金塔虽然卸下来了,但金塔里面的铜柱却从她大 腿里深深插进了她的身体,那根铜柱随着她上下扭动也忽长忽短,并不断变 粗,直到她半点也动不了为止。

金塔摔在第四层的平顶上。所有的喇嘛都吓呆了。我找来梯子准备往上爬, 但梯子一靠塔身就着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铜塔像在大锅里融化时一样 热了。后来,堪布也来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来,然后设道场开 始诵去灾魔咒。果然大雨马上来临,铜塔一片浓烟,但更热了,雨水落上去 发出了可怕的爆裂声。

几天以后浓烟才消失。我看见库拉朱丽还站在那儿,已经死了。她身上还不 断散出那股香味。

我和噶尔寺的喇嘛们都准备离开那里了。听堪布多吉·帕卓说,这块地方不 适宜修建寺庙,这里是海龙王的一只眼,应该建在山下河的那一边。可我怎 么也走不下山了,只要闻不到库拉朱丽身上的香味我就会马上摔倒。

后来,我就在喇嘛们走后空下的最大一间房子里住下了,也就是天天守着她。 有时会在深夜常听到她发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声。两年以后,她 渐渐干枯了,平时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动着。风停的时候她的脸总对着她的 家乡。那条路是在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这两位仙女之间。后来她的脸变 得像雪一样苍白,只是黑头发更黑更亮。终于有那么一天,她离开塔顶像纸 一样飘落了下来,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故事讲完以后,他指了指后面的墙上说:就是她。

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阵缺氧反应,眼前一片金花。我过去摸了摸,和羊皮差 不多硬,但头发很光滑。我又划了根火柴,发现大腿那堆黑毛下面确实是个 圆洞。

后来乡文书告诉我说,老银匠不让划火。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顶。像我开头 说的那样,铜塔只剩下一堆石头。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发现尘土还挂在空中。几个姑娘背着石头往一个斜坡慢 慢走着,她们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呼吸一阵,还对我笑笑。有一个就是从石板 屋里钻出来,对着我梳头的姑娘。她胸脯丰满,我还注意到她衬衣的第二个 扣子掉了,一只别针死拽着两头,忠实地看护着主人的身体。

那里群山起伏绵延几百里,在阳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着不动声息。黄昏来临 时,我才看见大片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像皮肤一样地抖动着。但晚霞一 瞬间就在山顶隐没,最后一缕霞光弥留在天地之间的时候,我开始爬起来, 在这片如城垣延伸开去的群山里摸索着生命那股砰砰乱响的感觉。后来,我 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涤荡尽了,然后就剩下龌龌龊龊的空躯,骂着抓挠着, 然后,我又微笑着站起来走回了公路上。

那是我离开卡嘎的第二天。当时我没沿着公路走,只想爬上这片荒山去展示 一下生命是个什么狗玩意,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些什么。我转了一天,走投 无路,失败了,而且像孩子一样丢脸地啜泣。

都是艺术家的毛病,一阵阵抽风。在高原上宗教弥漫着每一寸土,这里人神 不分,传说和神话搅成一团。有些痛苦完全是现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 我写出这个事,也该是忘记的开始吧。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后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刚生出来九天,就睁着眼 睛,不时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东西。屋是泥和着草做成的泥坯垒的。一盏酥油 灯照着阿妈和德不觉上面几块红红绿绿的碎布片。这是个穷人家。阿妈听到 外面有声音就把她塞进牛皮袍里。外面的人一下子堵住了门口,像一堆黑黢 黢的牲口。阿妈站起走过去,让客人进来。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里 的喇嘛,为首的是雄赖巴。

雄赖巴索朗孜摩说:你的孩子听说是九天前生的。阿妈回答是。周围的喇嘛 马上合掌念起经文。索朗孜摩马上派人回去禀报,说活佛在这里转生了。他 又问:男孩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桑桑·卓玛。以后就叫桑桑·扎西。索朗 孜摩说。

后来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活佛转生仪式,桑桑·扎西全家就迁到丹巴寺了。

桑桑长到十五岁已经读完了五部大论,正在进修曼仁巴的医学知识。她生平 第一次离开丹巴寺步行一小时到曼仁巴扎仑。最近几个月她不让有人陪同, 因为她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会想些事情。这几个月她常被那种说不出来的 感觉搅惑着。以前的十五年里,她除了识字就是背经文,平时修习瑜迦功。 这条使她睡觉都会惊醒起来的路,其实有一半是她经常走的。从她的禅室推 开门是一条石条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两边是扎仑的下面所属各康村的居 住院,走到转弯那里就是一堵红色高墙,里面是全寺中心,供奉着释迦牟尼 和十六大菩萨。红墙下面是转经人走的路,有一个老人手持摩尼轮已经转了 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个男人。扎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见到她就全 身伏地不住磕头。

红墙对面是格贵的大门,常有大堆的狗在那里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 到街了。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门。逢上晒佛节便人山人海,平时也有些 商人扎满了帐篷。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帐篷和屋子之间用石块垒起些简陋住处。 桑桑·扎西常来这儿买点印度商人的手镯耳环。去曼仁巴是从岔口出来往左 拐。那是离开寺庙的一条种着荞麦和豌豆的田间小道,路旁一簇簇独行草在 矮柳丛里繁衍。清晨还有阵阵女娄菜的气味。她常站在这里,从这里回头看 丹巴寺的全貌,晒佛台在最高处,也就是半山腰。那儿高大,洁净,一尘不 染。有风的时候还会听到屋顶上一片片幡帕颤动着,发出像撕碎布片似的声 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势修筑起来。再往前是一条小河,那河由山上下来汇入 远处闪闪发光的年楚河里。过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每次当扎西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 的转世,也不是男人。田野里的气息使她痴迷。她还愿意站在那座木板桥上, 看着水草被水冲得摇摇晃晃。年楚河后面是一片荒山。

明天就要给她举行金刚杵灌顶的隆重仪式了。这一次,是由西方阿弥陀佛调 伏她的贪性和疑嫉,也是她显露如来藏的最后一次身灌。现在是秋季,信佛 的人不断从山里赶来,迎接她灌顶后马上举行的显露活佛仪式和布施活动。 扎西对这些活动都不感兴趣,她只想一个人多想些事。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曼仁巴上师的正屋。大堂显得空荡,一具尸体停在中 央,上师今天要讲人体气脉点的位置。这正是她急于要知道的。上师等一个 扎巴把祭坛铺好,才开始动刀。他切开胸部先把五脏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 然后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阵阵臭气熏得扎西不断恶心。这里只有她是女 人,虽然她也和他们一样剃着光头。她身旁靠着格列·班觉。他和其它十几 个弟子一样正全神贯注盯着上师。格列·班觉是白朗寺派来深造的格西,已 经学完《时轮金刚》。扎西每次听课都习惯地靠近他。

上师叫弟子全闭上眼,用心发慧看他心里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四个 喇嘛看到说了出来。上师叫到桑桑·扎西说。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活 佛。桑桑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只修习六年,心眼还模模糊糊。她口诵真言 稳住本尊,重调心脉,明点还是不清。这时她觉得脚趾突然发烫,渐渐一股 热气聚成一团,由腿直入心眼。她急忙默诵净三业真言稳住意观,渐渐看清 上师心里呈现一条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织之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站 在冰河里。她收心,告诉了上师。上师告诉她这里的就是我从你那里看到的。 看到未来的眼不是心眼。上师开始从太阳穴扎进尸体的头盖骨。

桑桑心里很乱,上师没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会在河里,那是自己的未来吗?她奇怪 自己一丝不挂竟是那个样子,就像佛画上的空行母。这时上师从脑垂体下面挖出 一块软骨说:这就是未来眼。你们经过修炼会用这只眼看到别人身上潜藏的各种 疾病和周围的魔鬼。刚才我看到桑桑·扎西在冰河里,就是后天她在星相占算时 选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桑桑·扎西听着。不过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无损伤的。上师说。 扎西心里全乱了。她只是在山上远远见过那条河。虽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 几天毫无冷意,但河是什么滋味呢?

她又想到刚才脚趾那股热气,不是自己发的功。她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光环 还在班觉的头发里游动。她就对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觉的瑜迦功已经超过 上师。只是他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

上师举着尸体上的那块软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 生的人,所以它的这块骨头是黄色的。你们要修到发慧的程度它就成为透明 体了。佛家的禅、显、密功最后都要归到这块软骨上,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 佛界,心明眼亮,辨查万物的精灵部分。上师又用刀挖出一只眼挑破了,望 着一股流出的浊水说:俗人是靠这只眼看东西的,由于它本身浑浊,所以俗 人才被五毒缠身不能净悟。扎西把视线盯在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面。那是 个中年人,牙齿又白又大,五脏那里飞来飞去好多苍蝇。

下午桑桑一个人静坐在屋里。她刚去看了阿妈,阿妈病得很厉害了。她用几 个月在曼仁巴上师那里学来的医学知识给阿妈治病,但都不理想。上个月她 曾经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只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让强佐说万物 皆有灵,不可把病乱移。她眼看阿妈一点点枯萎下去,心里又是沉不下来了。 明天是她灌顶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后寺里为她举行的最隆重的 仪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换了幡帕,寺里那些十 几年没用的长号也专门派人修理好,几个喇嘛天天吹练,各殿堂都灌满酥油 灯,不分昼夜燃着。她心慌意乱,对着一盏灯呆想着。

禅院中央修筑了曼荼罗道场,摆上佛像和各种祭品,那个解剖过尸体的五脏 全供在上面,肠子已经洗干净盘在一个金钵上,下面为她修双身铺了几层卡 垫,四只香炉已经插满香。禅院四周的壁画底下铺上红布,摆满了酥油灯。

这次金刚杵灌顶照旧是喇让强佐丹增·旺杰。想起要和他修双身,桑桑有种 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感觉旺杰讨厌她,不喜欢他哥哥转世给了她。但旺杰精 通密法。是他教她读完五部大论和受了瓶灌。这时,她想起喇让强佐的脸, 前额皱纹很多,看人时皱纹就在那里扭动。眼珠几乎挤满那双小眼,身体出 奇地高大。

她又想起禅院的壁画,那上面金刚喜菩萨禅坐中央正在修男女双身。明天她 就是趴在菩萨身上抬起双腿的那个样子。一种赤裸裸的湿热感觉,使她突然 激动起来。喇让强佐的脸闪出来,没有笑意。她立即排开意念入禅,口念释 迦牟尼如来小咒渐入心气:她看到了三个空行母走来,告诉她明天是金刚喜 菩萨亲自授身,那个穿红裙的还转头对她笑笑。然后她的本尊文殊菩萨也显 出,坐在她对面的曼荼罗上。她觉得体内发热,脉点像明灯一样在心里闪烁, 臀部,大腿两侧,膝盖窝,脚跟脚背都轻如羽毛。这时,班觉竟出现了,她 觉得自己一丝不挂便害羞起来忙退出定。她心绪乱了,她把四方菩萨全引进 本尊,但本尊里无我,脑子嗡嗡直响,甚至外面的声音都进到心里。她只好 又出定,想着刚才那三个空行母的话。

外面传来一阵炸卡赛的油香味。她觉得饿了,便敲了敲木鱼。侍女进来,她 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后就把门关上。

外面已是深夜。她看着酥油灯芯上那个黑结,揣测明天自己的样子。她一想 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里就心跳,而且还感到一阵惧怕。她试图排开这种对诸 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禅坐,但怎么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这是这些年她 头一次心不专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浑身发紧。她又把熄掉的两盏酥油灯 重新点上,口念俺摩诃素伽缚日罗萨恒缚弱牟斛苏罗多萨恒五秘菩萨真言。 渐渐发慧。

清晨,她醒了,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女性,那时天还朦朦胧胧。她是在天亮 之前感到的。首先是血,她的血平静流淌漾溢全身,乳房被内衣挤得砰砰跳, 大腿、骨盆和柔软的腹部轻盈润滑。她坐起,女性在她身上悄悄苏醒。她一 下子想到马上就要赤裸着公布于众,便紧张地抱着双肩,牙齿发颤。她看着 外面的天空由紫红色渐渐变蓝,又渐渐明亮。

几百名喇嘛坐满禅院,烟火全部点燃,各种法号和着鼓筒铃钹一起奏响。

桑桑·扎西身披袈裟,脖挂朱红挂珠走上卡垫中央与喇让强佐对面盘坐,双 手落膝,掌心向上诵五秘菩萨大咒。

她心绪不定,手不时颤抖着,双脚由于羞涩而紧贴着大腿,当法号又吹响的 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入定。她在慌乱中抓住真言陀罗密,试图立刻入尊, 但语法颠倒。

来不及了。她睁开眼看见喇让强佐解开袈裟,向她走来。她眼里闪了一下乞 求的目光,心惊肉跳地让喇让强佐按倒在卡垫上,很快就被大腿内侧的胀疼 和上面身体的重量压得昏昏沉沉了。她觉得在清晨注入她体内的那个女人, 被喇让强佐一下子撕成了碎片。

她开始产生感觉是自己的后背和脖子上的汗水。她下身不再涨痛,而且随上 面那个身体的动作也自然扭动着了。她觉得自己在往一个黑洞里飘落,不时 有阵阵骚痒从大腿那儿往上延伸。那个洞里只有她自己,这使她宁静了刹那。

她猛想到这是在修男女双身法,要靠自己的气、脉、明点找到丹增·旺杰体 内的智慧,才能得智方双运。她马上想到还要开显智慧气,但旺杰拉她站了 起来,把她的一条腿搅在他腰部,一阵晃动又使她忘掉了脉轮。

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形渐枯萎,喇让强佐像磁铁不断吸吮着她全身的骨髓和 精气。

她垮了,她身不由己地让喇让强佐随意摆布了。当丹增·旺杰又盘腿坐好, 把她贴在身上的时候,她就像壁画上的空行慧母一样蹲下去,双腿熟练地勾 在旺杰后背上。她看到早晨刚萌发起来的双乳像老女人一样干瘪,腹部下面 的酸痛和使她连呼吸都仓促的感觉,开始由耻骨移到骨盆,沿尾骨和脊椎往 上升。

她睁开眼,阳光铺天盖地照着整个道场,青色香烟抖动着在她四周飘荡,她 只看到了青烟之上的释迦如来呈现出一片金色微笑。她又把脸从旺杰臭哄哄 的下巴移到了另一边,在那一大堆光亮的脑袋里她看到了班觉。她马上闭眼, 把脸埋到旺杰的胸上紧咬着牙齿。

灌顶在中午才结束。

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像狗一样弯腿趴在卡垫上,浑身还在痉挛地抽动 并泡在汗水里。她猛地想起垂死的阿妈。

两个尼姑过来,扶起了她,还用金钵端水给她擦着身下血糊糊的汗迹。她动 不了,双腿早失去了知觉。

当她站起的时候周围的法号齐鸣,一片佛谒歌声随青烟和筚栗的泣诉融汇一 片。那个金钵也在这时献于曼荼罗上。喇让强佐已经着上袈裟,红光满面坐 上蒲团。她双腿哆嗦着等待这个盛会结束。她明白自己修行多年的瑜迦在今 天上午就离开了自己的躯体。但她对自己是女人,所有器官都只能是个女人 这一点已不再惊讶了。

桑桑·扎西死的时候是在放进冰河的第二天晚上。

按照仪式规定,她应该在冰河中打坐三天,三天后显示如来藏。三个守护她 的喇嘛轮流看护着,并把结在她脖子上的冰捣碎。可她最精通的掘火口诀再 也没返回她体内。

天快亮的时候,雄赖巴索朗孜摩离开火堆,踏着冰小心翼翼走过来,看见桑 桑·扎西的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沉。他们把她拉到冰面上,发现她已经变得像 冰一样透明了,膝盖被鱼咬碎的地方没有一丝血迹。她双眼还微微睁着,像 平时修行用眼借以食光的习惯神态。

迎接活佛的队伍是天亮到的。人们穿着节日盛装,马的身上也系着彩绸。对 于僧人来说活佛死和活其结果是一样的。但他们还是围着桑桑愣了一会儿。 她已经冻在冰上,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她,谁都能看见她像冰一样透明身体 里的所有器官。一条不知从哪里钻进去的鱼还在她的肠子里游弋。

桑桑·扎西的头盖骨现在在我这里。记得当时卖主说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他曾祖父年轻时在曼仁巴那里修行过巫术。扎西的头盖骨是丹巴寺的神圣法 器,一直供在神殿里,只有举行灌顶仪式时才用一次。现在这个头盖骨碗已 经变成黄褐色,左侧不知哪个年代给摔了个裂口,缝里积满油垢。骨缝中心 像心电图的波纹一样弯弯曲曲。据搞医的朋友讲这是女性还未发育成熟的特征。人头骨碗的边是黄铜镌刻的图案镶嵌的,里面也用金属按骨的形铺了一 层。当时卖主出价五百元,我用壹百元廉价买了回来。谁要是有美元无处使 用就找我联系。价格要够我走完东北的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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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选1900至2000的中文十三种(2)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9. 王朔:动物凶猛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做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是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我们标准挺时髦的城市。

没有遗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在我三十岁以后,我过上不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我的努力得到了报答。我在人前塑造了一个清楚的形象,这形象连我自己都为之着迷和惊叹,不论人们喜欢还是憎恶都正中我的下怀。如果如开妆还多少是个自然形象,那么在最终确立它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多种复杂心态的左右。我可以无视憎恶者的发作并更加执拗同时暗自称快,但我无法辜负喜好者的期望和嘉勉,如同水变成啤酒最后又变成醋。

我想我应该老实一点。

她的容颜改变得如此彻底,我看到她时完全无动于衷。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一位至亲,在软席候车室等候进站时,视线恰与她的目光相遇。她坐在斜地面的一排沙发上,目光随着一个正在地上跑来跑去独自玩的小女孩移动,小女孩跑到我脚前的皮箱边,于是我们相逢。

她手托腮五指并拢几乎遮住了口、鼻、两颊瘦削如同橄榄,一双眼睛周围垂褶累累,那种白色的犹如纸花的褶皱。

纯粹是由于视野内景物单调,那个活动着的小女孩产生了难以抗拒的牵引力,我的目光再次投到她脸上,我发现她刚才注视我的那一眼仍在持续。

那是控究的凝视。小女孩跑到她身边,娇声娇气地说话,她的回答低得几乎听不清,由于拿腔捏调摹仿孩子式的语调而嗓音失真。她把遮住脸的手放下,我移开视线,确认这是个陌生人。

这时,我一直留心注意的候车室门上的电子预告牌打出了我们等候的那次列天气的检票通知。

我站起来,拎着箱子陪同那位至亲走出候车室。

在上行的自动扶梯的人群中,我忽然想起她似乎是谁。我不动声色继续前行,把我那位至亲一直送到车上,在月台上深情地看着站在车窗内冲我微笑的栩栩如生的她,直到火车开走。我在通往站外的地道中边走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当我犹豫不决地再次出现在炊席候车室的门口时,她和那个小女孩都已不在了,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神色怆然的女军官。

十三后,我去参加一个中学同学的聚会,当一个个陌生男女走进那个房间,笑容满面地彼此握手,特别是听到其中有一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受。我和几个男人聊得很多,我知道他们是我过去的好朋友。有人提起一些往事,很有把握地描绘我当时的神情、举止和爱好,而我对此毫无印象。我对自己能清晰地保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感慨不已。主持聚会的一个同志高声对大家说:“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道出,蒙尘的岁月开始渐渐露出原有的光泽和生动的轮廓,那些陌生的脸重又变得熟悉和亲切。很多人其实毫无改变,只不过我们被一个远远地隔离开了,彼此望尘莫及,当我们又聚在一起,旧日的情景便毫无困难地再现了。那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当年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这张脸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

男人的非分之想。我只是到后来,多年后开始欣赏此类相貌的女子。当时她对我毫无吸引力,我长期迷恋那种月亮型的明朗、光洁的少女。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因为那时候她总是和米兰在一起。七十年代中期,这个城市还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和豪华饭店、商场,也没有那么多的人。

除了几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多数大街只是零星几间食品店和百货铺子,不到季节,货架上的商品也很单调,大多是凭票供应的基本生活用品。街上常见的是四轮驱动的军用吉普车和一些老式的苏联、波兰轿车。

上班上学时间,街上只有一些外地出差干部在闲逛,路边公共汽车、无轨电车都乘家寥寥。热闹的场面只有特殊的日子能看到,游行的群众队伍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城里没什么年轻人,他们都到农村和军队里去了。

那时我十五岁,在一所离家很远的中学读初三,每天从东城到西城穿过整个市区乘公共汽车上学。这是我父母为了使我免受原来的一些坏朋友的影响所采取的极端措施。我原来就读的那所中学过去是所女中,自从开始接受男人入校后便陷入混乱,校纪废弛。为了不受欺侮,男孩子很自然地形成一个个人数不等的团伙。每日放学,各个团伙便在胡同里集体斗殴,使用砖头和钢丝锁,有时也用刀子。直到其中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便一哄而散。这场面使得所有正派学生父母心惊肉跳。我感激所处的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知识。我很同情现在的学生,他们即便认识到他们是在浪费青春也无计可施。我至今坚持认为人们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

那时我只是为了不过分丢脸才上上课。我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前程,这前程已经决定:中学毕业后我将入伍,在军队中当一名四个兜的排级军官,这就是我的全部梦想。我一点不想最终晋升到一个高级职务上,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些占据高级职务的老人们是会永生的。

一切都无须争取,我只要等待,十八岁对自然会轮到我。

唯一可称得上是幻想的,便是中苏开战。我热切地盼望卷入一场世界大战,我毫不怀疑人民解放军的铁拳会把苏美两国的战争机器砸得粉碎,而我将会出落为一名举世瞩目的战争英雄。我仅对世界人民的解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父母把我和我的战友们隔离开来,从那充满活力的学校转到一所死气沉沉的学校——这所新学校是当时全市硕果仅存的几所尚能维持教学秩序的学校之一——我会感到多么无聊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在新学校中很长时间没找到同志,后来虽然交了几个朋友。但我发现他们处于教师的影响之下。我是惯于群威群胆的,没有盟邦,我也惧于单枪匹马地冒天下之大不违向教师挑衅。这就如同老鼠被迫和自己的天敌——猫妥协,接受并服从猫的权威,尽管都是些名种猫,老鼠的苦闷不言而喻。

我觉得我后来的低级趣味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和当时的情势所迫大有联系。我那时主要从公共汽车上人们的互相辱骂和争吵中寻找乐趣,很多精致的下流都是那时期领悟的。

当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冲突的庸碌无为的生活中,作为一种姿态或是一种象征,必然会借助于一种恶习,因为与之相比恹恹生病更显得消极。

我迷恋上了钥匙,从家里、街和别的同志那里收集到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钥匙,并用坚韧的钢丝钳成了所谓的“万能钥匙”为锁在家里的朋友们扶危济困,后来就开始未经邀请地去开别人家锁着的门。

我喜欢用一把平平的钥匙经过潜心揣摩,不断测试终于打开那处机关复杂的锁。锁舌跳开“嗒”的一声,那一瞬间带给我无限欢欣,这感觉喜爱钓鱼的人很熟悉,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攻克伯林战役的苏军老战士也很熟悉。

钥匙难道不是锁在天敌么?

从这一活动中我获得了有力的证据,足以推翻一条近似真理的民谚: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实际上,有些钥匙可以开不少的锁,如果加上耐心和灵巧甚至可以开无穷的锁——比如“万能钥匙”。我发誓我仅仅是开锁并不是做贼。在我溜撬的短暂生涯中,我没拿过价值十元钱以上的物品,即便拿也纯粹出于喜爱并非贪婪。那时候人们都没有钱,那些现在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家用电器当时闻所未闻。

我常去光顾的学校前的那片楼区大都居住着国家机构的一般干部、家里多是公家发的木器家具,连沙发都难得一见。我印象里最阔气的一家,大概是个司长,家里有一台老式的苏联产的黑白电视机,那外木壳子的。我的确想了一下将其搬走,随即便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是犯罪呵!

我可以作证,当时除了有一些政治品质可疑的干部,贪官污吏凤毛麟角。那些楼房从外表看都是一模一样的,五层,灰砖砌就;内部陈设也大同小异,木床、三屉桌和大衣柜、书架,新式一点的是米色油漆,老派的便是深褐色的。

上班时间,那些楼房常常整幢空无一人,我便在那些无人的住宅内游荡,在主人的床上躺躺,吃两口厨房里剩下的食物,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想象着在这里生活的都是些佬佯儿的人,满足呢还是失意。

有几次我甚至躺在陌生人家的床上睡着了,直到中午下班,楼道里响起人语和脚步声才匆匆离去。

我有把握不会彼人擒住,那时人们在上班时间从不溜号,而且因为几乎不丢失什么东西,也没引起人们的警惕。

我走前有时还替过于邋遢的人家打扫一下房间,把未来得及的叠的被子叠好。我的文学想象力就是在那时得到培养的。

在这片楼区的旁边还有一片属于少数民族的回民聚居的平房,我从不去那儿。我的故事总是在夏天开始的。夏天在我看来是个危险的季节,炎热的天气使人群比其他季节裸露得多,因此很难掩饰欲望。那天下午,教师在课堂上讲巴黎公社的伟大意义以及梯也尔的为人全班同学都昏昏欲睡,强撑着瞪大眼睛听教师讲课,至今我回想学生时代,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你只想自觉也偏要喋喋不休。那些年夏天两点到三点传授的知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可能因此错过了人生最关键的点化,以至如今精神空虚。

为了不使自己当众睡着,我在第二堂课离开了教室。

我溜出了校门,顶着烈日穿过楼群间的空地,钻进了一幢幽暗阴凉的楼内。

楼内很静,每层紧闭的房门里钟表走动的“嘀嗒”声清晰可闻。我开了几家门走进去,发觉这些人家我光临过,便觉索然无味。我打开了这幢楼顶层的一家房门,走了进去。这家主人的勤谨和清洁使我很有好感。简朴的家具陈设井井有条,水泥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光滑如镜,所有的玻璃器皿熠熠闪烁;墙壁不像大多数人家那样乌黑、灰泥剥落,而是刷了一层淡绿的油漆,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墙上没有挂伟大领袖的画像而是用镜框镶接了一幅黑白色调的杭州丝绣风景,上面是月光下浩渺的波光透透的湖水,一叶小舟,舟上有一个模糊的古代服饰的人影,一侧绣有一句古诗:玉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我很小便很赞赏人们在窘境下的从容不迫和怡然自得。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我先进去的那间摆着一张大桌,摞着几只樟木箱,床头还有一幅梳着五十年代发式的年轻男女的合影,显然这是男女主人的卧室。

另一间房子虚掩着门,我推门进去,发现是少女的闺房。单人床上捕着一条金鱼戏水图案的粉色床单,床下有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墙上斜挂着一把戴布套的琵琶,靠窗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插着一些陈旧发黄的书,这时我看到了她。我不记得当时房内是否确有一种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印象里是有的,她在一幅银框的有机玻璃相架内笑吟吟的望着我,香气从她那个方向的某个角落里逸放出来。她十分鲜艳,以至使我明知道那画面上没有花仍有睹视花丛的感觉。我有清楚的印象她穿的是泳装,虽然此事她后来一再否认,说她穿的只不过是条普通的花布连衣裙,而且在我得到那张照片后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无法抹煞我的第一印象。为什么我会对她的肩膀、大腿及其皮肤润泽有如此切肤的感受?难道不是只有在夏日的海滩上的阳光下才会造成如此夺目、对比鲜明、高清晰度的强烈效果?

现在想来,地当时的姿态不是很自然,颇带几分卖弄和搔首弄姿,就像那些电影小明星在画上上常干的那样。

但当时我就把这种浅薄和庸俗视为美!为最拙劣的搔首弄姿倾倒,醉心,着迷,丧魂失魄!

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最亲密的战友们,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具有逼真效果的彩色照片。

即便有理智的框定和事实的印证,在想象中我仍情不自禁地把那张标准尺寸的彩色照片放大到大幅广告画的程度,以突出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受到的震撼和冲击。

黄昏,我才从那幢楼里怏怏不乐地出来,与下班下学回来的大人小孩擦肩而过,我们班的一位也住在这幢楼里的女同学看到我从楼里出来,停住脚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那个黄昏,我已然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正常反应,视野有多大,她的形象便有多大;想象力有多丰富,她的神情就有多少种暗示。在我们这个地处温带、其居民的饮食结构又是以食草为主的城市,本民族的女孩子发育都很晚。与我同龄的女孩大都身材单薄、面带菜色,除了头发长短不同和衣式的细微区别,她们并不具有特点。从民国男人们剪了辫子后发她们便继承了这一惹人嘲笑的发式,这也是几年后当一些男人重新留起长发而女孩们纷纷解开辫子引得社会舆论大哗的原因之一——道学家们认为好民们失去了惟一的女性特征。

这情势使我既纯洁又脆弱。

当然我的感情并非一直寂寞沉睡到那一天,犹如一个人被从梦中猛地唤醒。几乎是从幼儿园男女儿童的耻鬓厮磨开始,我便不间断地更换钟情对象。需要指出的是,我并未受到任何成人和淫秽书刊的影响,当时成年人中道貌岸然的君子比历朝历代都多,而书刊,谁都了然,其时只有“两报一刊”,最怀有偏见的人也找不出淫秽。后来,当我真的阅读那本著名的手抄本《曼娜回忆录》也是出于人们谈虎色变所激发的不可遏制的好奇心和自然的需要。它是年轻人迷途往返的必由之路,并非将我拽入深渊的罪恶之手。老实说,这本小册子的糟糕描写曾在很长时间引起我对两性关系的厌恶。它的主要效果在我看来就是亵渎了人类健康的需要,颇似宗教经典中为了劝诫世人,使信民畏惧对炼狱烈火煞有介事的描述。那年国际共运在全球、首先在东南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我国一直大规模援助的越共攻克了西贡,接着势如破竹地横扫了印度支那。红色高锦和巴特察的苏发努冯亲王分别在各自的国家掌了权。美国遭到了丢脸的失败。

但这些光荣的胜利已经不能使我兴奋了,我面临着个人的迫在眉睫、需要解脱的困扰。

我日复一日守候在那幢普通的楼房前,殷切期待着画中人出现。我不止一次看到她的父母。他们常在傍晚时分骑着自行车从不同方向回来,有时车后架上还夹着一捆青菜或用网兜装着几个西红柿挂在车把上。

她的父亲很瘦小,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跟谁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有时还站在楼门口扶着自行车把和几个人聊上一会儿才上楼。他戴着副眼镜,因而看人的目光总有些茫然,后来当我看到名噪一时的陈景润的照片时,立刻在他们俩身上找到了共同点。

她的母亲则可算个迟暮美人,身材几乎和她父亲等高。那个时候人们普遍缺乏保养,妇女到了她那个年龄大都形容枯杭,但她仍保持着皮肤的白暂和头发的乌黑。一双眼睛也时而泛出光彩。她的面容很柔和,但态度冷漠,我从没见过她和一个邻居说话,每次下了自行车便径自上了楼,连她丈夫也不瞧一眼。她的五官其实酷肖其父,但那时我认为她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我一次也等到过她。有几次我一直等到夜里,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可她的那个窗户总是黑的。有时忽然开了灯,但出现在窗口的身影不是她父亲便是她母亲。

我壮着胆子在白天又几次摸进过她家,屋里总是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譬如桌上出现了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换了一种牌子的雪花膏;枕畔遗落了几只发卡和几根长发,镜于上的薄灰被仔细地擦拭过。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又何时离去,她像一个幽灵来去无形。只在我的感觉和嗅觉里留下一些痕迹和芳香证实他的存在。我延长了守候的时间,天还没亮便穿过全城赶到这里,万籁俱寂才乘末班车离去,仍旧一无所获。

这不寻常的活动规律引起了我父母的警惕。他们认为我一定又和坏朋友到了一起,因为我无法解释如此披星戴月的理由。我受到了他们粗暴的对待,从此必须严格按照他们给我规定的时间表离去归来。

忘了是个什么日子,好像不是庆祝而是声讨、示威:我随着全校由鼓号队作先导游行队伍在城里游行了一天,手挥纸旗跟着教师喊了一路口号。

那天全城备机关厂矿和学校都出动下,街上到处红旗招展、鼓号震天。在每一处街口都能看到数支队伍从不同方向浩浩荡荡走来,此伏彼起地振臂高呼口号。有的工人游行队伍还威风凛凛地敲着由三轮平板车拉着的大鼓。

这种游行示威通常是很累人的,要走很远的路到市中心广场,绕广场一周后再走回来,到了学校门口再解散。

那天天安门城楼上没有什么领导人出来检阅我们,大红灯笼和汉白玉栏杆间空空荡荡。

我们绕场一周雄壮地喊了些口号,和其他游行队伍共同制造了一些声势,便沿着大街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疲惫不堪,太阳又很晒,领头呼口号的全校最结实的体育教师也声嘶力竭变得安静了。大家一边懒洋洋地走。一边前后左右地聊天,看见路边卖冰棍的老太太,便围上去买冰棍,然后再去追赶队伍,在行列中东张西望吃冰棍蹒跚而行。下午的街头都是垂头丧气、偃旗息鼓往回走的工人和学生的队伍,烈日密麻的人群默不做声一望无尽。

他们十几个人都穿着军上衣、懒汉鞋,或伏或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聚在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指挥台前,人人手上夹着、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话,很惹人注目,颇有些豪踞街头顾盼自雄的倜傥劲儿。

当和他们同龄的学生队伍经过时,他们扫去的目光充满冷漠和轻蔑,令那些规矩的同龄人很有些自惭和惴惴不安,老师们则装作视而不见。他们是我的朋友,过去的同学,我父母禁止我再和他们接触的一伙。高洋先看到了我,笑着喊我的名字,其他人也纷纷掉过头来看我,笑嬉嬉地指着我喊:

“没劲没劲。”我自动脱离学校的队伍、大大方方走过去,心中充满有这么一群朋友的骄傲。班里的很多同学看着我,受到老师的催促,走远了。许逊递结我一支“恒大”烟,我匣也站在街头吸了起来,神气活现地也眼瞅着仍络绎不绝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游行队伍,立刻体会到一种高人一等和不入俗流的优越感。

他们在谈女人,这是个新话题。过去我们混在一起时,只有打架才是我们感兴趣的。那时谁要和某个女孩子有店瓜葛,不但立刻威信扫地,而且肯定会遭到众人一致的羞辱甚至是一顿旅客不留情的暴打,我们认为那是有失身份和玷污英雄气概的。我极权一两个月没和他们在一起,他们谈起女人时那种恬不知耻的深谙此道真像一个个都是猎艳老手。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最近这段时间又认识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大名鼎鼎的人,不但结识了一些重要的男朋友,还和一些姑娘建立了直接的联系。

我感到了一担脱离组织的孤单和落伍于潮流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米兰的名字,但我以为那是另一个人,并未引起更多的关注。

他们用自行车把我驮回了家,坚硬凸出的车后把我胳得十分敏感。在食堂吃晚饭时,我看到他们凑在一桌低声交谈,脸上浮起的那么相像的诡秘微笑,使人感到他们在共同酝酿什么期待什么。我实在难以忍受被再次排除在朋友们乐事之外,但父亲在场使我不得不作出对一切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们的父亲大都在外地的野战军或地方军区工作,因而他们像孤儿一样快活、无拘无束。我在很长时间内都认为,父亲恰逢其时的残废,可以使我们保持对他的警意并以最真挚的感情怀念他又不致在摆脱他的影响时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扰,犹如食物的变质可以使我们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强硬撑着吃下去以免担上了个浪费的罪名。

在晚饭快结束的时候,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在我出神儿的时候,我的朋友们不知为什么,一下离桌围着一个系白围裙的战士打起来。食堂里的其他战士没有表现出集体主义精神和对荣誉的珍惜,怯懦地手拿饭勺子站在一边看他们的战友遭围殴。这个战士是个很强壮的青年人,但一虎难斗群狼,大概又有入党提干诸问题萦绕于心,并没放手还击,只是低挡,很快鼻子便被打坏了,注出浓稠的血。仍在食堂进餐的管理科干部试图劝阻,但未被理睬、自己也被搡到一边。后来,在食堂工作多年我们从小便吃他做的饭的胖子任师傅出来大吼一声,才骂走了那些惹事生非的男孩们,他们往外走时脚步十分急促,似乎惟恐避之不及。

我慢慢咽下碗里最后的几粒米,站起来往外走,食堂里的大人们都在愤愤不平地谴责这几个肆无忌惮的坏孩子,他们看到我时也怒形于色,院里的大人都知道我们是一伙的。

那时,我父亲已先走一步,否则,他会认为这些谴责同样是针对他的,那样的话,我当真就要为朋友们的行为承担后果了。我穿过二进大殿门,走到每到春天便有桃花、梨花和海棠开放的花园的游廊上,迎面看见一个长着狐狸脸的女孩从月亮门弯的那桂累累的葡萄架下闪出来,沿着游廊向我走来。她的打扮一看就是那种爱招摇的不正经女孩,其实服装没什么特别的,连一件时髦的女式军衣都不趁,只是那两把长及肩头的“刷子”具有与众不同的含义。

我敏锐地意识到她是来找谁的,当时天色尚亮,花园有不少散步的大人和扎成一堆聊天的规矩的本院姑娘,大家都明白她是来找谁的。我目不斜视地和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拐入我家住的那排原来是下人住的平房。可能是腼腆的天性,或是从小就善于习惯于在执有坚定道德观的大人面前作伪,我一向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兴趣所在,愈是众目睽睽愈是若无其事,时至今日,这已经成了一种顽固的本能,常常使人误认为我很冷漠或城府颇深。回到家里。室内已经暗下来,我躺在床上看一本已经翻得很破的《青春之歌》。这本书在当时被私下认为适合年轻人阅读,书中讲述的一个资产阶级少女成为革命者的故事,在人们的疯狂尚未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之前,曾被认为是一种真实和必然。类似的书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我不讳言,书中革命者的无畏和勇气曾使我激动不己心驰神往,虽然保尔·科察金和亚瑟没有亲手打死成排成连的故人使我觉得他们还不够传奇,但我最初的革命浪漫主义和对危险、动荡生涯的向往,确是因他们而激发。

而其中最使我着迷和醉心的是这些革命者和和资产阶级妇女的恋爱片段,当保尔最终失去冬妮娅的时候我为他深深的遗憾,而冬妮娅私逃的资产阶级丈夫再闪出现时,我有一种撕心裂腑的痛楚,那时我就试图在革命和爱情之间寻找两全之策。当我第二遍看《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小说时,那些书中涉及性爱的张页犹如扑克牌中的王牌,都被翻得格外旧。父亲进来视察时,我已经睡了。当他放心地回房后,我便重新穿上衣服,打开窗户,跳到了外面潮湿柔软的土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时的天空还未受到严重的污染,比现在透明度好,月光更有穿透力,星星也比如今繁密、璀璨。

我沿着一房屋窗前的杨树林走。银光闪闪的杨树叶在我头顶倾泻小雨般地沙沙响,透出蒙蒙灯光的窗内人语呢喃,脚下长满青苔的土地踩上去滑溜溜的,我的脚步悄无声息,前面大殿的屋脊上,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走过。

我穿过一个个跨院、夹道小广场和花园,路过八角香楼时,从装着铁栅栏亮着灯的地下室窗户看到我们院最漂亮的女孩子和卫生所的女兵在打乒乓球。

我来到后院墙杂草丛生的废弃游泳池边,远远看到黑黢黢的假山上,中间的那个亭子里有几颗晃动的忽明忽暗的烟头。果然,他们都在这里,那个狐狸脸的女孩坐在高洋身边笑吟吟地从容应付,他们厚着脸皮开玩笑,她手里也拿着一根烟。他们为我和那个女孩做了介绍,她的名字叫于北蓓,外交部的。关于这一点,在当时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是不和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我记得当时我们曾认识了一个既英俊又潇洒的小伙子,他号称是“北炮”的,后来被人揭发,他父母其实是北京灯泡厂的,从此他就消失了。

于北蓓比我们中的哪一个都大,当时十八岁,应该算大姑娘了,可智力水平并不比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更高。

她比我们要有些阅历,称呼起我们来一口一个“小孩”,提到不在场的人。也总说“那小孩那小孩”的。

她对我说话很随便,态度很亲热,一见我就和我开玩笑,说我长得很乖像个女孩儿。这使我又喜欢又窘,一向伶牙俐齿当时却喃喃地不知说什么好,脸也一定红了。除了哥们儿,从来还没一个人这么亲昵地对待我,更别说是个姑娘了,她那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的态度一下就把我迷住了。

因为只有地一个女的,所有人都和她开玩笑,但当时没一个人敢说过于猥亵的话。大家问她愿意跟我们中谁,她觉得我们中哪个更漂亮。当时奶油小生还不是贬义词,很受少女青睐,而我们这些人都属于漂亮、健康的男孩子,后来找再也没交过这么一致漂亮的男朋友。她胡乱指,甚至还指了我。虽然是戏言。可我心里是美滋滋的,宽容地把她列入可以配得上我的那一档。她向一边挤挤,挪出一个空位,招手叫我坐到她身边,这在她并非有意引诱和挑逗,仅仅是为了使玩笑更具有一种逼真的效果,今气氛更加活跃。我坐了过去,充满自豪。她用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令我立刻透不过气来,这时我发现她原来就是和高洋勾肩搭背坐在一起。我们搂抱着坐在黑暗中说话、抽烟。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处发生的斗殴,谁被叉了,谁被剁了,谁不仗义,而谁又在斗殴中威风八面,奋勇无敌。这些话题是我们永远感兴趣的,那些称霸一万的豪强好汉则是我们私下敬慕和畏服和,如同人们现在祟拜那些流行歌星。我们全体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剁了声名最显赫的强人取而代之。

说完好汉说侠女,谁最近又转入谁的手中“带”着,哪次有名的斗殴其实是哪个女的引起和召集的,后来又开始聊起本市哪个大院的女孩漂亮多情,哪条街上时常会出现一个绝佳少女而且目前不属于任何人。

这时,高晋提到了米兰的名字,她显然是于北蓓的女友,他们见过她。高晋请求于北蓓下次把她带来“认识一下”。

于北蓓笑着说你要看上她,自己去“拍”呀,你不是号称全市没有你“拍”不上的?

高晋表示他是真喜欢米兰,务必请于北蓓帮个忙。

于北蓓说米兰挺正经的,她和她说过好几次她都不肯来。

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夹着烟,不时歪头凑手吸上一口,这时她就把我搂紧了,脸几乎接上我的脸。我甚至能感到她眨动的睫毛在我面颊上引起的柳絮扑面般的茸茸感觉。

夜色中浮动着假山上栽种的丁香树、香椿树和其它草木的馥郁芳香,于北蓓天真无邪的举动使我对那一夜的真实细节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却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温馨印象。

后来,夜深了天也凉了,山下院内重重叠叠的窗户都熄了灯,有几个人困了,烟也抽光了,陆续散去回家睡觉。

我也该走了,心中担忧这么晚了于北蓓怎么回家,街上的公共汽车和电车都停驶了。

可她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坦然地坐在那里,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每当我和她对视,她便微微一笑,十分深情,专注的神态。

当夜,我和汪若海作伴下山回家时,他便告诉我,于北蓓已在高洋家“涮”了两夜了。

我在朝阳门上了101路公共汽车,仅坐一站,便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灰楼对面下了车,外交部的国旗在我身后白色耐火砖院墙内飘扬。我到现今的“西德顺”饭庄当时只是一个叫“红日小吃店”的回民早点铺买了一个炸糕,边吃边沿着北小街往北走。

在“烧酒胡同”口的公共厕所里我吃完了炸糕,估计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了去上班的院里大人,便出来穿过“南弓匠营胡同”继续往北,我过去的那所中学就座落在这条胡同里,学校已经开始上课,胡同里只有一些迟到的旷课的学生在游逛。在“三义公”杂货店门口,我看到院里干部上班乘坐的褐绿色大轿车驶出院门,在前方一个胡同口拐向“南门仓胡同”消失了。我放心大胆地往院里走、一个我过去的同学站在路边他家院门口和我打招呼,我问他怎去上课,他笑笑说不爱去。

院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公务班的战士从一辆卡车—上卸麻袋装的大米;一些没有职业的家属坐着小板凳晒着太阳齐党小组会,一个有三十年党龄在家乡当过妇救会长的妇女给大家念报纸。我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们看我的目光很不友好。每个院落、每条走廊都洒满阳光,至今我对那座北洋时期修建的中西食壁的耍人服府的即在夏日的阳光照射下座座殿门重重楼阁、根根泉柱以及院落同种类繁多的大簇花木所形成的热烈绚烂、明亮考究的效果仍感到目眩神迷的惊心悸魂。其实那府邸在当时已很旧了,朱漆剥落,檐生荒草很多果木已经枯死或不再结果,金于池覆盖为暖气管道,殿门上的彩色缕刻玻璃大都打碎,一些有特点的建筑经过修补和翻盖已然面目全非。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充满渴求的心情急急向高洋家走去,一门心思想着于北蓓,一方面渴于了解真相,一方面又生恐惧唐突不是使他们而是使自己陷入难堪。她睡在高洋、高晋哥儿俩家使我昨天一夜为她忧心如焚。

他家的偏院内直分静刻,向阳的围廊里晾着邻居家刚洗的床单和衣服,空气中有浓重的潮腥气。

我敲了两下门,屋里没人答应,一片死寂。我正欲正敲,忽然失去了勇气,心惊肉跳地退了出来。

我垂头站在偏院外大院落的堪称小广场的天井中,阳光如同扬起的粉尘纷纷落下,心中茫然,进退失据。

对面二层楼走廊的小木栏杆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衰老妇女推着一辆坐着个婴儿的童车掉头看我,在阳光中面容模糊。我走开了。路过汪若海家窗前,喊了他两声,听不见回声,便去礼堂楼上的方方家。他正在睡觉,开了门又躺回床上。我点着一根烟,价值在一边抽,刚吸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喝了口桌上杯里的剩水,认真地一口一口抽起来。

方方也点了一根烟,躺在被窝里抽把烟雾吐向天花板。他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我说早烦了。我问他汪若海他们今天怎么想起去上学了?他说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没等多久,许逊、汪若海等人一个个背着书包回来,摞下书包就抢烟抽,互相打闹着,嘴里不干净骂着脏话。

我也和他们一起互相辱骂,用最下流最肮脏的词句,没有隐含的寓意,就为了痛快。然后我们就一直出去奔高晋、高洋家。许逊、方方一到便用力砸门,使脚踢门,汪若海还跳上窗台扒着窗棂往里看,笑嚷:“看见你们了,别急慌慌穿衣服。”

于是我也忙不迭地往窗户上爬,上去才发现窗户上严严实实遮着窗帘。高晋笑着把门打开,放我们过去,嘴里说:

“这帮土匪。”进了房间大家便往里闯,高洋、于北蓓穿戴整齐地坐在藤沙发上含笑望着我们,就像一夜没睡一直坐在那儿等着我们的到来。“想看什么呀?”于北蓓说,“没见过是么?”

高晋跟进来问我,“你早上是不是来敲过一次门?”

“没有。”我当即否认。

“你们三个人昨晚怎么睡的?”方方问他们,“屋里就两张床。”“上半夜睡这张床,下半夜睡那张床。”于北蓓从容应付,然后咯咯笑起来。

她的这副腔调立刻使我如释重负,那明显的玩笑口吻和毫无半点羞惭的态度,使我觉得她什么都不会当真且问心无愧,过于荒廖的供认往往使人相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

变得快活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由于怕被我爸爸看见,我不能去食堂,于北蓓也不便在食堂公然露面。于是我和她单独留在屋里,等他们吃完饭再给我们打回来一份。

我和她已经很熟了,呆只剩我们俩在阴森森的大房间里时,我还是像一个被人关了开关,没词儿了,只是沉默地抽烟。“你在家是个好孩子吧?”她把脸凑上来盯着我问,一口烟喷到我脸上。“根本不是。”我挥手赶散烟,又向她脸上吐了口烟。“我是我们家挨打次数最多的。”

她在烟雾中睁着眼睛笑,鼓足腮帮子用一个手指敲腮帮子侧,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

“真看不出你像坏孩子。”

她一张嘴说话,烟就全吐了出来,她又吸足了一口,全神贯注地制造烟圈。我真想用两指使劲一捏她圆鼓鼓的腮帮子,来个一气尽吹的效果,想得心直痒痒,就是不敢真伸手去干。

“其实我坏着呢,只不过看着老实。”我对她解释,“学校老师也都刚见我挺喜欢,后来没一个不讨厌我的。”

“你会吐大烟圈么?”她忽然过来,扒着我肩膀,一嘴烟气地问。“不会。”我说,吐了一个,果然不成形。

“我会。”她说,在我耳边接连吐了几口烟,但无一成功。

“前两天我还吐出一个特大的呢。”她说,很有耐心地坚持吐。她嫌这儿靠近窗户有风,坐在墙角的藤沙发上面朝墙吐。我问她上学呢还是已经工作了。她回头告诉我她早就工作了,初中毕业后去郊区一个果园农场当农工,每个月挣十六块钱工资。“我现在是学徒,出师后就能挣三十多块钱了。”她补充说。“那你够富裕的。”我表示对她已经挣工资的羡慕。

接着我问她老在外边“飘”,她爸爸不生气么?每天和男的混在一起。“他都气死了,可又没办法。”于北蓓笑着说,“好几次都说不认我这女儿。”“打过你么?”“怎么不打?捆起来打。”于北蓓做了个手脚被束缚的样子。我抓紧时间教育他,“其实你没必要每天不回家,在男的这儿住。我们都挺坏的,万一哪天真出了事多不好……”

“他想打我,可找不着,一打我就跑。”于北蓓听清了我的话,好笑地望着我“会出什么事?我早出事了,还等到你们这儿再出事?”她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把烟蒂扔到地板上用脚碾灭,抬头又白了我一眼。

我惭愧地低下头。她忽然怒容满面。吃饭的时候,她对我很冷淡,不停地和别人说笑,玩笑开得比昨天晚上更加露骨,使得一屋人兴奋异常,开心的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一边用筷子把菜盘里的肥肉挑捺出来,扔进我盘里,我把那些肥肉又一片片夹到桌上,很快便堆起了白花花、油汪汪的一坨。

下午,我们没烟了,大家掏兜凑够了一包烟钱差我去买,那些钱只够买一包“光荣”或是“海河”的。于北蓓拿过自己的军用挎包,摸出一张红色的五元钱让我买两包好的。在院门口,我碰见了许逊的妈妈,这使我很懊恼。这女人在院里正直得出了名。对待我们这些孩子就像美国南方的好基督徒对待黑人,经常把我们叫住,当众训斥一顿。虽然她儿子和我们一样坏,可这并不妨碍她的正直。我敢断定她十有八九会把上学时间在院里看见我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从中不难得出我逃学的结论。

这个娘们大概一辈子没吃过亏。

我买烟回来,他们正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商议什么,一见我推门进来,于北蓓忽然大叫一声,笑着向我扑过来,没等我闹清怎么回事,她已经一把搂住了我,在我的右脸蛋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大家忽拉围上来,看着我的右脸笑说:“不行,没有印儿。”

这时我才发现于北蓓手里拿着一管口红,她本来准备涂得厚厚的,给我脸上盖个清楚的章,正涂了一半,我便回来了,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这是高晋的主意。

实际上,这一戳记已经毫厘不爽地深刻地印在我脸上。

在其后的一周内,她的双唇相当真实地留在我的脸颊上,我感觉我的右脸被她那一吻感染了,肿得很高,沉甸甸的颇具份量。这是猝不及防的有力一击。那天下午我一直晕乎乎的,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但就在那种情形下,我仍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不使别人看出我心情的激动,如同一个醉酒的人更坚定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我以一种超乎众人之上的无耻劲头议论这一吻,似乎每天都有一个姑娘吻我,而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仍旧嘲笑我,说我看于北蓓的眼睛都直了,说我爱上她了。于北蓓也走上前盯着我的眼睛问是么?

我用力推开了她,她揉着胸说我把她搡疼了。在别人的耸勇下,她再次上前要亲我一口,我打着她的胳膊把她别转过身去,抓住她另一只挥舞挣扎的手,将她两臂反剪在身后,迫使其弯腰低头,快乐地尖声大笑,直到她疼得龀牙咧嘴都快急了才松开她。她怒不可遏地冲上来要抽我,在别人的劝阻下才没有真动手,揉着疼痛的胳膊恨骂不休,别人也都说我开玩笑犬没轻重。后来她又转怒为喜,去亲许逊和汪若海,我坐在一边抽着烟看着他们调笑,心中充满耻辱和羞愤。

那天晚上,我对父亲的盘诘表现得相当无礼,他一开口我便坦率地承认了今天没去上课。这似乎使他失望,他大概期待我对此进行一番花言巧语的狡辩,他便可以痛快淋淳地揭露我,从而增强震慑效用。

在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件之后,我他妈才不关心逃学会有什么后果呢!“我已经承认了,你打我一顿得了。”我不耐烦地对他说。

我对那次皮肉之苦毫无印象,只记得夜里醒来,很久不能入睡,满怀对那一吻的甜蜜回忆和对于北蓓的深深着恋。

第二天,我还是老老实到学校去了。这是我的一个习性;当受到压力时我本能地选择妥协和顺从,宁肯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也不挺身站出来说不!因我为从没被人说服过。所以也懒得去寻求别人的理解。人都是顽固不化和自以为是的,相安无事的惟一办法就是欺骗。

如果说过去我对上学只是厌倦,现在则完全是厌恶了。老师充满信心灌输给我们的知识是那么肤浅和空洞,好像在我们的一生中真有多重要的作用似的。我觉得这个课堂完全不适合我,连坐在这儿听讲的姿态都显得那么幼稚。

我在课堂里无聊地坐了一上午,认为已经给了教师和家长足够的面子,中午一放学,我便偷偷背着书包溜走了,路过那栋灰楼时,我只稍稍想了一下那个令我神魂颠倒的照片中的姑娘。

我在王府井南口找到了他们,他们在“中国照相馆”门前的树荫下的护路栏杆上坐成一排,一边吃雪糕一边盯着过路的姑娘。那时王府井南口的路边天天麇集着一伙伙穿军衣的年轻人,成群结伙地追逐少女,或是干脆无所事事地呆着,互相结交,一些严重的集体斗殴事件也时常发生在那里。

到那儿去的年轻人,不论男女,清一色地穿着军装。那时军装的时髦和富有身份感是如今任何一种名牌的时装所不可比拟的。也只有军装在人民普遍穿着蓝色咔叽布或棉布制服的年代显出了面料的颜色的多样化。国家曾为首批授予军衔的将校军官制作了褐黄、米黄、雪白和湖绿的咔叽布、柞蚕丝以及马裤呢、黄呢子的夏冬军服,还有上等牛皮缝制的又瘦又尖的高腰皮靴。这些都是值得炫耀的。使我惊奇的是这些带垫肩的威风凛凛的军装穿在那些少年身上是那么合体,想来当时军官们的身材都很矮小。这些穿着陆海空三军五花八门的旧军制服的男女少年们在十多年前黯淡的街头十分醒目,个个自我感觉良好,彼此怀有敬意,就像现在电影圈为自己人隆重奖时明星们华服盛妆聚集在一起一样。于北蓓和他们在一起,同时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伙人,她和两伙人都很熟识,那伙人也带着两个女的,大家浊杂在一起说话。

她看到我很友好的笑,全然没有昨日不快的阴影。我也对她笑,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天。

一个很水灵的单身小姑娘从我们面前经过,大家像看驶过去的“红旗”车一样盯着她看。高洋和那伙人中最漂亮的一个男孩,追上去一左一右跟着她嬉皮笑脸地和她搭讪。

小姑娘只是低头加快脚步走了,一声不吭。他们跟她走到新华书店大楼门前便扫兴地回来了。

片刻,小姑娘又从原路回来了,犹犹豫豫似乎有点不再敢经过这里。我们大家看着她笑,高晋对于北蓓说:“你去跟她搭话。”于北蓓跳下栏杆就向姑娘走去,在不远处截住她和她说什么,笑着回头看我们。小姑娘脸红了,看了我们一眼又胆怯地缩回目光。我想他一定会过马路从衔对面走掉,可她始终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羞答答地跟着于北蓓向我们走了过来。

“发给你吧,你们俩聊聊。”于北蓓笑着对我说,把我从栏杆上推下来。我实在很喜欢小姑娘的娇羞动人的神态,看年龄她比我还小,正是我在学校常常倾慕的校宣传队跳舞的那型女孩儿。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是少年宫合唱团的,又问她的名字,来王府井买什么东西。她羞得满脸泛红,眼神一个劲躲闪,却始终面带笑容。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很老练,可再往下就没词儿了,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傻笑。

她倒很快镇定下来,不再害羞。另一伙中的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口齿流利地跟她攀谈起来,两句话就说得她开心地笑起来。我们一点没注意街上的情况变化,等发现刚才还仨五成群遍布街头的穿军装的男女少年忽然都不见了时,一个民警已经带着七八个工人民兵把我们围住了。

我们被带“儿童电影院”,那儿是民兵小分队的据点。他们简单搜查了我们的身上,然后让我们解下鞋带和裤腰带,由两个民兵把我们解往“东风市场派出所。”

我们提着裤子趿着鞋,像一队俘虏被着穿过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很多成年人驻步好奇地看我们。于北蓓虽然也提着裤子、趿着鞋模样狼狈不堪,但神态象我们一样坚强,不屈不挠,那个小姑娘则一路哭哭啼啼,万分委屈,辫子不知何时都散开了。我真觉得她给我们这一行人丢份儿,很想回头喝斥她。在派出所的四合院里,我们被关进了三间通厦的北房里,一个个被命令在地下蹲着面朝墙,不许说话。

屋里已经绕墙一遭蹲满了少男少女,刚才街上神气直足的那一伙人大部分都到齐了。

民兵们还在不断往屋里解人,墙边已经蹲不下了,新到的便在地当间一排排蹲下。再后来的就胡乱找个地方蹲下,面朝四面八方的都有。有的人蹲累了便悄悄交替挪动双脚,把双手放到膝上撑住头。我们低着头互相瞅着悄悄笑。

有人放了一个屁,屋里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不少人抬起脑袋东张西望,受到看管民警的喝斥,像割倒的麦子纷纷低下去。就在这时,米兰和另一个姑娘被带了进来。我听到门口的一个女民警恶声恶气地骂:

“臭德性,还涂口红呢!”

我回头,正看到米兰在我身后蹲下,女民警显然骂的是她,我看到她红着脸在笑,而她的嘴唇确实红艳欲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后来当我们都站起来时证实了我这种感觉:丰满,更加红润,发育得像个白种女人,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里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后来,我再三端详她后,为她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她给人的感受犹如西餐中的奶油、蕃茄汁掺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浓汤的滋味。实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个形象更具纯粹意义上的美感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间我也怀疑她们仅是相象。但我看她的第二眼,这个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说是热腾腾的艳丽形象便彻底笼罩了我,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

她的眼珠像两颗轻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这使她随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种颇感兴趣的凝视和有所倾心的关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边偷向她递眼色的于北蓓。

我哭了,一进民警办公室,看见那个民警在摆弄一副锃亮的手铐就给吓哭了。虽然我进去前再三叮嘱自己,哪怕他们吊打我,尽可以招供,但决不能哭!可一进门,人家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呢,我自己却先挺不住了,看来以后真是不能打听太多党和国家的机密,否则被谁抓了去跑不了要当叛徒。

我一哭,使那个警察很反感,轻蔑地看着,“就你这松样儿还打算在我们王府井一带称王称霞呢?告诉你,什么镇灯市口、戳南池子、公安局全镇!说,哪呢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干吗?”我说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买字典。

“去去,擤擤鼻涕走吧,以后少来王府井玩。”警察草草问了一遍,让我认走自己的皮带和鞋带,又叫带下一个。

我连忙擦干眼泪,穿好鞋带,扎紧裤子,灰溜溜地贴着墙根窜出派出所。我没有等其他同伙,先坐车回家了。路上我非常生自己的气,觉得这事要传出去自己可没法做人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门,像个女孩子天黑就上床睡觉了,对父母十分骋服。既然我已经在一种势力下面低了头,我宁愿就此尊重所有势力的权威,对一个已然丧失了气节的人来说,更坏更为人所不齿的就是势利眼。

我多么渴望能遇见一个一起被捕的朋友,那样我便可以从他看我的眼神中观察到我是否暴露。如果没有,我发誓我要像那些仅有首行为并未出卖同志或决心以后不再出卖的好人们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成为最坚定、最不妥协的一份子。第二天晚上,我刚躺下,就听到窗外有人轻轻敲玻璃,我撩起窗帘,看到许逊和于北蓓在纱窗外的月光下朝我笑。

于北蓓凑近小声对我说:“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昨天你怎么没来?”我又难过又欢喜,飞快穿上制服短裤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落地时,于北蓓轻轻抓住我的手,扶我站直。

“你爸又管你了?”许逊问我。

“都是你妈告的状。”我不假思索地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使之成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北蓓在黑暗中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也无意松开,很快两只手便变得汗津津、滑腻腻。她边和我们并排走的许逊说话,边用小指尖在我的掌心轻轻划。

我在路上迅速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很巧妙的解释,不但可以掩饰甚至还能突出我的机智:我在派出所装哭,以骗取警察的掉以轻心,从而很顺利地脱了身。

那种大灰砖的老房子隔音很好,加上所有窗户都糊了黑纸并拉上从礼堂偷剪来的帷幕窗帘,高晋家从外面看上去就像屋里没人。过去发现坐了一屋人,灯光雪亮刺眼,人头攒动人语嘈杂。夏天如此遮蔽门窗,室内闷热可想而知。男孩们大都只穿件小背心,肥大的军裤绾到大腿根,热得满脸通红,拼命扇着扇子同时嘴里不停地抽烟,浓郁弥漫的烟雾使人忍不住流泪。他们个个表情严肃,阴郁地低声议论着什么,有人在摆弄钢丝锁,抡得呼呼生风。

我也立刻严肃起来,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这时,高晋、高洋陪着汪若海从里屋走出来,汪若海一脸伤痕和红肿。高晋脸色阴沉地对我说:“汪若海刚才在院门口让‘六条’的几个小晃截了,拍了几砖头,差点给‘花’了。”

我二话没说气势汹汹地转身在屋里找家伙。所有的改锥、锤子或菜刀包括水果刀都被人握在手里装进书包。

院里的一些上小学的半大孩子都被动员来了,他们为大孩子的信任有幸参加这次光荣的出击激动得微微战栗。

“走吧。”高晋下令。我看到他把一框日本三八枪刺刀揣进斜挎在胸前的军用挎包内。这是当时最专业的战斗装束,像带领一帮手拿锄头和镰刀的泥腿子去打土豪和农会领袖手中挥舞的系红绸子驳壳枪令人羡慕。

大家忽拉拉往外走。“女的别去了。”在门口高晋对于北蓓说。

我们骑上自行车,没车的就在前梁和后架上带着,一路摇着转铃在夜幕下浩浩荡荡出了院门。

院门口一些乘凉的家属和战士瞪大眼睛看我们。

“怎么走?”率队骑在前面的高洋大声问汪若海。

被方方“二八”锰钢车带在大梁上的汪若海一指右前方,“走仓南胡同”。在北京军区总医院院墙外我们看到两垛红砖堆,赤手空拳的孩子们便纷纷下车,搬下砖头在柏油马路上摔为两半,一手各拿一块半截砖头跑步上车继续前行。

24路公共汽车站旁边的一处居民院落正在修缮房屋,院门口堆了一堆砂子和一堆白石灰,几个赤矛少年正在砂堆上练摔跤。“就是这几个。”汪若海喊。

我们立即在路灯柱下停车下来。那几个少年眼尖发现我们,撒腿就跑,沿着大街狂奔,见胡同就往里钻。

我们一窝蜂地在后面紧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砖头雨点般地掷向前边拼命逃窝的野孩子们赤裸的后背。

一辆24路公共汽车在街中心猛地刹住,司机、售票员和乘客纷纷从车窗探出头观望。

一些在路灯下乘凉下棋的居民百姓也紧张地从竹椅和小板凳上站起来。我们愈发精神抖擞,气焰嚣张。

拿过全市中学百米跑季军的高洋在吉兆胡同口一把抓住了一个正要往院门里钻的孩子。

我们随后紧紧围住了他。

那孩子在路灯下气喘吁吁地转过脸,由于恐惧脸色苍白,和他那头乌黑蓬乱的头发对比强烈。他声嘶力竭地叫嚷:“没我事,我刚从家里出来。”

然后他一眼看见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他曾是我们班和我相当要好的一个同学,他爸爸是六条副食店的经理。高洋得意地掐着脖子,使他的头向后仰,声音也变得呜哭暗哑。“有他没有?”他喘着粗气问汪若海。

汪若海还没说话,方方一声不吭地从人群中挤上来,用手里的砖朝这孩子的颅顶使劲一拍,大家同时把手里的砖头一起砸下去,并抡起钢丝锁没头脑地一通乱抽。

高洋松开手,那孩子贴着墙根瘫倒在地。我不声不响地用手中的砖头在他身上一通乱砸,直到大家都散开跑走,仍没歇手,最后把那块已经粘上血腥的砖头垂直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才跑了。他们已经骑上自行车,乱箭般嗖嗖地消遁于昏暗的街头。

只记得我在街上没命地跑,路边一些面相凶恶的赤矛大汉瞪着我。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地赭红的完全粉碎的砖头屑;那同学软绵绵地脸朝下俯卧在黑黢黢的墙根,形若一段短短的焦炭。似乎还有他在一群人紧紧追赶下近乎痉挛抽搐的奔跑姿态和格外惨白的脸庞以及黑洞般绝望的两只睚眦欲裂的眼睛,实际上我当时根本不可能从另一个方向迎面看到他的表情。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院里,下车后便开始竟相夸耀。我的英勇无畏有目共睹,大家纷纷过来拍着我的肩膀称赞我:

“别人都撤了你还在那儿打,手够黑的。”

我骄傲地挺着胸脯笑着,一边吹嘘着一边偷眼去瞧笑眯眯望着我的于北蓓。大家找出半盒皱巴巴的烟分了抽。按照我们吹嘘的战绩,那个挨打的孩子必死无疑。

后来,我们拿了手电筒,从澡堂的窗户跳进去洗凉水澡。

澡堂的水泥地很滑,有人一进去就光脚摔了个大马队,我们打着手电光柱晃来晃去找着一个个淋浴龙头。

凉水从莲蓬头喷泻而出,冰冷的水打在我们汗淋淋的温热身体上,激得大家快活地大叫,这叫喊在空旷的浴室内引起阵阵嗡嗡的回声。晶莹的水珠在天窗透下的月光中泛着凛凛青辉的坚硬的水泥地上飞溅,犹如无数透明薄脆的玻璃杯接二连三地打碎,一地残片熠熠闪烁。大家边洗边用手电照下体,拿发育充分的取笑。

“直了直了!”大家忽然一起指了半大的孩子。

在倥偬悠高的手电光中,我看到一个骇人的勃起。

犹如肚子被撞了一肘,我感到一阵恶心。就像人脑袋上突然长出一枝梅花鹿的角杈令我无法忍受,简直是活见鬼!

“你怎么这么流氓!”方方抬手给了那孩子一个嘴巴。

那孩子被打哭了,捂着下体委屈地申辩,“我是尿憋的。”

“滚蛋!”高洋一脚丫踢在那孩子的屁股上。

我已经迟到了,所以也不着急,慢慢沿着自行车道的洋槐树荫,想等第一堂课上完了再进校门。

她从木樨地地铁站口出来,向我斜插过来,在前面的路口拐进楼区,那木樨地大街两旁还没有盖高大建筑,所以她一直处于我的视野之中。她走路的姿态很勾人,各个关节的扭摆十分富有韵律,走动生风起伏飘飞的裙裾似在有意撩拨,给人以多情的暗示。她的确天生具有一种娇娆的气质,那时还没有“性感”这个词。

我像一粒铁屑被紧紧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后。

从那天晚上的夜袭之后,我对自己变得很有信心。我觉得自己已经在个取得资格承认的小“玩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顽主”一样行事,而真正的“顽主”于在惮于单枪匹马的。我克服胆怯的决窍就是:闭眼。

我快步走近她,在她身后朝她叫:“喂,喂……”

她没有停步,只是微微侧脸回瞟,迅速乜了一眼。

“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我嗓音稚嫩地对她说,抢到她前面拦住她。她绕开我继续往前走,同时好奇地打量我。

“你等等,别走哇,听我说!”我手忙脚乱,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胯部,再次拦在她前面。

她犹豫地站住了,困惑地望着我,然后她笑了。

她这一笑坏了,我一下脸红了,肚子里背好的词儿也全忘了,明知是俗套儿,也只好硬着头皮背诵似地说:

“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得了,小毛孩儿,你才多大就干这个?”她忍着笑继续朝前走,走出几步还含笑回头看我。

我也笑了,她的笑容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脸皮忽然厚了,追上她,对她说:“你不就是前边那楼的么?”

“你是那中学的学生吧?”她皱皱眉头加快脚步。

“我还在东风市场派出所见过你。”我大声对她说。

她像脚底踩着了一个钉子立时站住了,转身看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记性那么不好呢?”

她像我刚才一样刷地红了脸。我凑上去鬼鬼祟祟地对她说:“咱们到那边树荫底下去说呀?这路上有人看咱们。”

她飞快地瞟了眼过路的老太太,冷冷地对我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能和你认识一下么?”我诚恳地说。

“我觉得没必要。”“交个朋友吧。”这句话我说得十分老道、纯熟。

她“扑哧”笑了,大概这句话她听人说过千百遍,今天从这么一个比她矮半头的小孩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使她觉得好玩。“一看你就是一个坏孩子。”

“认识一下有什么坏处?你可以当我姐姐么。”

“你到别处认姐姐去吧。”她转身欲走。

“你不跟我认识,我打你!”我恫吓她。

她嘲弄地看我一眼,“你打得过我么?”说完撇下我往前走去。我沮丧地望着她的背影,想骂她几句,可离学校门口太近,路上已人来人往的,怕惹起一场是非,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就这么眼睁睁地放她走了?我知道如果这次放了她,下回再碰见我也不会有勇气跟她搭讪了。

这时,我见她的脚步慢下来,在十几米开外停住,回过身来招手叫我:“你过来,小孩。”

我眉开眼笑,近乎蹦蹦跳跳飞跑过去。

“你多大了?”她问我。

“十六。”我多说了一岁。

“你骗我吧?”她也笑,“你哪有十六岁?是周岁么?”

“你多大了?”我问她。

“反正比你大多了,十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真想认我当姐姐?”“真的,我一见你……怎么说呢,就觉得你像我姐姐。”

她抿嘴笑,“你有姐姐么?”

“没有,只有一个哥哥。”

“你要认我当你姐姐,那你听我话。”

“保证听话。”“不许乱来,以后不许再到街上追女孩子了!”

“我这真是头一次。”这我倒是说的实话。

“谁信呐!”她一撇嘴,“看你就像小油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她也告诉了我她叫米兰,我没有把她和于北蓓提到那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我问她平时是不是老不在家住?

“你怎么知道的?”我在那个年龄是很乐意扮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角色。我对她说我不但知道她家住几单元几号,也知道她父母长得什么样,骑的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看来你还真是对我的事知道不少。”

米兰告诉我,她上班的地方离城里很远,所以不常回家。这一阵她生病了,才每天在家。我问她生的什么病,她不肯说,让我少打听。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不爱上班,所以开了假条在家呆着,她主动对我解释那天被进派出所,纯属莫名其妙。她刚从郊区进城回家,想顺便到王府井买斤毛线,遇见一个同学打了招呼,就被一起抓走了。

“你是涂口红了么?”我问她。

“我从不涂口红。”她努着嘴唇给我看,“天生就这么红。”

我本来是不想去上课了,可说了会儿话,米兰就撵我走,让我必须放学才能去找她玩。我想和她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依我的意思,最好在北海公园和中山公园门口。

米兰笑着说:“你算了吧,去那种地方干吗?你不是认识我家么?想找我就到我家敲门好啦,我基本上天天在家。”

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喜欢和别人家的大人打交道。”

“我爸爸妈妈人特好,从不盘问我的客人。”

她用两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把我转了个身,向校门口方向轻轻一推:“走吧,别恋恋不舍了。”

我走到校门口,回头张望。

她站在她家楼门前,远远地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动人微笑之一。

每次我都是怀着激动喜悦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连蹿带跳地爬到顶层去敲她家门可不是敲了半天屋里没人,就是她父亲或者母亲在里面应声问:“谁呀?”吓得我刺溜一下顺着楼梯踮着脚尖逃走。那些楼梯的台阶布满污秽和痰渍,每一个拐角都堆着破竹筐和纸板箱,有时还坐着俩玩烟盒或冰棍棍的小孩,我从这一切之间慌慌张张过去时充满屈辱感。

这就像一只勤俭的豹子把自己的猎获物挂在树上贮藏起来,可它再次回来猎物却不翼而飞。我对米兰满腔怒火!我认为这是她对我有意的欺骗和蔑视!

在我少年时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标有刻度的咳嗽糖浆瓶子那样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应过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摧肝裂胆,其缝隙间不容发。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那天的课程非常重要,老师正在布置期末考试的复习范围。我之所以不大上课,每次又都能顺利通过考试,全赖这几堂课的专心听讲和之后按图索骥。那天我正在课本上画着需要背诵的课文,忽然按捺不住了,数学课本封面上的两个圆和一条直线使我像化学老师手中的试管剧烈晃荡。那是一次对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屏蔽和操纵的切身感受。我一下失聪了,眼睁睁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也能听到窗外的鸟鸣车哼就是听不到他翕合的嘴里讲的是什么。

我必须立刻见到米兰!哪怕是为了考个好成绩。

只有这个念头。这念头甚至变成了一种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尿憋急了或是因晕车产生的难以遏制的呕吐感。

同学和老师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苍白,所以对我匆匆走出教室并无诧异,老师甚至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同学陪着到校医室,被我拒绝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向米兰家走去时,心里充满对她的厌恶。我本能地对自己处于这种受人支配的状态产生抗拒。与其说我是急于和她相见不如说是力图摆脱她,就像我们总是要和垂死的亲人最后见上一面。她在家,这我没敲门就感觉到了。没有任何迹象:香味、音乐以及轻轻的脚步声,帮助了我的预感,可我就是准确地料到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直觉,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强烈期望信以为真,而事实又碰巧和这期望吻合。

我刚敲了两下门,屋里就响起了只有年轻姑娘才会那么轻盈的脚步声,接着她贴在门后声音很近地问:“谁呀?”

她打开门,抱着门扇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认出我,笑着说:“是你。”然后她放我过去。她正在洗头,头发湿淋的,从厨房到门口滴了一路水。这时,我听到另外一间屋传出她母亲的声音,“谁来了?”

“你妈妈在家?”我立刻变得紧张不安。

“她生病没去上班——找我的。”她高声对那屋说,又对我道,“你先到我房间去,我把头洗完。”

说完她就回了厨房,厨房立刻响起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

我进了她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从镜子里发觉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难堪的症状都消失不,自我痊愈了,连最小的瘢痕和疥痒都没有,就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

我到厨房靠着门框看她洗头。从另一个角角可以看到敞着门的另一个房间内,她母亲盖着一条大毛巾被躺着铺着凉席的床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多,当她打香皂搓洗时要离开水池,弯腰站在地当间两手攥着垂下来的头发一缕缕揉搓。我只看得见一头黑瀑布。“你怎么没去上课?”她边洗边问我。

“老师病了,上午改自习了,我就溜出来了。”我信心说,压根没意识到是撒了个谎。

“你来找过我么?”“没有。”这倒是有意掩饰的,“我们最近课程挺紧的,快期末考试了,所以也没时间找你。”

“我还想呢,怎么见了一面人就没影了,是不是又在别处认了姐姐给绊住了。”她搓完头发,把整头长发往上掀,一手揪着,露出胀得粉红的脸,直起腰笑着说:“最近没有又认识什么人?”

“听你说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干别的了。”

“行呵,兑上点凉水。”她伏到水池前低头等着。

我拎着满满一壶水朝她兜头浇下去,“烫么?”

“可以”。她指示着方向,“朝这儿浇。”

由于她身材高大,尽管弯着腰,我也要费力用双手把水壶提得很高才够得着,好在随着水的倾出,水壶愈来愈轻。

她像拧床单似地双手握着使劲那股又粗又重的头发,然后把头发转出螺纹,朝天辫似地竖起,在额前迅速地盘绕几圈结成一个颇似古代少女头的发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腰肢手臂扭画出灵巧动人的曲线和弧形,令我入迷。

这个累累垂在额前的发髻使她整个形象焕然一新,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所有现代少女的独特魅力,犹如宋瓷和玻璃器皿的不同效果。“看傻了?”她用湿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下。

“你干吗平常不这么梳头呢?多好看。”她用拖把擦弄湿的地擦到我脚下,我往后退一步。

“那成什么了?你在街上看见有人这么梳头么?有第一个我就当第二个。”她擦了一遍地,否身拄着拖把站在日光投射明晃晃的湿地上朝我笑。回到她的房间,她把盘成发髻的头发解开披散着以尽快晾干。她赤脚穿着拖鞋对着镜子往脸上、手上和小臂上涂香脂,整个房间弥漫着馥郁的香气和湿的头味儿。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懊热,她有些胖,很快热,便拉上暗缘色的窗帘。屋内立刻有了一种隐蔽和诡秘的气氛,像戴着墨镜走在街上,既感到几分从容,又不由生出几分邪恶。

我为自己把这一单纯的举动引由为含有暗示的诱惑感到羞愧。她脱鞋上床,靠着床头伸直双腿坐着,使劲扇着手里的纸折扇,尽管这样,仍热得身上出汗,不时用手拽拽贴在身上的领口、袖边。“这天怎么这么热呀,才几月份。”她嘟嘟嚷嚷地抱怨。

“你会游泳么?”“不会。我怕水,总也学不会。你会么?”

“哪天表演给你看。”“那太好了,哪天我落水你就可以救我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一边看着桌上相片框里的照片,一边拿坐在床上她比较。我总觉得她和照的有出入,虽然还说不上是判若二人,但总感到有什么东西给斩断了,不有什么东西给强烈突出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对位从五官局部发现的一致更增加那瘸捉摸不完的感受。这也许是此刻与彼时表情和姿态的不同,或是人眼和相纸还原色彩的差异,以及单一焦点和不停扫描两种不同的处理材料方式造成的,再不就是我前后看到的不是一张照片。

“你还有一张照片呢?”我问,“穿泳装的。”

“你有,我没穿泳装照过。”接着她怀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穿泳装的照片?”

“有,你肯定有一张,也有彩色的,原来摆在你桌上。”

“胡说。”她笑了,以为我和她开玩笑,“以后你给我照吧。”

我请求看她的影集。她不肯,说她没影集。

我坐到她床上继续央求,我没敢离她太近,谨慎地保持和她身体的距离,惟恐这一姿态咄咄逼人,招致她的反感。

“你真要命,有什么好看的,看人还不够?”她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裹着缎面的影集扔给我,自己在桌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扇扇子。

我一页页翻看影集,里面的照片全是热白的,大都是她和家人亲友在风景名胜的留影,衣着平常,神态安详,很多是在强烈的阳光下皱着眉头的,没有一张是刻意装饰的忸怩动态的。我取下一张她的自家楼前的单人照片,说:“这张送我吧。”她回头看了一眼,简短地说:“不行,你要我照片干吗?”我把那张照片揣进上衣兜里,她过来夺,“真的不行,这张我就一张。”我躲闪着她,像武术家一样拨挡着她向我胸前伸过来的手,“给我张照片怎么啦?”

“不干,还我。”她有些气急败坏,劈胸抓住我闭衣领子,把那张照片从我胸兜里嗖地抽出。

她的力气可真大,她那一推使我一屁股坐回到床上。

“不高兴了?”她笑着问我。

其实我并没生气,只是有些懵然。

“别不高兴,真的。”她胡噜了一下我的头,“你拿女孩照片不好。”于是我笑,真想为了再让她扭扯我再去抢那张照片。

“送你一只圆珠笔吧。”她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杆当时很稀罕的按键式双声圆珠笔递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脸上仍作出很委屈的样子。

她妈妈病恹恹地扶着腰进来,站在门口路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我一下从床沿站起来,脸刷地红了。

“你欺负人家小孩儿了?”妈妈问她。

“没有,我们闹着玩呢。”她笑着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很危险,每当从她家鬼混出来,我便陷入深深的忧虑,决心以加倍的努力补上荒废的功课。但回到家里就算对着课本坐到深夜,也是满脑子对她的胡思乱想度过的。她的一颦一笑成了我最孜孜不倦求解的工程式。这种夜以继日的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交瘁,常常睡了一夜起来仍没精打采由于无力驾驭,最后我必然放纵地对待自己,而且立刻体会到任性的巨大快乐。

我宿命地对待那场即将到来的考试。

我几乎天天都到米兰家和她相会。我把她总是挂以脸上的微笑视作深得她欢心的信号,因而格外喋喋不休、眉飞声舞。我们谈苏俄文学、谈流行的外国歌二百首。为了显示我的下凡,我还经常吹嘘自己和我的那伙狐朋狗友干的荒唐事。我把别人干的很多事都安在自己头上,经过夸大和喧染娓娓道出,以博得她解颐一笑。我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我已经是那么和我年龄不相称的胆大忘为的强盗,她竟从不以惊愕来为我喝彩。要知道这些事在十年后也曾令所有的正派人震悚。

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时候,我这张脸上的一些皱纹就是那时候笑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对无话,她很少谈自己,而我又像一个没经验的年轻教师一堂课的内容十分钟便一股脑打机枪似地说光了。她便凝视我,用那种锥子般锐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我的双眼看过去,常常看得我话到了嘴边又融解了,傻笑着不知所错。我也试图用同样的目光回敬她,那时我们的对视便成了一种意志的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颇擅风情也具备了相当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习惯受到凝视。过于专注的凝视常使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那里面总包含着过于复杂的情感。即便是毫无用心的极清澈的一眼,也会使受注视者不安乃至自省,这就破坏了默契。我认为这属于一种冒犯。

她很满意自己眼睛的威力,这在她似乎是一种对自己魅力的磨砺,同时也不妨说她用自己的视线贬低了我。

我就那么可怜巴巴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着她以温馨的一笑解脱我的窘境。有时她会这样,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转为沉思,沉溺在个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这时我就会感到受了遗弃,感到自己的多余。如果我驱多少成熟一些,我会知趣地走开,可是我是如此珍视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没想过主动离去。

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抛弃对成年人的偏见,去讨好她的父母。我认识地作出副乖巧的嘴脸,表现一些天真的羞涩的腼腆。我尽力显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以博取怜爱和慈颜。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对夫妇始终对我很客气但决不亲近,也许当时他们就看穿了我,一个少年的矫情总是很难做得尽善尽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时她同我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扇子盖在脸上或掉在床下。我就坐在桌前听看窗外的蝉鸣随便翻她书架上的书看,尽力不去看她因为睡眼无意裸露出的身体。

那时,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向往那种纯洁、亲密无间的天然关系,我幻想种种嬉戏、撒娇和彼此依恋、关怀的场面。

我对这个家庭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我和米兰认识了以后,我几乎腾不出空和哥们儿一起玩了。我们那次打架带来了

一些后果,那个挨打的孩子头上缝了三十多针,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来人

把汪若海和高晋抓走了,拘留十五天。还传讯了参加那次伤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为

在别的学校上学,白天不在,得以幸免。

院里知道了这件事后,所有参加这件事的小孩家长在干部大会上被点了名,受到训

斥。几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挨了打。许逊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电

车回家,看见他们俩在故宫护城河边闲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们都受到家里的严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门不。于北蓓也在事发

的当晚流窜到别处去了。

不久,我们开始期末考试,我凭着悟性和故诌八扯的本事勉强应付过了语文和政治、

历史的考试,而数、理、化三门则只好作弊,抄邻桌同学的卷子。最后也都及格了,有

几门还得了高分,这不禁使我对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后一门课,我就跑到米兰家找她。她家来了个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

难懂的南方话,说米兰不在,去买菜了。我背着书包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发现她正拎

了一网兜鸡蛋和两条带鱼,站在蔬菜柜台前挑茄子和西红柿。

“你还买菜,小家妇似的。”我见了她后笑着对她说。“小家妇就小家妇呗,不买

菜吃什么呢?”她把西红柿放到秤盘上,售货员又故意拿了几个坏的搁上去,翻着白眼

“这儿卖的西红柿不许挑。”

她也没在意,照样付了钱。

我们走出菜市场,她请我在冷饮柜前渴冰镇汽水。

“我们后天就放暑假了。”

“还是当学生幸福,每年还有两个假。”她吮着汽水瞅着我说。“不上学了,我就

不一定能天天来了。”

“你打算上哪儿玩去?”

我对她没有流露丝毫对我不能天天来遗憾感到失望。

“哪儿也不去,游泳,打篮球。”我渴完了一瓶汽水,玩着麦管。她的瓶子里还剩

了多一半黄澄灌的汽水。

“我的假条也快满了,又该上班了。”她似乎有些忧郁。

“你到我们那儿去玩吧。”我兴致勃勃地邀请她,又对她吹了通我们院的好玩和我

的朋友们的有趣。

“我才不想认识你们那些小坏孩儿呢。”她笑着说。

“你来吧。”我求她,“你不想认识他们就说是找我的。真的我们院就跟公园似的,

哎,可以照相。”我眼睛一亮。

她笑了,“再说吧。”还了汽水瓶子,拿了押金往家走。

我跟她到灼热的太阳地,“别再说呀,到时候都不好联系了——说准喽!”“好吧,

你说哪天吧。”她含笑应允。

前面走过来两个我们班同学,我连忙从她身边躲开,假装和她不认识。回到院里,

还不到中午两点。院里鸦雀无声,各家各户在午睡。我看到卫宁穿着拖鞋从他家门内出

来,穿过殿门沿着游廊急急往后院奔。我叫他,他脚步不停地对我说:“高晋和汪若海

回来了。”

我连忙跟上他,一同来到高晋家,所有哥们都在,正怀着浓厚兴趣听高晋吹他在看

守所的表现:

“我们那号里关的净是打架的,就一个倒粮票的一个杆儿犯,叫我们挤兑惨了……”

享晋在看守所里剃了个秃子,这时也就长出一层青茬儿,虎头虎脑的引人发嚎,表

情、架势则完全是个大英雄。

他坐在三屉桌上,两腿晃荡着,把烟灰掸得到处都是。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忒雏儿,一进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根本折不了。”“真

该抽丫的,为他的事儿……”高洋愤愤地说。

“算了,一个院的。”高晋宽容地说,“以后不跟他过事完了。”“你进去挨打了

么?”卫宁问。

“敢!”高晋一瞪眼,警察对我都特客气。我一进去就听他们说:“你们要打我,

我就头撞墙死给你们看。”把他们全吓住了。高晋一支烟抽完,大家纷纷把自己的烟掏

出来给他抽。

我也顺势想从许逊的烟盒里抽一支,遭到他的训斥;“你老蹭烟,从没见你买过。”

我觉得他们刷了两天夜后,一个个都变得有点蛮横了。

“有什么呀,回头我还你一盒。”我不甘示弱,坚持从许逊手里拿根烟点上。心里

直打鼓,生怕他和我翻脸。

“你最近都干吗了?怎么老没见?”高洋问我。

“找不着你们,自个玩来着。”我作出一副独行侠的样子,“明儿我给你们了‘圈

子”,刚在西单商场拍的。”

其实我把米兰称为‘圈子’,并无这一蔑称本身所包含的污辱意思,仅仅是当作女

性第三人称的代称。当时没有什么更多更中听的女性称谓,我要不叫她“女同志”,就

只好干巴巴地称为“那女的”。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点果然转移到我身上,我也跃成为

在这段时间内有所作为的好汉。

我要不想被人当作只知听话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的好孩子,就必须显示出标志着成熟

的成年男子的能力;在格斗中表现勇猛和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必要的话,只有

弄虚作假。我在院门口等米兰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朋友们毫不怀疑我是用通

常的方式结识并控制了这个“圈子”。

我焦急地等待院里下午上班的班车尽快开走,我可不想让我父亲看到我居然和女人

有了勾搭。

班车准时开走了。我变得有恃无恐,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我甚至

希望过路的院里同龄女孩子留下来观看我和一个那么高大美丽的女人的约会。

约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在胡同另一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方向出现。当时我

已经在胡思乱想,把种种意外、天灾人祸都考虑到了,陪我在门口等的卫宁也嘲笑我被

“涮”了。这时我看到她,一个箭步窜到大门中央,高举起右臂像欧美港口城市常见的

什么女神矗立在那里。

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笔直地向我这边走来,我放下手臂心情复杂地望着她;想

来期待着她有一个光辉夺目的再现,起码也应该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给我的朋友们一

个不亚于我初瞻其风采的同样倾倒才够味儿。可她完全没有体察我的苦心,随随便便在

我看来穿得乱七八糟就来了,而且既没打伞也没戴墨镜,一路暴晒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螃

蟹姿色大打折扣——叫我怎么拿得出手?

真不喜欢她这么普通,效果全没了。

她走近我,脸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准时到的,可迷了路,你们这儿的胡同真

够难找的。”

我挑剔地看着她,一点没显出热情,冷淡地给她介绍卫宁。“你好。”她低头和身

材矮小的卫宁握手。

我们俩带着她往院里走,她一路看着园林建筑赞叹,你们这儿真是挺好看的。”路

上遇见的大人小孩都对我们侧目面视。她浑然不觉,“这院子挺深,住的人还真不少。”

卫宁悄悄对我说:“可以,够飘的。”

“她今天没好好穿。你没见过平时她的样儿,那才飘呢——否则我哪会拍她!”

我们带她到假山,他们全在上面的亭子里抽烟,我发誓他们是看到我们上山后才摆

出那么副随意的姿态。

享晋一见米兰就说:“我见过你。”

别人则都是一副倨傲的样子,他们用拼命抽烟和粗野的举止来掩饰个人心中的激动

不宁。米兰无论身高还是块头都大我们这帮包括最粗壮的方方,坐在我们之间有点像长

颈鹿和一群梅花鹿混在一起。“你是不是和于北蓓一个农场的?”高晋问。

“是。”米兰点头,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提起工作的单位。

“于北蓓跟我们特熟。”高晋说。

“是么,她认识人挺多的。”米兰微笑着掉脸看假山周的风景,“这假山够大的,

那边还有两个亭子。”

院里冰棍房的冰棍制出来了,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冰棍车从山下经过。我下山买了

半纸盒小豆冰棍,上来分给大家吃。许逊、方方打打闹闹,看到那边亭子里有几个小孩

在打弹弓仗,便去一人抢了一把弹弓枪,在假山石、树之间互相射着玩,把小孩追得满

我也到另一个亭子抢了一个小孩的弹弓枪,把他兜里的全部纸弹都搜了出来,领着

一帮小孩和许逊方方展开对攻。

我希望米兰受到朋友们的欣赏,如果他们能产生引诱她的念头我更满意。我也希望

米兰能对我的朋友感兴趣,希望他们多交谈,增进了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地位

牢不可破,所以我乐得大方一些,潇洒一些,让别人觉得我这人满不在乎。

看到米兰和留在亭子里的高家哥俩从容饶有兴趣地聊起来,我感到欣慰。一个麾下

的小孩按照战斗的原则伏击了方方,用纸弹击中了他的脸,把他打疼了。方方急了,追

上小孩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小孩被打哭了,弹弓便也只得中止。

我们几个到另一个亭子里吸烟、喘息。他们看着坐在中间亭子里和高晋、高洋聊天

的米兰,轻浮、刻薄地议论:

“一看就是圈子,屁股都给操圆了。”我认为他们的评论极不公正,私心觉得连我

的感情都给玷污了,可在哥们儿面前是不能为一个女人辨护的。也跟着笑。

“你觉得她好看么?”许逊问我。

“就那么回事吧。”我仰着脸说。

“这种女的天安门那儿一帮一帮的。”

“咳,我就是觉得她有钱,每次我们去冰室都是她请我。”

“你动了她么?”“你想我会闲着么?”“哎,赶明儿我发你一个。”许逊拍着我

肩膀说。“比这可棒多了,特水。”米兰在远处笑起来,头向后仰,满面春风,高晋、

高洋则一脸坏笑。隔一会儿,笑声才传过来,他们又在亲热地交谈。

米兰比手划脚说着什么,眼睛四处张望,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对高晋他们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咱们过去吧?”我对大家提议。

“过去干吗?多没劲,还不如在这儿坐着。”方方又和许逊打闹起来。他们互相较

着膂力,站起来撕掳看到亭子中间,最后方方把许逊胳膊拧到身后笑着问:“服不服了。”

方方刚松开手,他又反扑上去锁住方方的喉咙,一边喊我:“快上来帮一把。”我

把烟叨在嘴里,上前按住方方拼命往后捣的一条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拧过来,一边用脚

使劲踢他的岔开撑在地上的一只脚。那只脚终于被我踢松,方方失去平衡,坐了个屁股

我和许逊松开他,撒腿就跑,直奔中间亭子,方方在后面追。我们笑着跑进中间亭

子,方方也追到了。我先告饶:“服了服了,别闹了。”“弹个钵儿。”我伸出脑袋让

他在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擦着汗在米兰身边笑着坐下看他去追许逊。

他在另一个亭子的方阶前追上许逊,打得他“哎哟哟”乱叫他押回来。‘跟大家说

服了——大声点!”

“服了!”许逊一跳老高。

米兰笑着看我们闹,听到高晋说什么,头往一凑坚起耳朵,“你说什么?”“哪天

你弹段琵琶给我们听听。”

“行呵。”她坐直说,“哪天我把琵琶背来。”

“你要会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们军文工团就缺小提琴。”“会弹琵琶不能拉

小提琴么?”卫宁问。

“两回事。”米兰说。“一个是弹拨乐器,一个是弦乐,使弓子。”“你可别去他

爸他们军的文工团。”许逊说,“一去先得叫他爸糟踏了。”米兰光笑,高洋就抓住许

逊胳膊,问方方:“是不是还得治他?”许逊跳开逃到一边,“胳膊都打脱环了。”又

对我说,”你说他爸是不是比他们花?”

“没错,花得厉害。”我笑说。

高洋追打许逊,反被许逊一路各种勾拳、摆拳打过来,“来呀,来呀。”高洋也以

各种拳击作动招架,两人花拳绣腿来来往往比划了几个回合,少着收势凑在一起点烟抽。

高洋手里甩着烟坐回来说:“真花的其实是方方他爸,你爸是不是作风问题降过级

“你算了吧,我爸哪有那本事。”方方说。

“反正我知道你爸两老婆,你在老家还有一大哥。”

“那卫宁他爸还娶过仨呢,其中一个还是地主的闺女。”

“爸都死了,还说他干吗?”

“死了也得批判那思想呵。”大家笑说。

“你想当兵呵?”我问身边笑吟吟倾听的米兰。

“嗯。”她淡淡地说。“干吗不考‘战友’呢?”

“我还考总政呢。”

我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不吭声了。

“哎,你会弹琵琶,那也一定也会弹吉它吧?”许逊冲来米兰说。“那倒行,拨几

个和弦伴唱没问题。”

“那我家有把吉它,我拿来你给我们弹首《山楂树》吧。”

“得得,你闹不闹呵?”我说许逊。

“晚上吧。”高晋盯着米兰说,“晚上你别走了,咱们到假山来唱歌。”“你不能

晚上不回家吧?”我问米兰。

“那倒无所谓,我今天出来倒是和家里说了回农场。问题是我晚上不走住哪儿呵?”

“这你放心,我们这儿可有的是地方住。”许逊笑着说,“你愿住谁家都行。”

“那我挑一家吧。”米兰笑。

“就挑我吧。”许逊拍着胸脯,“我那儿凉快。”

大家便笑,米兰也随着笑,给了许逊近乎一个媚眼。

“哎。”她扭头对我说,“你家能洗脸么?我觉得我脸上特脏,风吹了一下午。”

“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说要在我们这儿住?”路上我埋怨她。

“怎么啦?不好么?”“当然不好了,”我提高嗓门说,进了家门给她打洗脸水,

暖瓶里已没多少热水,我往盆里倒的时候不留神把水碱也倒了进去,”你知道我们这儿

都是什么人?”

“我看你们院小孩一个个都挺老实的。”她撩着上面那层干净的水洗脸,攥着香皂

骨碌碌滑转,涂了一手香皂沫儿,仔细地搓洗十指,“听你说还以为他们多坏呢。”

“你以为呢,噢,坏非得写在脑门上?”她不做声,开始洗脸。

“你是不是常在不认识的男的那儿住?”我把我的毛巾递给她时,忍不住讽刺了她

她怔了一下,接过毛巾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擦脸,“你生气了?”“没有。”

我气乎乎地说,“就是觉得……”

我想说她轻浮、贱,又觉得这么说太重了,弄不好会把她得罪了,转而问:“高晋

都跟你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就说我想当兵他可以帮我。”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当兵?你从没跟我说过。怎么头一次见他倒跟他说了?熟得够

“瞎聊呗,就说起来了。要不干吗?干坐着?这可是你叫我来的,我来了你又不理

我,自己和小孩去打弹弓仗,还说呢。”她这么一说,倒说得我怪舒服的,不禁笑起来,

“当着他们的面,我哪好意思跟你多说话呀。”

“那有什么?咱俩也没别的什么关系。”她在窗台上的擦脸油盒子里挑,“哪个是

你妈使的?”

我指了一种牌子的雪花膏,她打开盖子嗅了嗅,挖了一指头涂在鼻尖、额头、双颊

“其实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既然人家说能帮我,我就利用一下他呗。我真是挺想

当兵的,从小就想,可惜我们家是地方的,没路子。”她把星星点点的雪花膏揉开,回

头问我:“你说他真的会帮我么?”“会吧。”我说,“只要他爸爸点头,进他们军的

文工团应该没问题,回头我再帮你问问——你琵琶弹得怎么样?”

“问题是我的琵琶弹得一般。”她笑着转过身来冲我说。

这时,我听到门一响,我爸爸进来了,手提公文包出现在米兰身后。当时我就脑袋

嗡了一下,周身的血像染缸里扔进一块方头密密麻麻溅到脸上。他怎么没到下班时间提

前回来了?

米兰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回过身去看见我爸爸。她也有几分局促,但基本坦然,微

笑地向我爸爸问好:“您好,叔叔。”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是,这是我们老师。”

米兰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爸爸打量了米兰一眼,用那种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看了看我,对米兰说:“你跟

我来一下。”米兰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无能为力,她低头跟我爸爸到他的房间去了。

我听到我爸爸房间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谈话声。父亲的声音很浑厚,一字一板,听上去

很有条理和信心;米兰的声音则是低喃、不连贯的,有时蹦出几个清楚的词。

我又羞又急,渐渐萌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真想抄起个什么沉重结实的东西扔

过去,以惊人的“豁啷”一响和满地粉碎的结果来表达我的感情。当然,同我鼎沸欲喷

的情绪恰成鲜明对照的就是我身体的一动不动。

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来了,两个人都很严肃。

“我走了,叔叔。”米兰彬彬有礼地对父亲说。

父亲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我急忙上前小声问开门欲走的米兰:“他跟你说什么了?”

“教育了我一顿。”米兰小声说了一句,匆匆沿着走廊走了。我回身看到父亲拿了

一叠文件从他房内出来,指着我说:“你不要出去,晚上回来我找你谈。”

说罢,他出门走了,又去上班。

我连忙回屋打开窗户叫正走到花园游廊通往后院的瓶形门口的米兰,“哎,哎。”

她回头看见了我,下了游廊踩着长满青苔的土地走过来,站在我窗外探头往屋里瞧:

“你爸爸走了?”“走了,你进来么?”“我可不敢再去你家了。”她吐吐舌头说,

“你爸真厉害。”

“那你没有,态度还挺和谒。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问我的父母是谁,

家住在哪里。”

“我爸爸真讨厌!”我咬牙切齿地说,“你都告了?”

“这有什么好瞒的?”她笑笑又说,“他也是关心你,怕你学坏。”“你怎么不说

是我老师呢?”我埋怨她。

“那哪骗得过去?也不像。再说也没必要骗人。”

“唉。”我在屋里叹气顿脚,“我算是又被他逮住了。”

隔壁邻居的窗户一响,支出一扇玻璃。米兰扭头就走,一指邻家窗户,“有人监听。”

“你去……”我张嘴无声,用手指假山方向。

她点点头,绕过柏树丛消失了。

我也点头,不住地点头,接着在自己家里回过身来。

晚上,吃过饭后,我和父亲做了一次长谈,我主要是聆听,不时被要求解释一下动

机而已。本来以为父亲会非难我,孰料他竟意外的态度诚恳,并无疾言厉声,基本属于

娓娓动听和循循善诱。他告诫我不要过早交女朋友,年轻的时候应该把精力都用到学习

上去。要树立远时理想,要有自己人生目标,当然这目标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当时惟一

的;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他表示他和其他很多我不认识的人都对抱有殷切期望。

似乎他们认定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这点在当时我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一点也不感动,不是施教者不真诚抑或是这道理没有说服力,而是无法再感动了。

类似的话我从不同渠道听过不下一千遍,我起码有一次到两百次被感动过,这就像一个

只会从空箱子往外掏鸭子的魔术师,你不能回回都对他表示惊奇。另外我也不认为过份

吹捧和寄予厚望对一个少年有什么好处,这有强迫一个体弱的人挑重担子的嫌疑,最好

的结果也不过是造就一大批野心家和自大狂。

我耐心地等他把那些华丽的词藻全部用尽,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然后带着“好好

想一想”的任务上床睡觉去了。

我在床上想了半天怎么在平原地带统率大军与苏军的机械化兵团交战,怎么打坦克,

怎么打飞机,怎么掌握战机投入预备队进行战略反攻。当然我思路怎么也脱不开毛泽东

同志的人民战争思想,虽然我当时就怀疑地道战和地雷战能否在现代条件下仍和打鬼子

时一样行之有效。

想完激烈的战役,我又设想了一番凯旋而归万众欢腾的场面。除了苏联将军式的一

胸脯勋章,我还热切地幻想自己能挂点彩,只有一只膀子之类的,但决不穿的确良的国

防绿,最损也得是一身马裤呢!之后,我就翻窗户跳出去了。

我走到假山脚下,听到山上亭子里传来轻轻的男声合唱,其间伴有隐隐的吉它弹奏。

他们唱的是那个年代很流行的俄国民歌《三套车》,歌词朴素,曲调忧伤。在月良星疏、

四周的山林飒飒作响的深夜,听来使人陡然动情,不禁叹息,无端有遗珠失璧之慨。我

至今有所不解;中英两国的民族经历是那么相似,为什么两国的民歌传达的精神实质那

么不同?我们的民歌总是欢快的,要么就是软绵绵的伤感,偶有悲凉也是乘兴而抒,大

概我们的人民个个都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所以如此吧。我上了亭子,他们又在唱苏联卫

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小路》。他们看到我并没有停下来,自管陶醉地唱,摇头晃脑,面

带笑容,每个人的眸子都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似乎歌唱使他们的眼睛变成磷质晶体。

高晋拉我在他身边坐下,示意我走入过去和大家一起唱,米兰坐在我对面,摇晃着

身体弹着吉它,也在愉快地唱,用眼睛鼓励我。他们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下去,唱遍了

我们熟悉的每一首歌。他们嗓音很粗糙,唱得参差不齐,但那份忘情自有一种动人的感

染气氛。我虽然没开口唱,但心中洋溢着激情,萦回着那一首首歌曲的旋律,如同放声

歌唱一样痛快。

我注意到米兰和高晋的歌唱不断相互注视,但我没有一点嫉妒和不快,同声歌唱使

我们每个人眼中都充满深情。

不记得那天夜里说什么了,只留下唱了一夜歌的喜悦印象。从第二天到中午才起床

这一事实推断,我们起码唱到凌晨。米兰终究睡在了谁家记不清了。似乎没有导致丝毫

的淫秽怀疑和色情想象,从第二天我们之间没有投下任何不信任的阴影可以证实这点。

实际上第二天我们再见时她已不在场,也许她根本没住在这儿,赶早班车走了。我恍惚

记得我们还在高晋家坐着聊天,喝很苦很浓的茶,米兰困倦地偎坐在藤沙发上,用朦胧

却不掩明亮的眼睛瞅我或在场的别人。可这个记忆是不可靠的,场面是真实的,而时间

也许不准确,因为她后来屡次到过我们院,我们在高晋家或是方方家有时是在卫宁家都

作过夜长聊。我在游廊上问过高晋,也许是站在那儿看小孩踢足球。“你真打算让米兰

到你爸他们军文工团去?”

“我准备帮她这个忙。”他以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态度回答我,“我觉得她挺合适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我对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记忆有些混乱,诱发行为的契机也不

甚了解,但场面无疑是真实的,虽然十之八九是不完整的。这场面的地方多数在我们院

的各个角落,部分是在大街上,其中仅我记得的有:东单、东四北大街,西四丁字路口,

位于北海和中南海两湖之间的文津街。

她在我们院有石头拱券和饰有花纹矛尖的铸铁门旁的传达室窗口打电话,旁边站有

高晋、卫宁等人,我的位置应该是骑车路过。她眉飞色舞地对着话筒大声说着什么,咯

咯地笑。她的一只手拽着黑色的线绳,倾听对方讲话时无意识地在上面来回抚摸。她在

葡萄架的绿荫下,踮起脚尖够一串累累垂下的紫莹莹的葡葡,摘下尖部的一颗放在两唇

间吮咂,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我处于月亮门连接游廊另一端,正要往我家的那排平房

拐。我们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脚踩着泄水横沟,坐在鱼鳞瓦筒上,戴着墨镜坐成一

前方是院内大小院落互相衡接、布局工整的重重房脊;右前方有一轮明亮、溅着茸

茸毛边的夕阳。

下面广场有两个妇女在吵架,旁边围了一圈稀稀落落的人,有战士和小女孩。她们

的恶毒咒骂断断续续,高一声低一声地传上来。

米兰在嗑瓜子,墨镜遮住了她的一半脸,她显得悠闲,无动于衷。她背靠着北洞桥

头新竖起的白栅栏,两手平伸抓住力所能及处的两根栏杆,左脚后蹬着石台,神态专注

地和高晋说话。高晋离她很近,很有些把她逼着贴到铁栅栏上的劲头。

她头扭向一边,神态茫然,再过头来却粲然笑了。

白塔极为耀眼、须大无比地矗立在她身后一湖碧水另一岸的葱郁的琼岛山上大地。

还有一些场面含义过于不清,影象模糊,惟有感受突出,我不能肯定确曾发生,也

许是出自我的想象的暗怀的愿望。

我和她在雨天的街头行走,撑着一把透光的天蓝塑料伞,伞的周围边沿滴答着如泣

如诉的雨水,我的鞋,裤腿都被淋透了,她的就腿和赤裸的脚丫也都湿漉漉的,在阴霾

的光线下苍白、光洁如塑料。我的个子比通常要矮,矮得像个侏儒,紧紧傍着她的腰间

走。她的一只手垂搭在我肩头,五指纤细似钩。

我总想抬头看她的脸,可看到的只是透射着日光形成一片淡蓝晕芒的伞穹和银亮的

放射开来的不锈钢伞骨,一个浑圆多肉、粉红娇嫩、不住颤动的下巴的整个视野内处于

不可逾越的中心位置。雨天的冰凉至今仍留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剩下的就是一些关乎我个人的记忆:我打开一间空荡无西的房门,蹑手蹑脚的屋里

走,拿走压在凉水瓶下的几张小面额钞票。从和钞票压在一起的纸条上写的字看,这钱

是母亲留给孩子订奶的。我大概还偷过一只上海“宝石花”半钢手表,用三十块钱卖给

了一个人,到底是谁我忘了。

我那时非常需要钱,我后来再没那么穷过;一文不名,又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我用

那些钱请米兰和我的朋友们吃冰激凌。我们不能老让米兰掏腰包,虽然她很乐意,并没

有现在一些披金戴银的时髦女孩的小家子气。我在最潦倒的时期确实吃过一段软饭,吃

得还挺顺嘴,差点毁了我。但你起码可以知道,我曾付出了多么真挚的努力那么一种惊

险的方式来使自己更有点男子气。我们那时常吃的只是一种画着冰山的蓝盒冰激凌,现

在这种牌子的价廉物美的冰激凌已在市场绝迹。我们都很爱吃西单商场楼上冰室出售的

一种碟盛的奶油冰激凌,一球冰激凌上浇上厚厚一坨甜奶油,后来我在上海吃到“掼奶

袖”和那味道很相近。虽然这种奶油冰激凌一直只卖五角钱一份,可对我们来说也不是

天天可以享用的。如果能到位于东风市场的“和平人餐厅”去吃上一份拌有水的冰激凌

“三德”和“雪人”那就是莫大的奢侈了,相当于现在到大饭店吃上一餐日本菜喝上一

瓶英国酒洗上遭芬兰浴。

这个两层楼的西餐馆不久便被一把火烧掉了,几年之后才在金鱼胡同的一平房里重

新开业,后来又拆掉了,在旧址上盖起了“王府饭店”。我承认,冰激凌可能没窝头重

要,但对有的人来说,“宁肯不吃窝头饿饿着肚子也要吃冰激凌。”那个时候资产阶级

还在国门之外觊觎我们呢。我对米兰那些日子的印象如此丰富,那么密实,环环相接,

丝丝入扣,甚至重叠交织,分隔不开,想来那段时间我们是经常见面的。为什么我还会

有难以排遗的寂寞心情和压抑不住的强烈怀念?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如此敏感?如此

脆弱?平日同空见惯一向无动于衷的风景、世想,乃至树叶的簌响,鸟类的呢喃,一朵

云的形状,一枝花的姿态,一个音符,甚或一籁俱寂都会使的深受感动,动辄热泪盈眶。

难道万物突然有灵了么?

我爸爸和部里的其他一些参谋到出东半岛看地形去了。那时军方除了担心集结在中

蒙边境的苏军机械化兵团直捣北京,似乎对来自海上的登陆威胁也很重视。中日淞沪会

战时日军杭州湾的登陆和朝鲜战争美军在仁川的登陆都给制家国土防御计划军事人员留

下了深刻印象。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理因素就是每一个了解近代史的中国人心灵上被

我国百年来有海无防的惨痛经历投下的永久阴影。毛主席在建国初期就说过一句著名的

话:“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几年后我在驻青岛的

海军舰队服役时,曾看到山东省半岛沿海高点遍布雷达,火炮、高炮和导弹发射基地。

当时用某要人的一句话说就是,“海军三十年来基本上没有形成战斗力。”

现在好多了。我爸爸的出差使我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和解放。

那天是“八一”建军节,食堂会餐,每家都发了餐券。我们一帮孩子也喜洋洋地会

会餐,自动集中在几张餐桌周围。桌上备有啤酒和红葡萄酒,菜则是北京军队传统的红

烧肘子、四喜丸子、纯黄花鱼什么的。我们和战士,家属一起大吃大喝,不停地干杯。

那时我的酒量很少,喝了几口葡萄酒就晕乎乎的,其他人也都脸红脖子粗地吵闹不休。

吃完出来天已经黑了,我记得于北蓓来了,板着脸和高晋说什么事,似乎是为汪若

海。她可能是为汪若海抱不平或是汪若海托她说情。汪若海的怯懦行为被揭露后,我们

一直不理他。我们从小就崇尚烈士,能容忍一个叛徒生活在我们中间么?尽管他是向无

产阶级专政屈膝,我们唾弃的也仅仅是这种不坚贞的行径,就像新朝尽管也对前朝的降

臣委以重任仍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统统列入《贰臣传》。

汪若海自然对这种空前的孤立痛苦万分,他被迫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好几次

我们成群结队呼啸出入时,我都看到他领着一帮打弹弓仗的小孩站在一边,远远地用羡

慕的眼光看我们。于北蓓很激动,也许是惺惺惜惺惺,她比我们大两岁,大概更能理解

情势所迫和不由己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高晋的,她说话吐字飞快,我听到

了些只言片语,“你们真是小孩……”,“太没经过事了……”之类的。

后来,汪若海就来了,怯生生地赔着笑,见面就给每人发烟。看到一个曾经那么要

好的朋友变成这样,我们都有些难为情,想对他亲热点,又不知从何做起,于是都客客

气气的。于北蓓更多地表示出对汪若海的青睐,跟他坐在一起,为他点烟,主动找些高

兴的话引他说,甚至公然和他亲热,摸一把拧一下的,有一阵还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搂

着他依偎着坐在一起抽烟。现在看来,这一举止是一个勇敢的姿态,在我的回忆中她的

这一形象最鲜明、最不可磨灭。

我发现高晋不在已是下半夜,实际上是当回来进门,我才想起他走了很长时间。他

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然而一点醉态没有。当时我们的酒都醒了,又饿了,正盘算着去

食堂偷点会餐剩下的肉食。汪若海主动请战,最后决定由他和方方摸进去,我和许逊在

外接应。高晋没有像平常那样策划指挥一番,而是到里屋闷头躺下,高洋进去和他说,

他对高洋也很不耐烦,粗声粗气地把他轰开了。

几天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骑车去了米兰家,他那天也醉了,穿过全城用了几乎

一小时骑到米兰家楼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米兰住的那幢楼的。有一个未经证实的

说法是:他从路边第一幢楼开始一幢楼一幢楼地喊过去。

他在黑漆漆的楼群间放肆地大声呼喊着米兰的名字,响亮、嘶哑的吆喝声在万籁俱

寂的深夜里听来十分疹人,由于没回应显得凄厉、绝望和近乎病态的执拗。那天夜里很

多居民都在睡梦中被这惊心动魄的呼叫惊醒,躺在黑暗的床上心烦意乱。我的一些住在

那片楼区的同学在一个月后还对我心有余悸地述说他们在暑假期间一个黑夜的遭遇的感

受,他们再次入睡后大都陷入可怖的噩梦之中。

接下来大概就是米兰听到了对她的呼叫,她房间的灯迅速在顶屋亮了,在黑鸦鸦的

楼群中这扇蓦然出现的明亮窗房无疑给茫然寻找的高晋提供了一个清晰、准确的方位和

座标。他在那扇窗房下像叫春的野猫一声比一声高地朝上叫着。尽管我知道那姿态非人

类所能,但我的想象还是顽固地告诉我:他是两臂撑着上身蹲踞在那里叫唤的。

这叫声像它乍起时那样蓦地消逝了。这意味着米兰披着上衣下楼来了,同她一起下

来的还有她的父亲,那位儒雅可敬的先生显然是不请自来。

可在想见,在这种情形下,高晋和米兰不可能再说什么,据高洋可疑的描述,那位

父亲并没有严厉地责任高晋,虽然他的行为已构成冒犯和无耻,他请高晋上了楼,还给

这个沮丧的少年一支烟让他镇定,而高晋也就抽了,香烟的牌子据称是过滤嘴“中华”。

我不知高晋是否表示了歉意,反正他很快从醉态中清醒过来,变得安静了,神态有些萎

靡不振,肯定会感到难受,我后来看到的脸色苍白和疲惫不堪那时便已经像肝炎病人的

黄疽呈现出来。

然后他便掐了烟一声不吭地走了。

米兰的表现和反应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自始自终毫无反应,直到事情结束。有人说

她开初流露了对高晋的不满和生气,三人上楼进房间后,她便退出了现场,直到高晋一

直呆在自己房间没出来。还有一种说法,说她很愤怒,但这愤怒是针对她父亲的。她父

亲彬彬有礼的介入被她视为一种不近情理的干涉。她一直冲她父亲叫嚷,试图把高晋带

回自己房间照料。我相信并非由于她父亲的阻挡而是出自高晋本人的意愿,他还是走了。

虽然这三种说法不分主次,都有怎样有力的证人和很难杜撰栩栩如生的细节,我还是一

下就相信了最后一种说法。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而是我觉得当她父亲坐在高晋对

面时,她披着一件外衣气乎乎地站在一旁这情景更为合理。

两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个字,就像此事从没发生过或仅仅是

个无足轻重的传闻和谣言。当然这件事的真相现在确实变得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们

如果活着也许早把此事忘了。至今我对高晋和米兰那段昙花一现的关系所达到真实程度,

仍无从猜测。就我所知,米兰最终也没到高晋父亲的部队当文艺兵,两个月后当我们和

米兰断绝了来往,他们也没再私下保持联系。年底高晋和高洋就当兵走了。那时他已经

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是个驻京部队的女兵。再之后,当我们纷纷走向了社会,在人生

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归,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个微笑,一个招手——就像

我们之现在那样。如果我是米兰,一定要有所择求的话,恐怕我也会选择高晋,他当时

确实在我们那群孩子中出类拔萃,个子最高,像混血儿一样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寻常的

阅历,这阅历熏陶出他集明朗、残忍、天真于一身迷人气质。如果生逢其时,他本来可

以像德帕迪厄那样成为令妇女既崇拜又恐惧的电影明星。现在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成

功的小商人之一。

当时,确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俩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兰来到我们院不再

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晋家去。有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来,偶然串门到高晋家,才

发现她来了好半天了,两人正聊得开心。我几乎完全被撇在一边,即使在场也是个龙套

的角色,只有坐在一边听的份儿,插嘴便显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们谈兴正浓的聊天突

然打断,两个人一起友好地微笑着然而神态怔怔地望着我。

他们都挺照顾我。我在场时高晋就不特别多和米兰交谈,巧妙地尽量使话题跟我沾

边,以使我加入谈话。有时还主动向我预告,“明天米兰来,你也一起来吧。”

米兰也有意对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晋家和他聊天时看到我进来,立刻表露出极度的

欢慰,这表态常常成为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还要高洋或者高晋本人证明:“特

想你。”“听说你一会儿来特高兴。”

她对我一贯持会爱、亲热的态度,连笑容都是那么始终如木甜蜜。对高晋往往不客

气,公开嘲笑他过火的豪迈与奔放。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认真吵过几架,生过几次

气。有时还指使他跑腿,为她买些她临时想起来要用要吃的东西。

当和我高晋发生争执时,她便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逼着高晋对我让步。对这一切,

高晋虽然也不满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极不执行,但从没真动过火。他的脾气变得柔

顺了,连汪若海有时挤兑他,他也微笑听着不吭声。

那天,我们去新侨饭店吃饭,米兰和我们在一起。吃完离桌刚要走时,靠门口窗边

坐着一桌大汉中的一个招手叫米兰过去。那是一个著名的属于“老泡”一级的“顽主”

和他那同样著名的一伙。此人在北京以好矛斗狠声市九城,事迹近乎传奇,很多名噪一

时的强徒都栽在他手里。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晰露头角,“玩”了近十年,长胜不衰,

今我们这些小坏蛋十分敬畏。我没想到米兰居然和他认识,而且看样子还很熟。她过去

站着和那人说话。那人坐着,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仅嘴皮嗝动,似乎在问米兰什么。

米兰回答时板着脸,眼神凉然。他们说了几句,米兰便傲然离去。那人脸色灰黯,低头

我们正要走,他忽然又抬头伸出中指指高晋,“你,过来。”

当时我们便一起站住,个个心里紧张起来。

米兰已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冲那人喊:“你要干吗?”

那人没理米兰,再次叫高晋:“你过来。”

“你别理他。”米兰对高晋说。

“去,滚一边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鲁地骂。

我至今难忘米兰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们很多男人都很难做到的。高晋也很

镇定,惟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衡的就是他双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犹如被一根线

扯着,我们几个也跟了过去。西部片坐在小酒馆里默默饮酒的带枪牛仔眼中一下认出了

那种目光。当时每一钞都可能骤然爆发一场血的腥的斗殴,一个眼神就会引发不顾一切

的大打出手。那时我们已经习惯于出门携带菜刀和军刺了。装着凶器的军用挎包就吊在

我们脖子上,带子缩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间便可以抽出砍杀。方方已经把手伸进

挎包内了。旁边几桌吃饭的男女纷纷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我们。餐厅里一下安静下来。

高晋大概还认识那桌中的一个人,他和那人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叫高晋?”那人冷冷

地扫了高晋一眼,声音平淡地问。

“是。”高晋不卑不亢。

“米兰你现在带着呢?”

高晋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人。

这时,邻桌过来一个既和我们认识也和那伙人熟识的小个儿,满脸堆笑对高晋和那

人说:“怎么,你们还不认识吗?和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没你事。”那人不客气

地说,挥挥手,像轰一只苍蝇。

小个儿没再多说一句,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着啤酒愤愤地看着这边。“没事,就

是问问。”那人把嘴上燃着的烟拿下来,一手去端酒杯说。“没事我们就走了。”“噢,

再见呵。”那人抬起夹着烟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继续刚才聊的话题。他始终没看我们

其他人一眼。

餐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嘈杂气氛。

我们脸红朴朴地走出餐厅转门,米兰正站在台阶上出神,转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们

十几年后,也就是我写完这部小说后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请客宴席上又见到这人。

他如今已是一家什么都干的大国营公司的副总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笔挺,还戴了近视

眼镜。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数他话多嘻嘻哈哈、俨然活宝,跟服务小姐也开玩笑。他对我

提起前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不记得了,说这种事经得太多了。我又问米兰,他避而不答,

顾左右而言他。

“多有名,传得越厉害的人我都不憷,再猖我也敢铲他。就怕那十六,七的生瓜蛋

“你丫够肥的。”我打量着身穿泳衣的米兰说。

“是不是腰特显粗?”她刚从女更衣室出来,除了脚丫沾了消毒液湿淋淋的,周身

皮肤都很干燥,站在幽暗的游泳馆内仍白得晃眼,像头刮得干干净净的大白猪。游泳池

边已经有些人在跳水,身体浅入满水在高大的馆内发出响亮、空跳的回音。“何止是腰,

你瞧你那肚子,您那膀子。”我伸手在她后背处狠心地捏起厚厚一把,“再瞧您这背—

—够出不的了。”

她躲开我,笑着说:“肉是多了点——你说我穿这游泳衣好看么?是不是太暴露了

她拽拽游泳衣的肩带,低头看看自己,两脚并拢笔直站着笑吟吟地望着我等待评价。

她穿了件那时罕见的红色古龙游泳衣,曲线毕露,应该说很动人,可我说:

“傻波依似的。”“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她笑着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哗哗

趟着凸池中的消毒水从男更衣室出来的高晋。

他们俩说说笑笑向游泳池走去,从后面看,他们俩高矮相当,一个宽肩窄臀,一体

体态丰腴,像广告中的情侣一样搬配。许逊、方方等人也趟着水陆续从更衣室里出来。

许逊问我:“你怎么不下水游?”“你瞧米兰。”我用恶毒的目光盯着娉娉婷婷的往前

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满白瓷砖边沿站住的米兰,不知是游泳衣就那么设计的还是她体

形的关系,她像刚经过翻腾动作的体操运动员紧紧夹着的那块三角布,两侧各垂下沉甸

甸的婴儿脸蛋般的一坨。高晋已经坐下,手撑着池边两腿伸进水里划动,仰头和米兰说

话。“体形真难看,跟生过孩子似的。”

大家笑,纷纷往游泳池走去。

心不依不饶兀自恨恨地说:“一脱了衣服就现了。”

高晋“豁喇”入水,摆动两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条鱼似的摇头摆尾轻快地向对岸

游去。他在什刹海少年体校游泳班训练过,游泳姿态无懈可击,在整个游泳馆里正在游

的人中也是出众的。我从另一侧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时我刚学会游泳,只会一种姿势

;蛙泳。而且极不标准,不会入水换气,只能像鹅那样仰着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对米兰

的吹嘘,只好尽可能在游时避开她的视线。游泳池里来回横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着

水等面前的人游过去再继续笨拙地前进。

米兰坐在池边两支手支撑耸着双肩专注地看池中来回游动的人,高晋踩着水抹着脸

上的水挥手叫她下来,她笑着摇头拒绝。高晋游到池边拽着她一只手把她拉进水中,浅

起一片水花儿。我在远处缓缓游动着都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

当我吃力地溯水游转回来的时候,看到米兰在水中搂着高晋的脖子,笑叫着讨饶,

高晋带着她向深处游走,两手划着水,身子一耸一耸的。他解开环绕着他脖子的米兰的

胳膊,米兰沉入水中。我手扒着马赛克池槽,泡在一群小女孩中间喘息着向对岸望去。

米兰浑身湿淋淋的,撅着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鲜艳。高晋在下面托

了她一把,她才在池边转身坐定,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大口喘着气笑。

她在放声笑,嘴巴像个瓦数的扬声器。

他们都聚在那一带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来灌去,站在岸边倒载葱式的跳水。高

洋和方方到池的顶端跳水台上燕式入水,比赛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兰等人真诚地

为他们鼓掌喝彩。

我为他们没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离岸向他们游去,坐在池边的一排人正笑着一起扭头看许逊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闹,

他们击起的水花浅到我脸上。

“我游了差不多十圈。”我对汪若海说。

“是么。”他眼睛不离纠缠在一起的许逊、方方笑说。

“你游得挺好的,我看见了。”米兰弯腰对我说。

我没理他,贴着池边游到中间的扶梯上岸,光着脚“啪嗒啪嗒”地向他们身后走过

高晋附着米兰耳朵说什么,米兰边听边点头。一束许逊击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边的

人身上,她向高晋肩头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后,一脚把她踹进水里,站在那儿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扎挲着手跌入池中,笔直地灭顶消失在水下,长长的头发水草般地在

水面飘浮四散。

她闭着眼,大张着嘴吐着水下钻出来,头发迅速熨贴光滑地顺颈披下,一手抹着脸

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晋伸出的手。

高晋一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过气来便站在岸上大笑,对我说:“你真坏。”

我厌恶地看了眼她那副湿淋淋,皱巴巴的嘴脸,带着一脸冷笑走到一边坐在汪若海

正在微笑的高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

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须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

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我习惯

于从逻辑上贬斥与我所奉准则不同的人,藐视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跷存在,总认为他们

是不健全、堕入乖戾的人。如此这般,当我面对我自己原先那个貌合神离的形象运笔时,

我感到一种强制性的性扭曲,需要付出极大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实,就像骑着

一匹劣马踩着铁道线上的枕木行走。

我对米兰说话的措辞愈来愈尖刻,常常搞得她很难堪。她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当砌那

种光彩照人的风姿。我发现了她脸上斑点、皱纹、痣疣和一些浓重的汗毛。她的颞侧有

一个甘草片大小的凸坑,唇角有一道小疤痕;她的额头很窄凹凸不平地鼓出像一个猩猩

的额头,这窄额头与她厚的下巴恰成对比,使她看上去脸像猫一样短。她的鼻子正面看

很直,很挺拨,但从侧面看则被过于饱满的脸颊遮住多半,加上前翘的下巴和突出的额

头整个是个月牙脸。另外她的腰身过粗,若不是胸部高耸如同怀了三个月孩子的肚子便

要和胸部一样高了。与她沉的上身身她的两腿像赛马一样细,却又没那么长而矫健。这

使她徐步而行时给人一种不胜负担之感,像发胖的中年妇女一样臃肿、迟缓。再有就是

她的笑的,微笑时尚属可人,一旦放声大笑,那噪音就有一利尖厉、沙哑和说不出的矫

揉造作,浪声浪气,像那种抽烟嗜酒的卖笑妇人的抖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眼

睛也很不老实,虽然从外观上无可非议,但里面活跃跳动无一不是娇媚,甚至对桌椅板

凳也不放过。一言以蔽之;纯粹一副贱相!

我知道我可能有点感情用事,我也曾试图客观地看待她,但我愈仔细端详她,这些

缺陷和瑕疵便愈触目惊人。

我甚至能闻到她腌脏的嘴中呼出的热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儿。有一阵,我还怀

疑她有狐臭,这个怀疑由于太任空无据和不久也放弃了。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认定她有脚

气,她夏天赤脚穿凉鞋,脚趾间和足后跟布满鳞状蜕皮。

叫人恶心。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丑陋,下流的女人,她也越来越不能容忍我。我除

了背后对她进行诋毁和中伤,当面也越来越频繁地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我嘲笑她的趣味,

她的打扮,她的偏爱清淡菜肴的饮食口味也成了我取笑她的借口。

“你怎么吃这么多?跟头猪似的!”她吃得多时我这么说。

“你怎么吃这么少?装什么秀气!”她吃得少时我如此道。

我们一见面就吵,舌枪唇剑,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先还甭管说什么脸上都腐蚀着

笑,后来越吵两人越发急,脸也变了色,吵完半天还悻悻不已彼此轻蔑的眼光看对方。

我以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想念她。每天一睁眼的第一念头就是立刻见到她,每次刚分

手就又马上想轻身找她接着吵,恶毒地辱骂她,诅咒她已成了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当我

入睡时,这些溅着毒汁的话语仍一同进入我的梦境。我脑子里简直装不进任何其他的东

西,只有塞得满满的猥亵形容和出口狠訾骂,更多的闻所未闻和骇人听闻的淫词秽语还

在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地昼夜涌入我的脑海。我从来没像那个时候那么充满灵感,思如泉

涌。我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或曰通灵,呆板、枯燥、互不相关的方块字在我眼里一个个

都生动起来,活泼了起来,可在产生极丰富、无穷无尽的变化,紧紧围绕着我,依附着

我,任我随心所欲,活生生用装配成致人死命的利器,矛头对人准确掷出,枪枪中的。

那时我要写小说,恐怕早出名了。有时我夜里忽然想起一个新巧的骂人话,便一骨碌爬

起来,直奔高晋家,找着米兰便对她使用。

我笑眯眯地问她:“你中学毕业干吗非得去农场不考技校呢?”她警惕地看着我,

知道我居心叵测,可又一时不知圈套设在何处,便反问我:“我干吗要考技校?上了技

校也不是进工厂。”“不,你上了技校不就可在接着进技(妓)院了么?”

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做个游戏。她怕上当起初不肯。我就对她说这个游戏是测试一个

姑娘是不是处女,她不敢做就是心虚。于是她同意做这个游戏。我告诉她这个游戏是我

问她一些问题,由她回答,不是处女的姑娘在对答中会把话说露。规则是我指缝间夹着

一硬币,每次必须先把硬币抽出来再回答问题。然后我把一个五分硬币夹在食指和中指

间问她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她出硬币告诉了我。接着我问她第二问题:

“你和第一男朋友认识的时候你有多大?”她也告诉了我,神态开始轻松。

这时我把硬币夹紧问她第三个问题:“你和第一男人睡觉时他都说了些什么?”她

抽硬币,因为我用力夹紧,她无论如何拔不出来,便道:“你夹那么紧,我哪拔得出来。”

旁边的人轰然大笑。那天,我刚捉弄完她,把她气哭了,出了高晋家洋洋得意地在

游廊上走。她从后面追上来,眼睛红红的,连鼻尖也是红是,一把揪住我,质问我:

“你干吗没事老挤兑我?你什么意思?”

“放手,别碰我。”我整整被她弄歪的领口,对她道,“没什么意思,好玩,开玩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你那么是开玩笑么?”

“怎么不是开玩笑?你也忒不经逗了吧?开玩笑也急,没劲,真没劲。”“你的玩

笑都是伤人的。”

“我伤你哪儿?胳膊还是腿?伤人?你还有地方怕伤?你早成铁打的了,我这几句

话连你挠痒痒都算不上。”

“我哪点、什么时候、怎么招了你了?惹得你对我这样?”

“没有,你没招我,都挺好。”我把脸扭向一边。

“可你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对你一向这样!”我冲着她气冲冲地说,“以前也一样!”“不对,以前你不

是这样。”她摇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讨厌怎么样?不讨厌又怎么样?”我傲慢地看着她。

“不讨厌我就还来,讨厌我就走。”

“那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冷冷地盯着她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楚。她低头沉默了

一会儿,抬眼看着我,小声道:“能问句为什么吗?”“不为什么,就是看见你就烦,

就讨厌!”

她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我既不畏缩也不动摇,坚定地屹立在她面前,不知不

觉踮起了脚尖。

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你不是不来了么?怎么又来了?”我一走“莫斯科餐厅”就看到米兰在座,矜持

谨慎地微笑着,不由怒上心,大声朝她喊道。那天是我和高晋过生日,大家一起凑钱热

闹热闹。我们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那是罗马尼亚前共产党政权的“祖国解放日”那天。

“我叫她来的。”高洋对我说。

“不行,让她走。”我指着米兰对她道:“你丫给我离开这儿——滚!”大家都劝,

“干吗呀,何必呢?”

“你他妈滚不滚?再不滚我扇你!”我说着就要过去,让许逊拦住。“我还是走吧。”

米兰对高晋小声说,拿起搁在桌上的墨镜就要站起来。高晋按住她,“别走,就坐这儿。”

然后看着我温和地说,“让她不走行不行?”从我和米兰作对以来,无论我怎么挤兑米

兰,高晋从没说过一句邦米兰腔的话,就是闹急了,也是高洋、卫宁等人解劝,他不置

一词,今天是他头一回为米兰说话。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护着她,我就跟谁急——她非

滚不可!”

我在印象里觉得我那天应该有几分醉态,而实际上,我们刚到餐厅,根本没开始吃

呢。我还很少在未醉的状态下那么狂暴、粗野,今后大概喝醉后也不会这样了吧。

后面的事情全发生在一刹那:我把一个瓷烟缸向他们俩掷过去,米兰抬臂一挡烟缸

砸在她手臂上,她唉哟一声,手臂像断了似地垂下来,她捏着痛处离座蹲到一边。我把

一个盛满红葡萄酒的瓶子倒攥在手里,整瓶红酒冲盖而出,洇湿了雪白的桌布,顺着我

的胳膊肘流了一身,衬衣裤子全染红了。许逊紧紧抱着我,高洋抱着高晋,方方劈腕夺

下我手里的酒瓶子,其他人全在我和高晋之间两边解劝。

我白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一句话:“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高晋昂着头双目怒

睁,可以看到他上身以下的身体在高洋的环抱下奋力挣扎。他一动不动向前伸着头颅很

像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上的一个起义士兵。

有一秒钟,我们两脸近得几乎可以互相咬着对方了。

……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伪了。开篇时我曾发誓

要老实地述说这个故事,还其以真相。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甚至

舍弃了一些不可靠的印象,不管它们对情节的连贯和事件的转折有多么大的作用。可我

还是步入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行。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细节,同时又夸大、粉

饰了另一些理由。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当我依赖小说这

种形式想说真话时,我便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想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所受

到文字干扰便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从技术上我就无法还原真实。我所使用的每一个

词语涵义都超过我想表述的具体感受,即便是最准确的一个形容词,在为我所用时也保

留了它对其它事物的涵意,就像一个帽子,就算是按照你头的尺寸订制的,也总在你头

上留下微小的缝隙。这些缝隙积累积起来,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把我和事实本身

远远隔开,自成一家天地。我从来没见过像文字这么喜爱自我表现和撒谎成性的东西!

再有一个背判我的就是我的记忆。它歉一个佞臣或女奴一样善于曲意奉承。当我试

图追求第一戏剧效果时,它就把憨厚纯朴的事实打入黑牢,向我贡献了一个美丽妖娆的

替身。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和米兰第一认识就伪造的,我本来就没在马路上遇见导她。

实际上,起初的情况是:那天我满怀羞愧地从派出所出来后回了家,而高晋出来后并没

有立即离开。他在拘留室里也看到了米兰,也知道米兰认识于北蓓,便在“大水车胡同”

口邀了于蓓一起等米兰出来,当下就彼此认识了,那天晚上米兰就欠了我们院。我后来

的印象中米兰站在我们院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正是第二天上午我所目睹的情景。这个

事实的出现,彻底动摇了我的全部故事情节的真实性。也就是说高晋根本不是通过我才

见到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而是相反,我与米兰也并没有先于他人的仅止我们二者之间

的那段缠绵,这一切纯卒出乎我的想象。惟有一点还没弄清的是:究竟是写作时即兴想

像还是书画界常遇到的那种“古人仿古”?那个中午,我和卫宁正是受高晋委派,在院

门口等米兰的。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认识。这也说明了我为什么后来和许逊、方方到另一

个亭子去打弓仗而没加入谈话,当时我和米兰根本不熟。我和米兰从来就没熟过!

她总是和高晋在一起,也只有高晋在场我才有机会和她坐在一起聊上几句。她对我

当然很友好,我是高晋的小哥们儿嘛。还有于北蓓,我在故事的中间把她遗忘了,而她

始终是存在于事实过程之中的。在高晋弃她转而钟情米兰后,她便逐一和我们其他人相

好,最后我也沾了一手。那次游廊上的翻脸,实际上是我看到她在我之后又与汪若海漂

在一起,冲她而发的。这时米兰正在高晋家睡午觉,我还未离开时她便在大家的聊天声

中躺在一旁睡着了。

那天在“老莫”过生日吃西餐时,没有发生任何不快。我们喝得很好,聊得很愉快,

我和高晋两个寿星轮流和米兰碰杯。如果说米兰对我格外垂青,那大概是惟一的一次,

她用那钟锥子似的目光频频凝视我。我吃了很多炸猪排,奶油烤杂拌儿和黄油果酱面包,

席间妙语连珠、雅谑横生,后来出了餐厅门便吐在栅栏旁的草地上,栅栏那边的动物园

象房内、班达拉奈克夫人送的小象“米杜拉”正在几头高大的非洲公象身后摇着尾巴吃

高晋醉得比我厉害,又吐不出,憋在心里十分难受。下了电车往院里那段胡同道是

我搀扶的他。他东倒西歪一路语无伦次地说米兰,说他们的关系,那时我才知道他们并

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已经睡了觉。他可怜巴巴地说好几次已经把米兰脱了,可就是不知道

接下来该干什么。他问我,我也没法为他当参谋,我对此也所知甚少,认为那已经很黄

色了,不生小孩就是万幸了。再往下想,我不寒而栗。米兰是我在那栋楼里见到的那张

照片上的姑娘么?现在我已失去任何足以资证明他们是同一人的证据。她给我的印象的

确不同于那张照片。可那照片是真实的么?难道在这点上我能相信我的记忆么?为什么

我写出的感觉和现在贴在我家门后的那张“三洋”挂历上少女那么相似?我何曾有一个

字是老实的?

也许那个夏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看到了一个少女,产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想象。

我在这里死欠活来,她在那厢一无所知。后来她循着自己的轨迹消失了,我为自己增添

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办?这个以真诚的愿望开始述说的故事,经过我巨大、坚

韧不拔的努力变成满纸谎言。我不再敢肯定哪些是真的、确曾发生过的,哪些又是假的、

经过偷梁换柱或干脆是凭空捏造的。要么就此放弃,权当白干,不给你们看了,要么…

…我可以给你们描述一下我现在的样子(我保证这是真实的,因为我对面墙上就有一面

镜子——请相信我);我坐在北京西郊金钩河畔一栋借来的房子里,外面是阴天,刚下

过一场小雨,所以我在大白天也开着灯,楼上正有一些工人在包封阳台,焊枪的火花像

熔岩一样从阳台上纷纷落下,他们手中的工具震动着我头顶的楼板。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收间机里播着“霞飞”金曲。我一天没吃饭,晚上六点前也没任何希望可以吃上。为写

这部小说,我已经在这儿如此熬了两个星期了——

你忍心叫我放弃么?除非我就此脱离文学这个骗人的行当,否则我还要骗下去,诚

实这么一次有何价值?这也等于自毁前程。砸了这个饭碗你叫我怎么过活?我会老婆孩

子,还有八十高龄老父。我把我一生最富有开拓精神和创造力的青春年华都献给文学了,

重新做人也晚了。我还能有几年?

我现在非常理解那些坚持谎言的人的处境。做个诚实的人真难呵!好了就这么决定

了,忘掉真实吧。我将尽我所能把谎撒圆,撒得好看,要是再有点启巴和教育意义就更

我惟一能为你们做到的诚实就是通知你们:我又要撒谎了。不需要什么勘误表了吧

我神情惨然,紧紧攥着搁在裤兜里的刮刀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都能感到刀尖的锋

当时是在花园里,正午强烈的阳光像一连串重磅炸弹持续不断地当空爆炸发生灼目

的炽光。我记得周围的犁树、桃树和海棠繁花似锦,绮丽绚烂,而常识告诉我,在那个

季节,这些花都已谢尽。可是我喜欢那种在鲜艳的花丛中流血死去,辗转挣扎的美丽效

果。既然我们已经在大的方面不真实了,这些小的细节也就不一一追究了。

我浑身发冷,即便在烤人的阳光下仍禁不住地哆嗦。我那样子一点不像雄赳赳的斗

士,倒像是战战兢兢地去挨宰。我早就从狂怒中冷静了下来,心里一阵阵后悔。我干吗

非说“叉了他”,说“花了他”怎样解恨而且到底安全些。我对朋友们充满怨情;如果

他们多劝会儿,我也就找个台阶自己下来了。可他们见我决心实在很大,便采取了袖手

旁观的态度。真不仗义!我满心情愿地向站在对面的高晋走去,他比我要镇定些,可同

样脸色苍白,紧张地盯着我向他走近,我第一觉得他的眼睛大得骇了。我打量着他的身

体,犹豫着不知这一刀扎在哪儿。在我最狂乱的时候,我也没真想杀死他。“叉了他”

的意思就是在他身上用刀扎出一点血,出血就完了。除非他不给扎,搏斗,这样只怕下

刀的深浅和部位就没法掌握了。

他为什么不转过身把他的屁股给我?

“快点快点一会儿就有大人来了。”方方在旁催促。

让他先动手!我忽然冒出了这么个骑士式的念头,由此找到了不出刀和鼓舞勇气的

我站住了。“你叉我吧,我不会动手的。”高晋鼓励我。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垂

在腿两边。

我便哭了,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他也哭了,朝我叫道:“你叉我呀,叉呀!”

我抬手狠狠抹眼泪,可眼泪总也抹不完,倔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也狠狠抹眼

泪,哭得很凶。

“算了,你们俩和了吧。”大家围上来相劝。

高洋泪汪汪地抱着我肩头连声说:“和了吧,和了吧。都是哥们儿,何必呢?”我

和高晋泪眼相对,然后各自伸出手握在一起。大家一拥而上,像女队员拿了世界冠军后

头抵头,互相搭着肩头围成一圈一样喜极而泣。我从这种意见的,使人诱不过气来的集

体拥抱中抬头朝外吐了口痰,又埋头回去抽泣。当时我想:一定要和高晋和在这儿哭的

所有人永远做哥们儿!

我和高晋边哭边互诉衷肠,争着抢着表白自己其实多重感情,多讲义气,对朋友之

间闹得动了刀子多么痛心。说完哭,哭完说,边哭边说,泣不成声,哭得一塌糊涂,脸

都哭脏了。最后,哭累了,收泪揩脸,肩并着肩往荫凉地方走。

一个小孩从花园跑过,看到我们一群人个个眼睛红红的、悲怆地肩并肩走,好奇地

停下,张大嘴怔怔呆望。

“看什么看!”我怒吼一声,朝小孩踢了一脚,他连滚带爬地跑了。我很满意这件

事的解决方式,既没有流血又保持双方的体面还增进了友谊,我对高晋还有感激涕零呢。

只有于北蓓曾经调侃过我,“真雏儿,叉人都不敢。”

“你懂鸟,我们是哥们儿!”我轻蔑地斥道。

我和高晋又成了好朋友自不待说,对米兰我也没再继续无礼,见面挺客气,只是但

凡我们正聊天时她来了,我便稍待片刻就走,以此表现我的自尊。

大家理解我的心情,也不勉强我。

我开始和于北蓓混在一起。我们常到卫宁家去玩。他也对于北蓓感兴趣。他父亲三

年前就死了,母亲是个中学校长,平时很忙,放假也要组织教师学生,有时忙得晚上连

家都不回。卫宁的哥哥姐姐都当兵去了,家里只剩他一人,我们便在他家折腾。渐渐地,

我、卫宁、汪若海和于北蓓脱离了以高家为中心的那伙人,另成了一个小圈子。

我和于北蓓熟到互相可以动手动脚,但从来没来过真格的。我很想,于北蓓老是撩

泼我,可总下不了决心果敢地扑上去,常常是什么下流话都说了,最后还是道貌岸然地

连其貌不扬、胆小怯懦的卫宁都把她动了,跑来动员我下手,我再也不能用觉得她

“盘儿不靓”、“没兴趣”在搪塞了。那天晚上,我们半夜一点去东四的“青海餐厅”

吃包子。回来走了一身汗,又去澡堂翻窗户进去洗凉水澡。于北蓓非要过去和我们一起

洗,当然她不在乎我们也没理由害羞,于是便一起跳了进去。大家说好了不开手电,黑

灯瞎火地在更衣室的隔断两边脱衣服。我们脱得快,先钻进了浴室,打开淋浴洗起来,

一会工夫,她也进来了,在外间浴室水声“噼啪”坠地地冲起来。

卫宁隔着墙和她开玩笑,“我们过去了?”

她在那边回答:过来吧。”

“我们真的过去了?”“你们就真的过来吧。”

“汪若海,你别偷看呀。”卫宁故意大声叫。

于北蓓也大声说:“要看过来看,看得清楚。”

后来,我们洗完了,鱼贯而出穿过外间浴室去更衣房,她站在黑洞洞的浴室里边的

一个正喷着水的龙头下喊:

谁过来,我就喊抓流氓。

我们笑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浴室。我在行进间偷偷觑了一眼,只看到一个苍白的影子,

但这已经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了。

从澡堂出来,卫宁和汪若海走在前面,我和于北蓓走在后面,我对浑身散发着清凉

气的她小声说:

“晚上我去找你。”她捏了捏我的手,容光焕发地看我一眼。

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卫宁家和他们聊天,于北蓓已经进里屋先睡了。熬到四点多,

天都快蒙蒙亮了,我才把汪若海熬回家,卫宁也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困得睁不开眼睛。

我对他说我也不回家敲门了,就在他这儿忍到天亮。

我关了外屋灯,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假寐,直到确信卫宁已经睡着了,才悄悄起身,

摸进里屋。

里屋光线昏暗,于北蓓躺在床上的身影很模糊。她也睡着了,微微发出鼾息。

我站在床前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平静睡相,伸手捅捅她,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看了我

一眼:“谁呀你是?”

“小点声。”我俯身上前把脸凑近她。

她认出了我,闭上眼往里翻身给我让出个地方,“你怎么才来?聊什么呢那么半天

听到外屋叽叽呱呱地笑。”

我上床,扳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翻过身,对我嘟哝“我困死了,你先让我睡会儿。”

“再睡天就亮了。”我贴着她耳朵小声说。

“那你随便吧,我真是困得睁不开眼。”

她闭着眼睛睡了。我稍稍懊恼了片刻,又振作起来,上去亲亲她的嘴,她微微一笑。

我动手深入,总不得要领。

“真笨。”她说一句,伸手到背后解开搭扣,又继续睡去。

我捣鼓半天,终于把她捣鼓得睡不成了。睁眼翻身对我说:“你真烦人。”我要做

进一步努力,她正色道:“这可不行,你才多大就想干这个。”她傍着我小声教育我:

“我要让你呢,你一时痛快,可将来就会恨我一辈子,就该说当初是我腐蚀了你。你还

小,还不懂得感情。你将来要结婚,要对得起你将来的妻子——你就摸摸我吧。”她抓

起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掌。

那真是我上过的最生动的一堂思想政治工作课。

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天已大亮,于北蓓悄无息的靠墙睡着毛巾被裹在身上。

我下床悄悄溜走,卫宁还没醒,在外屋的沙发上打着呼噜。我觉得我亏了!每当看

到米兰和高晋、高洋他们说说笑笑从假山、游廊和花园走过去盯我一眼或淡淡笑笑,我

这吃亏的感觉就格外强烈。我干吗把和她的关系搞得那么纯洁?我完全有机会也在她身

上打下我的烙印,可我都干了什么?连手都没拉一下。从和于北蓓共度那一夜起,我便

用看待畜生的眼光看待女人。

那时我读了手抄本《曼娜回忆录》,我对人类所有的美好感情充满了蔑视和憎恨。

我特别对肉感、美丽的米兰起了勃勃杀机。在我看来她的妖娆充满了邪恶。她是一个可

怕的诱惑;一朵盛开的罪恶之花;她的存在就是对道德、秩序的挑衅;是对所有情操高

尚的正派公民的一个威胁!

那天我一直跟踪着她。她在高晋家闲坐,我就站在楼上的栏杆柱旁监视着院落的出

口。他们一行去“六条”的小饭铺吃饭,我就隐身在饭铺隔壁的副食店里。她和他们在

里面吃了很长时间饭,出来已站在街边自行车铺门口说了会儿话,然后看到一辆24路

公共汽车驶来,她便和他们告别,上了公共汽车走了。等高晋他们进了胡同,我便从副

食店出来,骑上搁在居委会门口的自行车沿着北小街奋力骑去。

在“演乐胡同”口追上了那辆公共汽车,然后一直隐在骑车的人群中尾随。过了

“禄米仓”站,我看到她在公共汽车的后排座上坐下。她和很多人一起在北京站口下了

车,然后上了长安街,上了一辆1路公共汽车。我跟着这辆1路车经过东单、王府井、

天安门和西单,看到北京饭店新楼前扒在铁栅栏上看自动门开合的外地人,广场上飘扬

的国旗和照相的人群,那时姚锦云还没有架车冲撞人群,广场上没有设置任何围栏和隔

我经过电报大楼时,大楼上的自鸣钟正敲12响:“庆丰包子铺”门前有很多人在

排队买包子:“长安戏院”刚散了一场电影人群拥挤着占了半条马路,人们谈论着西哈

努克亲王的风采。那天晴空万里,我一路骑车心旷神怡。

她在“工会大楼”站下了车,沿着林荫道往前走,我放慢骑速,在大街上与她遥遥

她拐进了楼区,我径直骑向木樨地大桥,拐上了三里河路,经过玉渊潭公园门口,

从中国科学院大楼下骑过“二机部”,经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楼前骑到她家楼前

捏闸停住。她正好刚从另一条路到达,进了楼门。

我抽了一支烟,把自行车锁在一家礼堂门口,上了楼,楼内走廊空无一人。我用万

能钥匙捅开了她家的门。经过她父母房间时撩门帘看了一眼,里边没人。她刚脱了裙子,

穿着内衣坐在床边换拖鞋,见到我突然闯进,吃一惊,都没想起做任何遮掩动作。

我热血沸腾地向她走去,表情异常庄严。

她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了一声,就被我一个纵身扑倒在床上。她使足全身力气和我搏

斗,我扭不住她便挥拳向她脸上猛击,她的胸罩带子被我扯断了,半裸着身子,后来她

忽然停止了挣扎,忍受着问我:

“你觉得这样有劲么?”

我没理她,办完了我要干的事站在地上对她说:“你活该!”然后转身摔门而去。

我带着满足的狞笑在日光强烈的大街上缓缓地骑着车,两只脚像鸭子似往外撇着,

用脚后跟一下下蹬着链条松驰的轮子。我眼前跳动着她被我打肿的眼睛和嘴唇以及她蓬

乱,像刺猬似的根根竖起的头发。

路上的人都看我。我回家照镜子,发现脖子上、脸颊上有被她的指甲挠出的血道子,

摸上去火烧火燎的疼。

就让她恨我吧,我一边往伤口涂着红药水一边想,但她会永远记住我的!那个夏天

我还能记住的一件事就是在工人体育馆游泳池跳水。我从来没从高台往下跳过水。我上

了十米跳台,往下一看,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我顺着梯子下到七米跳台,仍感到下面游

泳池如渊深邃和狭小。

我站在五米跳台上,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真想与它融为一体,在它的无垠中消逝,

让任何人都无处去觅我的形踪,就像我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会有人为我伤心么?我伤

心地想。我闭着眼睛往前一跃,两脚猛地悬空,身体无可挽回地坠向水平“呼”的一声

便失踪了,在一片雅雀无声和万念俱寂中我“砰”地浅落在水面。水浪以有力的冲击扑

打着我,在我全身一朵朵炸开,一股股刀子般锋利的水柱刺入我的鼻腔,耳廓和柔软的

腹部,如遭凌迟,顷刻彻底吞没了我,用刺骨的冰凉和无边柔情接纳了我,拥抱了我。

我在清澈透明的池底翻滚、爬行,惊恐地挥臂蹬腿,想摸着、踩着什么紧硬结实的东西,

可手足所到之处,毕业是一片温情脉脉的空虚。能感到它们沉甸甸、柔韧的存在,可聚

散无形,一把抓去,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泻出、溜走。

阳光投在水底的光环,明晃晃地耀人眼目。

我麻木迟钝地游向岸边。当我撑着池边准备爬上岸时,我看到那个曾挨过我们痛殴

的同志穿着游泳裤站在我面前。他抬起一个脚丫踩在我脸上,用力往下一踹,我便摔回

他和几个同伴在岸上来回逡巡,只要我在某处露头,他们便把我踹下去。看得出来,

这游戏使他们很开心,很兴奋。每当我狼狈地掉回水里,他们便哈哈大笑,只有我那个

同学始终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不断地发出一连串出凶狠的咒骂。

他们使的力量越来越猛,我的脸、肩头都被踢红了。我筋疲力尽地在池中游着,接

二连三从跳台上跳下来的人不断在我身后左右溅起高高的水花,“扑通”、“扑通”的

落水声此伏彼起。我开始不停地喝水,屡次到水下又挣扎着浮出。他们没有一点罢手的

样子,看到我总不靠岸,便咋呼着要下水灌我,有几个人已经把腿伸进了水池中。

我抽抽嗒嗒地哭了,边游边绝望地无声饮泣。

10. 王小波:《绿毛水怪》

“我与那个杨素瑶的相识还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陈从嘴上取下烟斗,在一团朦胧的烟雾里看着我。
这时候我们正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可以把这段经历完全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个现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凭良心保证,这是真的;当然了,信不信还是由你。”老陈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一个怀疑的微笑,就这样添上一句说。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说,我在当初是被认为是超人的聪明,因为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同班同学都在想什么,就是心底最细微的思想。因此,我经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经常把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心里那些不好见人的小小的虚荣、嫉妒统统揭发出来,弄得他们求死不得,因此老师们很恨我。就是老师们的念头也常常被我发现,可是我蠢得很,从不给他们留面子,都告诉了别人,可是别人就把我出卖了,所以老师都说我“复杂”,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形容词!在一般同学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这副尊容,当年在小学生中间这张脸也很个别,所以我在同学中有一外号叫“怪物”。
好,在小学的一班学生之中,有了一个“怪物”就够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还有个女生,也是一样的精灵古怪,因为她太精,她妈管她叫“人妖”。这个称呼就被同学当作她的外号了。当然了,一般来说,叫一个女生的外号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号就变成了一个不算难听的昵称“妖妖”。这样就被叫开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个水怪杨素瑶。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给你讲一个杜撰的故事,说她天天夜里骑着笤帚上天。这样事情是不会有的,而我给你讲的是一件真事呢。
我记得有那么一天,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原来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升了教导主任了,我们都在感谢上苍:老天有眼,把我们从一位阎王爷手底下救出来了。我真想带头三呼万岁!孙老师长了一副晦气脸,四年级刚到我们班来上课时,大家都认为他是特务!也有人说他过去一定当过汉奸。这就是电影和小人书教给我们评判好赖人的方法,凭相貌取人。后来知道,他虽然并非特务和汉奸,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没完成作业?为什么没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头!他还敢损你、骂你,就是骂你不骂你们家,免得家里人来找。你哭了吗?把你带到办公室让你洗了脸再走,免得到家泪痕让人看见。他还敢揪女生的小辫往外拽。谁都怕他,包括家长在内。他也会笼络人,也有一群好学生当他的爪牙。好家伙,简直建立了一个班级地狱!
可是他终于离开我们班了。我们当时是小孩,否则真要酌酒庆贺。新来了一位刘老师,第一天上课大家都断定她一定是个好人,又和气,相貌又温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孙主任(现在升主任了)太亲热,简直不同一般。同学们欢庆自己走了大运,结果那堂课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坏。大家在互相说话,谁也没想提高嗓门,但渐渐的不提高嗓门对方就听不见了。于是大家就渐渐感觉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里面嗡嗡嗡。至于刘老师说了些什么,大家全都没有印象。到了最后下课疗响了,我们才发现:刘老师已经哭得满脸通红。
于是第二节课大家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课堂里又乱起来。可是我再也没有跟着乱,可以说是很遵守课堂纪律。我觉得同学们都很卑鄙,软的欺侮,硬的怕。至于我吗,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干那些卑鄙的勾当。
下了课,我看见刘老师到教导处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导处门口去偷听。我听见孙主任在问:“小刘,这节课怎么样?”“不行,主任。还是乱哄哄的,根本没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纪律整顿好再说!”“不行啊,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听!”“你揪两个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们就老实了。哎呀,这个课那么难教……”
“别怕,哎呀,你哭什么,用不着哭,我下节课到窗口听听,找几个替你治一治。谁闹得最厉害?谁听课比较好?”“都闹得厉害!就是陈辉和杨素瑶还没有跟着起哄。”
“啊,你别叫他们骗了,那两个最复杂!估计背地里捣鬼的就是他们!你别怕……今天晚上我有两张体育馆的球票,你去吗?……我听得怒火中烧,姓孙的,你平白无故地污蔑老子!好,你等着瞧!
好,第三节课又乱了堂。我根本就没听,眼睛直盯着窗外。不一会就看见窗台上露出一个脑瓢,一圈头发。孙主任来了。他偷听了半天,猛地把头从窗户里伸上来,大叫:“刘小军!张明!陈辉!杨素瑶!到教导处去!”
刘小军和张明吓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来。看看妖妖,她从铅笔盒里还抓了两根铅笔,拿了小刀。我们一起来到办公室。孙主任先把刘小军和张明叫上前一顿臭骂,外加一顿小动作:“啊,骨头就是那么贱?就是要欺负新老师吗?啊,我问你呢……”然后他俩抹着泪走了。孙主任又叫我们:“陈辉,杨素瑶!你到这儿来削铅笔来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妖妖收起铅笔,严肃地说:“知道,孙主任,因为我们两个复杂!”
“哈哈!知道就好。小学生那么复杂干什么?你们在课堂里起什么好作用了吗?啊!!”
“没有,”妖妖很坦然地说。我又加上一句:“不过也没起什么坏作用。”
“啊,说你们复杂你们就是复杂,在这里还一唱一和的哪……”我气疯了。孙主任真是个恶棍,他知道怎么最能伤儿童的心。我看见刘老师进来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为了你孙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没你复杂!”“什么,你说什么!说清楚点!!”“没你复杂,拉着新老师上体育馆!”
“呃!”孙主任差点儿噎死,“完啦,你这人完啦!你脑子盛的些什么?道德、品质问题!走走走,小刘,咱们去吃饭,让这两个在这里考虑考虑!”
孙主任和刘老师走了,还把门上了锁,把我们关在屋里。妖妖撅着嘴坐在桌子上削铅笔,好好的铅笔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儿发呆,直到两腿发麻,心说这个漏子捅大了,姓孙的一定去找我妈。我听着挂钟“咯噔咯噔”地响,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叫。哎呀,早上就没吃饱,饿死啦!忽然妖妖对我说:你顶他干嘛!白吃苦。好,他们吃饭去了,把咱们俩关在这里挨饿!”
我很抱歉:“你饿吗?”“哼!你就不饿么?”
“我还好。”“别装啦。你饿得前心贴后心!你刚才理他干嘛?”
“啊,你受不了吗?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孙主任,我错了’!”
“你怎么说这个!你你你!!”她气得眼圈发红。我很惭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还“复杂”。
我朝她低下头,默默地认了错。我们两个就好一阵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肚子饿得难受,妖妖禁不住又开口了:“哎呀,孙主任还不回来!”
“你放心,他们才不着急回来呢。就是回来,也得训你到一点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对他们的坏心思猜得一点不错。
妖妖点点头承认了我的判断。然后说:“哎呀,十二点四十五了!要是开着门,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这里挨饿呢!”
我忽然饿急生智,说:“听着,妖妖。他们成心饿我们,咱们为什么不跑?”“怎么跑哇?能跑我早跑了。”“从窗户哇,拔开插销就出去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说的好。我们爬上了窗户,踏着孙主任桌子上的书拔开了插销,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门口没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厉害,真有一种做贼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群老师从街道食堂回来,有校长,孙主任,刘老师,还有别的一大群老师。
孙主任一看见我们就瞪大了眼睛说:“谁把你们放出来的?”我上前一步说:“孙主任,我们跳窗户跑的。我饿着呢。都一点了,早上也没吃饱。”妖妖说:“等我们吃饱了您再训我们吧。”
老师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校长上来问:“孙主任为什么留你们?”“不为什么。班上上刘老师的课很乱,可是我们可没闹,但是孙老师说我们‘复杂’,让我们考虑考虑。”老师们又笑了个半死。校长忍不住笑说:“就为这个么?你们一点错也没有?”
妖妖说:“还有就是陈辉说孙主任和刘老师比我们还复杂。”“哈!哈!哈!”校长差点笑死了,孙主任和刘老师脸都紫了。校长说:“好了好了,你们回去吃饭吧,下午到校长室来一下。”
我们就是这样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说是从来没说过话呢。
我鼓了两掌说:“好,老陈,你编得好。再编下去!”老陈猛地对我瞪起眼睛,大声斥道:“喂,老王,你再这么说我就跟你翻脸!我给你讲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隐秘和痛苦,你还要讥笑我!哎,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真见鬼!心灵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对谁诉说!你要答应闭嘴,我就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听着,当天中午我回到家里,门已经锁上了。妈妈大概是认为我在外面玩疯了,决心要饿我一顿。
她锁了门去上班,连钥匙也没给我留下,我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走开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门口站着,好象饿狗看着空盘一样,我敢说像我这般年纪,十个孩子遇上这种事,九个会站在门口发傻。
好啦,我空着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饿得真难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饥饿的感觉要痛切得多。我现在还能记得哪,好象有多少个无形的牙齿在咬啮我的胃。我看见街上有几个小饭馆,兜里也有几毛钱。可是那年头,没有粮票光有钱,只能饿死。
我正饥肠碌碌在街上走,猛然听见有人在身边问我:“你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吗?”我把头抬起来一看,正是妖妖。她满心快活的样子,正说明她不唯没把中午挨了一顿训放在心上,而且刚刚吃了一顿称心如意的午饭。我说:“吃了,吃了一顿闭门羹!”你别笑,老王。我从四年级开始,说起话来有些同学就听不懂了。经常一句话出来,“其中有不解语”,然后就解释,大家依然不懂,最后我自己也糊涂了。就是这样。
然后妖妖就问我:“那么你没吃中午饭吧?啊,肚子里有什么感觉?”老王,你想想,哪儿见过这么卑鄙的人?她还是个五年纪小学生呢!我气坏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觉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说:“你别生气,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饭呢。”
我一听慌了,坚决拒绝说:“不去不去,我等着晚上吃吧。”
“你别怕,我们家里没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饿吗?我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呢。”
我有点动心了。肚子实在太饿了,到晚饭时还有六个钟头呢。尤其是晚饭前准得训我,饿着肚子挨训那可太难受啦。当然我那时很不习惯吃人家东西,可是到了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着她走进了一个院子,拐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到了后院,原来她家住在一座楼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听着她哗啦啦地掏钥匙真是羡慕,因为我没有钥匙,我妈不在家都进不了门。好,她开了门,还对我说了声“请进”。
可是她们家里多干净啊。一般来说,小学生刚到别人家里是很拘谨的,好象桌椅板凳都会咬他一口。
可是她家里就很让我放心。没有那种古老的红木立柜,阴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旧的东西是最让小学生骇然的。它们好象老是板着脸,好象对我们发出无声的喝斥:“小崽子,你给我老实点!”
可是她家里没有那种倚老卖老的东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两间大房间空旷的很。大窗户采光很多,四壁白墙在发着光。天花板也离我们很远。
她领我走进里间屋,替我拉开一张折叠椅子,让我在小圆桌前坐下。她铺开桌布,啊啊,没有桌布;老王,你笑什么!!!然后从一个小得不得了的碗橱往外拿饭,拿菜,一碟一碟,老王,你又笑!
她们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当时数了,一个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两块咸鱼,几块豆腐干,几根炒青菜之类,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桌子,其实用一个大盘子就能把全部内容盛下。然后她又从一个广口保温瓶里倒出一大碗菜汤,最后给我盛了一碗冷米饭。她说:“饭凉了,不过我想汤还是热的。”“对对,很热很热”,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嘴里塞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我没命的朝嘴里塞东西就不逗我说话了,坐在床上玩弄辫子。后来干脆躺下了,抄起一本书在那里看。
过了不到三分钟,我把米饭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汤。她抬起头一看就叫起来:“陈辉,你快再喝一碗汤,不然你会肚子痛的!”
我说:“没事儿,我平时吃饭就是这么快。”“不行,你还是喝一碗吧。啊,汤凉了,那你就喝开水!”她十万火急地跳起来给我倒开水。我一面说没事,一面还是拿起碗来接开水,因为肚子已经在发痛了。
在我慢慢喝开水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来。我们甚至说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间,这也是最隐秘,最少谈到的话题。忽然我看到窗户跟前有个闹钟,吓得一下跳起来:“哎呀,快三点了!”
可是妖妖毫不惊慌地说:“你慌什么?等会咱们直接去校长室,就说是回家家里现作的饭。”
“那他还会说我们的!”“不会了,你这人好笨哪!孙主任留咱们到一点多对吗?学校理亏呢。校长准不敢再提这个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来:真的,没什么。孙主任中午留我们到一点多真的理亏呢。可是我就没想到。不过还是该早点去。我说:“咱们现在快去吧。”
妖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其实根本不用怕。陈辉,你怕校长找你吗?”“我不怕。我觉得,怎么也不会比孙主任更厉害。”“我也不怕,我觉得,咱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咱们有理。”我心里说真对呀,咱们有理。后来我们一起出来上学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说:“喂,陈辉,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呀?”喂,老王,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你听着,她说:“我觉得大人都很坏,可是净在小孩面前装好人。他们都板着脸,训你呀,骂你呀。你觉得小孩都比大人坏吗?”我说我决不这样以为。
“对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孙主任说咱们复杂,咱们有他复杂吗?你揪过女孩的小辫子吗?
他要是看见你饿了,他会难受吗?哼,我说是不会。”
我说:“不过,咱们班同学欺负刘老师也很不好,干嘛软的欺负硬的怕呢?”
“咱们班的同学,哼!都挺没出息的,不过还是比孙主任好。刘老师也不是好人,孙主任把咱们俩关起来,她说不对了吗?”我不得不承认刘老师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对了,他们都是那样,刘老师为了让班上不乱,孙主任揍你她也不难受。我跟你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
她最后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时我们都那么稚气,想起真让人心痛!.老陈用手紧紧地压着左胸,好象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动,简直说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还是为这颗真正的童年时代的泪珠所沉醉。说真的,我听到这儿,对这故事的真实性,简直不太怀疑了。
老陈感慨了一阵又讲下去:“后来我们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就像整整一生似的。
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毫不褪色,如同昨日!”我说:“你快讲呀!编不下去了么?”
“编,什么话!你真是个木头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猪圈里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这个新大陆就是中国书店的旧书门市部。老王,你知道我们那条街上商场旁边有个旧书铺吧?有一天我放了学,不知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好地方!屋子里暗得像地下室,点了几盏日光灯。烟雾腾腾!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整整三大间屋子里就没几个人。满架子书皮发黄的旧书,什么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没人来打搅你。净是些好书,不比学校图书馆里净是些哄没牙孩子的东西。安徒生的无画的画册,谜一样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话境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说,我能从头到尾背下来。还有无数的好书、书名美妙封面美好的书,它们真能在我幼小时的心灵里唤起无穷的幻想。我要是有钱的话,非把这铺子盘下来不可。可是我当时真没有几个大子儿,而且这几个大子儿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说被我妈发现一定要没收的。我看看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书,价钱凭良心说也真公道。可是不想买。我总共有七毛钱,可以买一本厚的,也可以买两本薄的。我尽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后挑了一本《无画的画册》,大概不到一毛钱吧,然后又挑了一本《马尔夏斯的芦笛》,我咒写那本破书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得好死!这本破书花了我四毛钱,可是写了一些狗屁不如的东西在上面。我当时不知道辨认作者的方法,就被那个该死的书名骗了,要知道我正看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看得上瘾,就因为那本书卖六毛钱放弃了它!我到收款处把带着体温的,沾着手汗的钱交了上去,心里很为我的没气派害羞。可是过了一会,我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着书包里那两本心爱的书。我想,我就是被车压死,人们也会发现我书包里放着两本好书的,心里很为书和我骄傲。后来仔细看了一遍马尔夏斯的芦笛,真为这个念头羞愧。幸亏那天没被车压死,否则要因为看这种可耻的书遗臭万年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不是当天的事。
我为这幸福付出了代价。因为回家晚挨了一顿好打。不过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觉时还想着我发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快乐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课时完全心不在焉。不过不要紧,我不听课也能得五分。
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学,我找到妖妖对她说:“喂,妖妖,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旧书店,里面有无尽其数的好书!!”
“书?看书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小白兔,大萝卜之类。我每天放学之后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带着呢。你陪我去吧?”“小白兔,大萝卜根本就不是书。你跟我上一次旧书店吧。包你满意。”
她不大愿意去,不过看我那么兴致勃勃,也不愿扫我的兴。哎呀,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誐惜友谊……
“老陈,少说废话,否则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么叫终生不渝的友谊吗?
我领着她钻进那个阴暗的书店。我看见“哈克贝利·芬”还在书架上,高兴极了,立刻把她抽下来给妖妖,说:“你看看这本书,担保你喜欢!”我其实就是为了这本书来的,可是为了收买她的兴致把它出卖了。我又在书架翻了一通,找着了一本卡达耶夫的《雾海孤帆》,马上就看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会,还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简直要钻到书里去了。我真高兴!如果,一个人有什么幸福不要别人来分享,那一定是守财奴在数钱。可是我又发现一点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给她的哈克贝利·芬放到一边去了,捧着看的是另一本。被她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一边的书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剑》、《牛虻》,还有几本。后来我们长大了,这些书看起来就大不足道了。可是当时!
我看看书店的电钟,六点钟了。昨天被揪过的耳朵还有点痛呢!我说:“妖妖,回家吧!”“急什么,再看一会。”“算了吧!
明天还能看的。”妖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急什么呀?”“六点了。”妖妖说:“不要紧,到七点再回家。”
我也真想再看一会,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尝了,我坚决地说:“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
“你怎么啦?”我什么也不瞒她。我说:“我妈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点?噢,现在还肿着哪!”
妖妖伸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耳朵,声音有点发抖:“痛吗?”
“废话,不痛我也不着急走了。”“好,咱们走吧。”
我看看《雾海孤帆》的标价,又把它放下了。其实不贵,只要四毛钱。可是我就剩两毛钱了。妖妖问我:“这书不好吗?”“不,挺有意思。”“那干嘛不把它买回去看?”
我不瞒她,告诉她我没钱了。她说:“我有钱哪。明天我管我妈要一块钱。她准会给的。我还攒了一些钱,把它拿着吧。”
她选了好几本,连哈克贝利·芬也在内,交了钱之后书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说:“你替我拿几本吧,看完了还我。”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里人看见。褥子底下放一两本书还可以,多了必然被发现。如果被我妈看见了,那书背后还打着中国书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来,准说是偷钱去买的,就是说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只拿了《雾海孤帆》回家。
第二天我完全叫《雾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萨喧闹的街市!阳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谊!我看完之后郑重地推荐给妖妖,她也很喜欢。后来她又买了一本《草原上的田庄》,我们也很喜欢:因为这里又可以遇见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还那么神妙地写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比《雾海孤帆》差多了。
后来我们又看了无数的书,每一本到现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来。《小癞子》、《在人间》,世界上的好书真多哇!
有一天,下课以后我被孙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课看《在人间》。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尔基是谁。刘老师也不知道。我到教导处时他们两个狗男女正在看那本书哪。我不知他们在书里看出什么,反正他们对我说话时口气凶得要命:“陈辉,你知道你思想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吗?你看黄色书籍!”
我当时对高尔基是个什么人已经了解一点,所以不很怕他们的威吓。我说:“什么叫黄色书籍呀?”
“就是这种书!你看这种书,就快当小流氓了!”
我猛然想起书里是有一点我不懂的暧昧的地方,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心跳。可是我对小流氓这个称呼坚决反对。我甚至哭了。我说:“你瞎说!高尔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宁都是朋友!”孙主任听了一楞,马上跳起来大发雷霆:“你说谁胡说?你强词夺理!你还敢骗人!这个流氓会和列宁是朋友?你知道列宁是谁吗?你污蔑革命领袖!”这时候校长走了近来,问:“怎么啦?啊,是陈辉!你怎么又不遵守纪律呀?”
孙主任气呼呼的说:“这问题严重了,非得找家长不可!看黄色小说!校长,这孩子复杂得很,说这个‘割尔基’和列宁是朋友,真会撒谎!”
校长看了看书皮,笑了:“高尔基,老孙。我告诉你,高尔基是俄国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列宁很关心他的写作。这孩子看这书是早了点。你千万别找陈辉的家长,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让他知道一个教导主任连高尔基是谁都不知道,那可太丢人了。”
我哭着说:“孙主任说我是流氓,我非告诉我爸爸不可。他还说高尔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宁是哪国人!”
孙主任脸都吓白了。校长和刘老师赶紧上来哄我:“你也别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强?你看过几本书?
你现在不该看这种书,我们是为你好。你上课看小说就对吗?好啦,拿着书走吧,回家别乱说,啊?”
我拿回了《在人间》,真比老虎嘴里抢下了一头牛还高兴,赶紧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说,家里知道和老师顶了嘴准要揍我。我赶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经走了。我又想去书店,可是已经晚了。于是我就回家了。
老王,你看学校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看见谁稍微有点与众不同,就要把他扼杀,摧残,直到和别人一样简单不可,否则就是复杂!
好了,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天天上书店的:买来的书先得看个烂熟。而且还要两个人凑够七八毛钱时才去。我经常两分、五分的凑给妖妖存着。她也从来不吃冰棍了,连上天然游泳场两分钱的存衣钱也舍不得花。我和她到钓鱼台游了几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边。那一天我被孙主任叫去训的时候,她一个人上书店了,后来我看见她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看。过了几天她把那本书拿给我说:“陈辉,这本书好极了!我们以前看过的都没这本好!你放了学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别在教室里看。”
我一看书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
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思妥耶夫司基。
我永远也忘不了叶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并且我灵魂里好象从此有了一个恶魔,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伙计!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过了,简直让人发狂。还不如让我和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不过这也是后话,不是当时的事情。当时我最感动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谊真让我神醉魂消!
不过你别咧嘴,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呢。喂,你别装伪君子好不好!我当然是坚决的认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小女孩。可是结果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不过这样的热情可没维持多长,到了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个学校。我考了一个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从此就不大见面了。因为妖妖住校。有时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为有同学在旁边呢。我也不愿到她家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了,知道害羞了。并且也会把感情深藏起来,生怕人家看到。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后来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有看见她。中学里很热闹,我有很多事情干呢,甚至不常想起她来。
可是后来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们学校来插班,我们学校从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们班!

二、人妖(续)

那天下午,老师叫我们在教室里等着欢迎新同学。当然了,大家都很不感兴趣,纷纷溜走,只剩下班干部和几个老实分子。我一听说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点心怀鬼胎,坐在那里不走。
我听见走廊里人声喧哗,好象有一大群女生走了进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细心听去,好象在谈论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门砰的一声开了,班主任走进来说:“欢迎新同学,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儿去了?”
没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们也不好意思进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终于有两个大胆的进来了,其余的人也就跟进。我突然看见走在后面的是杨素瑶!
啊,她长高了,脸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虽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气,但是瘦得惊人,不知为什么那么瘦。梳着两条长辫子,不过那是很自然的。长辫子对她瘦长的身材很合适。
我细细地看她的举止,哎呀,变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专注地看人,可是有时又机警得像只猫:闪电般地转过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点紧皱;然后又放松了,好象一切都明白了。我记得她过去就不是很爱说话的。现在就更显得深沉,嘴唇紧紧地闭着。可是她现在又把脸转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翘。
后来她们都坐下了,开了个欢迎的班会,然后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门,看见她沿着街道朝东走去。我看看没人注意我,也就尾随而去。可是她走得那么坚决,一路上连头也没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见她拐了个弯,就猛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转过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听见她在背后叫:“陈辉!”
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拐角处的阴凉里,满脸堆笑。她说:“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
喂,你近来好吗?”我说:“我很好。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带个馒头给你?”
她说:“去你的吧!你那么希望人人胖得像猪吗?”
我想我绝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胖得像猪,但是她可以胖一点吧?不对!她还是这个样子好。虽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于是我又和她并肩的走。我问:“你上哪里去?”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吗?你上哪儿去?”“我?我上街去买东西。你朝哪儿走?”
“我上十路汽车站。”
“对对,我要买盒银翘解毒丸。你知道松鹤年堂吗?就在双支邮局旁边。咱们顺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又想起了那个旧书店,约好以后去逛逛。又谈起看过的书,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当然了,最好的书是……”“最好的书是——-“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话吞了下去,噎了个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书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时候的事情。忽然她停下来,对我说:“陈辉,这不是松鹤年堂吗?”我抬头一看,说:“呀,我还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呢,回来再买药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后就说:“好,你去上车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扬扬手,走开了。我径直往家走,什么药也没有买。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们好象疏远了。我们现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我们现在想要亲近,但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不起来。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不敢说。我再不能对她说:妖妖,你最好变成男的。她也不敢说:我家没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说,收你当我弟弟。这些话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时侯说的蠢话一样,甚至都怕想起来。可是想起那时侯我们那么亲密,又很难舍。我甚至有一个很没有男子气概的念头。对了,妖妖说得真不错,还不如我们永远不长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课之后,又在那条街的拐角那儿等我,我也照旧尾随她而去。她笑着问我:“你上哪儿呀?”我又编了个借口:“我上商场买东西,顺便上旧书店看看。你不想上旧书店看看吗?”
她二话没说,跟我一起钻进了旧书店。
哎,旧书店呀旧书店,我站在你的书架前,真好比马克·吐温站在了没有汽船的码头上!往日那些无穷无尽的好书哪儿去了呢?书架上净是些《南方来信》和《艳阳天》之类的是书。呵……欠!!
我想,我们在旧书店里如鱼得水的时候,,正是这些宝贝在新书店里撑场面的时候。现在这一流的书也退了下来,到旧书店里来争一席位置,可见……
纯粹是为了怀旧,我们选了两本书:《铁流》和《毁灭》。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积习,顺手把兜里仅有的两毛钱掏给她。可是她一下就皱起眉头来,把我的手推开。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这是童年时的习惯,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钱了。
出了书店,我们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车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没有编个口实。她忽然对我说:“陈辉,记得我们一起买了多少书吗?二百五十八本!现在都存在我那儿呢。我算了算总价钱,一百二十一块七毛五。我们整整攒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对了对了,我应该把那些书给你拿来,你整整两年没看到那些书了。”
我说:“不用,都放在你那儿吧。”“为什么呢?”“你知道吗?到我手里几天就得丢光!这个来借一本,那个来借一本,谁也不还。”
那一天我们就没再说别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车,她在汽车上还朝我挥手。
后来我就经常去送她,开始还找点借口,说是上大街买东西。后来渐渐地连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个拐角等我,然后就一起去汽车站。
我可以自豪的说,从初二到初三,两年一百零四个星期,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要把她送到汽车站再回家。至于学校的活动,我是再也没参加过。
可是我们在路上谈些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很不光彩。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车,茫然地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家。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走,她忽然问我:“陈辉,你喜欢诗吗?”
那时我正读莱蒙托夫的诗选读得上瘾,就说:“啊,非常喜欢。”后来我们就经常谈诗。她喜欢普希金朴素的长诗,连童话诗都喜欢。可是我喜欢的是莱蒙托夫那种不朽的抒情短诗。我们甚至为了这两种诗的优劣争执起来。为了说服我,她给我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我简直没法形容她是怎么念出: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她不知不觉在离车站十几米的报亭边停住了,直到她把诗背完。
可是我也给她念了:《我爱这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遥远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们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是五月间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户上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在半天织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隐隐约约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十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个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吰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象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我说:“我是诗人?不错,当然我是诗人。”
“你怎么啦?我说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个不坏的诗人。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你别拿我开心了。你倒可以做个诗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个蓝袜子。哎呀,蓝袜子写的东西真可怕。”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蓝袜子写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糊涂?我说蓝袜子,就是泛指那些没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说乔治·爱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没本事,写起东西来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具体一点说呢?”
“空虚,就是空虚。陈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一定可以当个诗人!退一万步说,你也可以当个散文家。莱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么也比田间强吧?高尔基你不能比,怎么也比杨朔、朱自清强吧?”
我叫了起来:“田间、朱自清、杨朔!!!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阎王爷面前,他老爷子要我在作狗和杨朔一流作家中选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的选了作狗,哪怕作一只赖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又笑,连连说:“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陈辉,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可以作个诗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里像开了锅一样蒸汽腾腾,摸不着头脑。她多么坚决地相信自己的话!也许,我真的可以作个诗人?可是我实际上根本没当什么诗人。老王,你看我现在坐在你身旁,可怜的像个没毛的鹌鹑,心里痛苦。思想正在听样板戏,哪里谈得上什么诗人!”
我说:“老陈,你别不要脸了。你简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听着!你要是遇见过这种事,你就不会这么不是东西了。这以后,我就没有和妖妖独自在一起呆过了。我还能记得起她是什么样子吗?最后见到她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记得起的!她是──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脸,眼睛真大啊。可爱的双眼皮,棕色的眼睛!对着我的时候这眼睛永远微笑而那么有光彩。光洁的小额头,孩子气的眉毛,既不太浓,也不太疏,长的那么恰好,稍微有点弯。端立的鼻子,坚决的小嘴,消瘦的小脸,那么秀气!柔软的棕色发辫。脖子也那么瘦:微微的动一下就可以看见肌肉在活动。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征只能看出那么一点。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细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么光笑不说话?妖妖,我到处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没忘记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记你,妖妖!”
老陈站起来,歇斯底里朝前俯着身子,眼睛发直,好象瞎了一样,弄得过路人都在看他。我吓坏了,一把把他扯坐下来,咬着耳朵对他说:“你疯了!想进安定医院哪!”
老陈呆呆的坐了一会,然后茫然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我刚才看见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样。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她说你是个诗人,”对对,后来过了几天,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后来就是大串联!我走遍了全国各地。逛了两年!我和着了魔一样!后来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见面,就回到学校。可是她再也没来过学校。我在学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我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后来我就去陕西了。
我在陕西非常苦闷!我渐渐开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圣经里说亚当说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里去找她?
后来我又回到北京,可是并不快乐。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坐着,眼睛突然看见书架上有一本熟悉的书,精装的《雾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读过的一本,虽然旧了,但是决不会认错的。老王,假如你真正爱过书的话,你就会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过很长时间的好书就像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样,永远不会忘记。那就是我和她在旧书店买的那一本!可是我记得它在妖妖那儿呀!我简直不能想象出它是在哪儿冒出来的。还认为是我记错了,我看起它,无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还想重温一个童年的旧梦。忽然里头翻出个纸条来,上面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得:陈辉:我家住在建国路永安东里九楼431号,来找我吧。杨素瑶1969年4月7日那正是我到陕西去的第三天!我拿着书去问我妈,这书是谁送来的。我妈很没害臊的说:“是个大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大概是两年前送来的吧。”
我骑上车子就跑!找到永安东里九楼的时候,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过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门,有人来开门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个摇头晃脑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干枯,满头白发,还有摇头疯,活象一个鬼!
我问:“杨素瑶在家吗?”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谁?”“我,我是她的同学,我叫陈辉。”
“你是陈辉!进来吧,快进来。哎呀……(老太太哭了,没命地摇头)小瑶,小瑶已经死啦!”
我发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雾里。我记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她回老家去插队,有一次在海边游泳,游到深海就没回来。她哭着说: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呀!我为什么让她回老家呢?我为什么要让她到海边去呢?呜呜!
我听老太太告诉我,说妖妖在信中经常提到说:如果陈辉来找她就赶快写信告诉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泪。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在楼梯上又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她说:“你叫陈辉吧?”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陈辉。”
“我的邻居杨素瑶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可惜你来的太晚了。”
我到家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我也背得上来:陈辉:你好!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如果你还没有,请你到山东来找我吧。我是你永远不变的忠实的朋友杨素瑶。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东海阳县葫芦公社地瓜蛋子大队。
老陈讲到这里,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可是老陈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儿去?我还没讲完呢!。后来我和她又见了一面。”
“胡说!你又要用什么显魂之类的无稽之谈来骗我了吧?”
“你才是胡说!你这个笨蛋。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怀疑不是真的,可是我愿用生命担保它的真实性。
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听着!”
他又继续讲下去。如果他刚才讲过的东西因为感情真挚使我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话,这一回老陈可就使我完全怀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实性了。不是怀疑,他毫无疑问是在胡说!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三、绿毛水怪

后来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东老家。至于老家嘛,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闭塞得很,人也很无知。我所爱的是那个大海。我在海边一个公社当广播员兼电工。生活空虚透了,真像爱略特的小说!唯一的安慰是在海边上!海是一个永远不讨厌的朋友!你懂吗?也许是气势磅礴的朝岸边推涌,好象要把陆地吞下去;也许不尽是朝沙滩发出的浪,也许是死一样静,连一丝波纹也兴不起来。但是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却永远不会改!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地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
我甚至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远远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时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多东西,一片新大陆,圣海伦岛,之类之类。涨潮的时候就是可笑的一点点,好象在引诱你去那里领受大海的嬉戏。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时,就爬到那里去休息一下。真是个好地方!离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里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宽广地显示给你……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又来到了海滨。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镜子!只有在沙滩尽边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抽溅……
我把衣服藏在一块石头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阳的余辉正在西边消逝,整个天空好象被红蓝铅笔各涂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际,心里又是一阵隐痛……你知道,我听说她死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了。这种痛苦对于我已经转入了慢性期,偶尔发作一下。我朝大海扑去,游了起来。我朝着那丛礁石游,看着它渐渐大起来,我来了一阵矫健的自由式,直冲到那两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错的怪石,其实在水下是其大无比的一块,足有二亩地大。
一个个小型的石峰耸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刚刚露出水面一点儿。在那些乱石之间水很浅,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岖不平。我想,若千万年前,这里大概是一个石头的孤岛,后来被波涛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块礁石上。这一块礁石约有两米高,形状是酷似一颗巨大的臼齿。我就躺在凹槽里,听着海水在这片礁石之间的轰鸣。天渐渐暗下来。我从礁石后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间出现。海水有点发黑了。
“该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见岸了。”我在心里请清楚楚地说。找不着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着星星出来才敢往回游,要是天气变坏,就得在石头上过一夜,非把我冷出病来不可!我可没那么大瘾!
我站起身来,眼睛无意间朝礁石中一扫:嗬,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见,在礁石中间,有一个好像人的东西在朝一块礁石上爬!
我一下把身子蹲下,从石头后面小心地看去,那个怪物背对着我。它全身墨绿,就像深潭里的青苔,南方的水蚂蝗,在动物身上这是最让人憎恶的颜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个人,宽阔的背部,发达的肌肉和人一般无异。我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绿种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样东西,就其形状来讲,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米多长,也是墨绿色的,完全展开了,紧紧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来支撑。在这怪物的翅膀中,也长了根趾骨,也有个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紧紧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只手的帮助,缓缓地朝上爬,而一只手抓着一杆三箘叉,齿锋锐利,闪闪有光,无疑是一件人类智慧的产物。可是我并不因为这个怪物有人间兵器而产生什么生理上的好感:因为它有翅膀又有手,尽管像人,比两个头的怪物还可怕。你知道,就连鱼也只有一对前鳍,有两对前肢的东西,只有昆虫类里才有。
它慢慢把身体抬出水面。不管怎么说,他无疑很像一个成年的男子,体形还很健美,下肢唯一与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为水下生活腿好象很柔软,而且手是圆形的,好象并在一起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流线体。脚上五趾的形象还在,可是上面长了一层很长很宽的蹼,长出足尖足有半尺。头顶上戴了一顶尖尖的铜盔。我是古希腊人的话,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个现代人哪。我又发现他腰间拴了一条大皮带,皮带上带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剑:根本没有鞘,只是拴着剑把挂在那里。
我不大想和他打交道。他装备得太齐全了,体格太强壮了。可是我又那么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会,但是不想惊动他。因为如果他有什么歹意,我绝对不是个。
我必须先看好一条逃路,要能够不被他发信地溜到海里去,并且要让人在相当长的距离里看不见我,再远一点,因为天黑,在波浪里一个人头都和根木头看起来差不多了。我回头朝后看看地势,猛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身后的礁石上也爬上来好几个同样的怪物,还有女的。女的看起来样子很俊美,一头长长的绿头发,一直披到腰际。可就是头发看起来很粗,湿淋淋地像一把水藻。
他们都把翅膀伸开钩住岩石,赤裸的皮肤很有光泽。至于装扮和第一个差不多。头上都有铜盔,手里也都拿着长茅或钢叉,离我非常之近!最远的不过十米,可是居然谁也没发现我。可是我现在真是无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出他们的交叉视线之外,如果一头跳下去,那更是没指望。这班家伙在水里追上我是毫无问题的;在水里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个勇士的决心,坚决地站了起来,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着他们。第一个上岸的水怪发现我了,他拄着钢叉站了起来,朝我一笑,着一笑在我看来是不怀好意。他一笑我还看见了他的牙齿:雪白雪白,可是犬齿十分发达。我认为自己完了。这无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对我又怀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间慌忙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后悔的地方。可是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太可留恋、叫我伤心得流泪的东西。我仔细一想,我决不向他乞怜,那不是男子汉的作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几步对他说:“喂,伙计,听得懂人的话吗?我不想逃跑了。逃不过你们,抵抗又没意思,你把刀递过来吧,不用你们笨手笨脚地动手!”他摇摇头,好象是不同意,又好象不理解。然后伸手招我过去。
我说:“啊,想吃活的,新鲜!那也由你!”我绝不会容他们生吞活剥的。我要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后夺下叉子,拼个痛快!可是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那水怪大声笑着对我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随着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惊。因为他说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话,就口音来说毫无疑问是中国人。我问:“那么您是什么……人呢?”“什么人?绿种人!海洋的公民!懂吗?”“不懂!”
“告诉你吧。我过去和你恐怕还是同乡呢!我,还有我们这些伙计,都是吃了一种药变成这个样子的。我门现在在大海里生活。”
“大海里?吃生鱼?(他点点头)成天在海水里泡着?喂,伙计,你不想再吃一种药变回来吗?”
“还没有发明这种药。但是变不回来很好。我们在海里过得很称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里有鲨鱼,逆戟鲸,还有一些十分可怕的东西。大海里大概也不能生火,只能捉些小鱼生吃。恐怕你们也不会给鱼开膛,连肠子一起生嚼,还觉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
像游魂一样地在海里漂泊!终日提心吊胆!我看你们可以向渔业公司去报到。这样你们就可以一半时间在岸上舒服的房间里过。我想你们对他们很有用。
“哈哈,渔业公司!小伙子,你的胆量大起来了,刚才你还以为我们要吃你当晚饭!你把我们估计得太简单了。鲨鱼肉很臊,不然我们准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诉你,海里我们是霸王!鲨鱼无非有几颗大牙,你看看我们的钢叉!海里除了剑鱼什么也及不上我们的速度。我们吃的东西吗,当然是生鱼为主。无可否认,吃的方面我们不大讲究。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是你们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鲜海蛰的滋味吗?龙虾螃蟹,牡蛎海参”……
我大叫一声:“你快别说了,我要吐了。我一辈子也不吃海里的玩意!”
“是吗?那也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小伙子,我看你还有点种。参加我们的队伍吧!吃的当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爱吃的人,不然你就不会这么瘦了。跟我们一起去吧。海里世界大得很呢。它有无数的高山竣岭,平原大川,辽阔得不可想象!还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叠叠的宝石山!我可以告诉你,海是一个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笼罩着一层蓝色的宝石光!我们可以像飞快的鱼雷一样穿过鱼群,像你早上穿过一群蝴蝶一样。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乘风飞起,看看月光照临的环行湖。我们也常常深入陆地,美国的五大淡水湖我们去过,刚果河,亚马逊我们差一点游到了源头。半夜时分,我们飞到威尼斯的铅房顶上。我们看见过海底喷发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废墟。
“海底有无数的沉船是我们的宝库”……“不过你们还是一群动物,和海豚没什么两样。”
“是吗?你如果这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中间有学者。我在海中碰上过四个剑桥的大学生,五个牛津的。有一个家伙还邀我们去看他的实验室:设在一个珊瑚礁的山洞里。哈哈,我们中间真有一些好家伙!迟早我们海中人能建立一个强国,让你们望而生畏;不过还得我们愿意。总的来说,我们是不愿意欺负人的,不过,现在我们不想和你们打交道,甚至你们都不知道海里有我们。可是你们要是把海也想的乌烟瘴气的话,我们满可以和你们干一仗的。”
“啊!我是不是在和海洋共和国外交部长说话?”
“不是,哈!哪有什么海洋共和国!只不过我们在海底碰上的同类都有这样的意见。”
“哈哈,这么说,所谓海底强国的公民,现在正三五成群地在大海里漫游,和过去的蒙古人一样?”
“笑什么?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可也有人在海底某处定居,搞搞科研,甚至有相当规模的工业,相当规模的城市,有人制造水下猎枪,有人回冷锻盖房子的铅板,有人给水下城市制造街灯。还可以告诉你,有人在研究和陆地打一场核战争的计划,作为一种有备无患的考虑。”
“真的么?哎呀,这个世界更住不得了。”
“你不信吗?你可以去看看!只要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你就知道我说得不假了。陆地上的对海洋知道什么?海大得很!海底什么没有啊!……
告诉你,我们可不是食人生番。今天晚上我们要到济州岛东面的岩洞音乐厅去听水下音乐会。水下音乐!岸上的音乐真可怜哪。我们有的是诗人和其他艺术家,在海底,象征派艺术正在流行。得啦,告诉你的不少了,你来不来?”“不来!我从小就不能吃鱼,闻见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来就算了,为什么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刚才你还全身发抖,现在就这么张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别人说你碰见水怪了。不过你说也无妨,反正不会有人相信。”我点点头。这时天已经很暗了,周围成了黑白两色的世界,而且是黑色的居多。只有最近的东西才能辨出颜色。最后的天光在波浪上跳跃。我看看远处模糊的海岸,真想和海怪们告辞了。可是我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陈辉!”
我回头一看:有一个女水怪,半截身子还在水里,伏在礁石上,一顶头盔放在礁石上,长长的头发披下来遮掩住了她的身躯。可是她朝我伸出一条手臂低低地叫着:“陈辉!”
声音是陌生的低沉,她又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像一只海豹。但是我认出了她的面容,她独一无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认出来,她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个寒噤,但是一个箭步就到她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对她俯下身子,把头靠在她的头发上。
她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她的胳膊那么凉,好象一条鱼!我老实跟你说,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来。
我们静默了一会,忽然其它的水怪大笑起来。和我说话的那一个大笑着说:“哈哈!他就是陈辉!
在这儿碰上了!伙计们,咱们走吧!”
他们一齐跳下水去。强健的两腿在身后泛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面,右手高举钢叉,在水面上排成一排,疾驰而去,好象是海神波赛顿的仪仗。
等到他们在远处消失,妖妖就把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个寒噤,猛一下挣开了,不由自主地说:“妖妖,你像一个死人一样凉!”她从石头上撑起身子看看我,猛然双眼噙满了泪,大发雷霆:“对了对了,我像死人一样凉,你还要说我像鱼一样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吗?一去四五年,连个影子也不见。现在还来说风凉话!你怎么会有良心?我怎么瞎了眼,问你有没有良心?你当然不会有什么良心!你根本不记得有我!”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到处找你!我怎么会知道你当了……海里的人?”
“啐!你直说当了水怪好了。我怎么知道还会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后终于死了心。然后没办法才当了水怪。我以为当水怪会痛快一些,谁知你又冒了出来?可是我怎么变回去呢?我们离开海水二十四个小时就会干死!”
“妖妖,你当水怪当得野了,不识人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当水怪了呢?”
“啊?真的吗?我刚才还听见你说死也不当水怪呢!”“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把你们的药拿来吧。”
“可是你怎么不早说呢?药都由刚才和你说话的人带着,他们现在起码游出十五海里了!”
我觉得头里轰的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愣在那里像个傻瓜。我听见妖妖带着哭声说:“怎么啦陈辉,你别急呀,你怎么了?别那么瞪着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他们去要点药来,明天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块了!”
我猛然从麻木中惊醒:“真的吗?对了,你可以找他们去要的,我怎么那么傻,居然没有想到?哈哈,我真是个傻瓜!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能回来吗?”
“半个小时!陈辉,你不懂我们的事情。他们走了半个多钟头了。大概离这儿三十五里。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个小时能追上他们。然后再回来,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
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慢慢遛哒,在海里总是高速行驶,谁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拼命地赶一个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他们,得到济州岛去找他们了。”
“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中午你还上这儿找我吧。”
“你就在这礁石上过夜吗?我的天,你要冻病的!一会要涨潮了,你要泡在水里的!后半夜估计还有大风,你会丧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么送我上岸?背着我吗?我的天,真是笑话!你快走吧,我自己游得回去。星星快出来了,我能找着岸。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你快走吧!”
这时候整个天空已经暗下来,只有西面天边的几片云彩的边缘上还闪着光。海面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涛,沉重地打在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现在已经很大了。水不知不觉已经涨到了脚下,又把溅起的飞沫吹到身上。我觉得很冷。尽力忍着,不让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嗵”地一声跃入海里。等到我把脸上的水抹掉,她已经游出很远了。我看到她迎着波涛冲去,黑色的身躯两侧泛起白色的浪花。她朝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无穷无尽的波涛,昏暗无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广漠浩瀚的大海游去了。我看见,她在离我大约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汹涌的海面上把头高高抬出海面在朝我了望。我站起来朝她挥手。她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明显加快了速度,像一颗鱼雷一样穿过波浪,猛然间,她跃出水面,张开背上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了一会,然后像蝙蝠一样扑动翅膀,飞上了天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天上的小黑点。
我尽力注视着她,可是不知在那一瞬间,那个黑点忽然看不见了。我看看北面天上,北斗七星已经能看见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风,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过尽管如此,到了岸上。不过尽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经黑得可怕。一爬出水来,风一吹,浑身皮肉乱颤。我已经摸不清在哪儿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亏公社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怕上一个小山就看见了,我就摸着黑朝它走去。
我到现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么路,只觉得脚下时而是土埂,时而是水沟,七上八下的,栽了无数的跟头。黑暗里真是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我就觉得身上发烧,头也晕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又栽倒,真恨不得在地上爬!看起来,好象路不远,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后来总算到了。我摸回宿舍,连脚也没洗,赶快上床,拉条被子捂上:因为我自己觉得已经不妙了,身上软得要命。我当时还以为是感冒,可是过一会,身上燥热不堪,头脑晕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来,后来意识就模糊了。
半夜时分,我记得电灯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有两个人在我床头说话。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们的话:“大叶肺炎……热度挺高……不要紧他体质很好……”
然后有人给我打了一针。我当时虽然头脑昏乱,但是还是想:“坏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还能去吗?可是一定要去!”然后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来,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可是意识清醒多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天已经大亮。我看看闹钟,吓了一跳:已经两点半了。我拼命挣扎起来,穿上拖鞋,刚一起立,脑袋就嗡嗡作响,勉强走到门口,一握门把,全身就坠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会,等到地上的凉气把身上的冰得好过一点,又拼命站起来。我尽力不打晃,在心里坚定地喊着:一!二!一!振作起精神,开步走到院里,眼睛死盯着院门,走过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头,脑袋一转,头又晕了。我看见一张大脸,模模糊糊只觉得上面一张大嘴。后来看清是同住的小马。他朝我拼命地喊着什么,可是我一点也听不见。猛然我勃然大怒觉得他很无礼,就拼命挥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后转身刚走了一步,腿一软也倒下了,随即失去了知觉。
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黄雾,只偶然能听见一点。我再朦胧中听见有人说:“反应性精神病……因高烧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爷爷什么病也没有!快把我送到海边,有人再那等我!(然后又胡喊了一阵,)妖妖!快把药拿来呀!拿来救我的命呀!……”
后来我在公社医院里醒来了,连手带脚都被人捆在床上。我明白,这回不能是使蛮的了。如果再说要到海边去,就得被人加上几根绳索。我嬉皮笑脸地对护士说:“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干什么?”护士报告医生,医生说等烧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过了半天,医生终于许可放开我了。一等护士离开,我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赤着脚奔到海边。可是等我游到礁石上,看见了什么呢?空无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块石头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迹:陈辉,祝你在岸上过得好,永别了。但是你不该骗我的。杨素瑶。
老陈猛一下停了下来,双手抱住头。停一会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他大概看见我满脸奸笑,霍的一下坐直了:“老王,我真是对牛弹琴了!”我说:“怎么,你以为我会信以为真么?”
“你可以不信,”……“我为什么要信,”“但是我怎么会瞎了眼,把你当成个知音!再见老王,你是个混蛋!”“再见,老陈,绿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补绿毛水怪先生!”
忽然老陈眼里冒出火来,他猛地朝我扑来。所以到分手的时候,我带着两个青眼窝回家。
可是你们见过这样的人吗?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却硬要别人相信?甚至动手打人!可是我挨了打,我打不过他,被他骑着揍了一顿……世上还有天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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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选1900至2000的中文十三种(1)

分类: 冯唐文字 作者: 冯唐

GQ简体中文版2010年2月的专栏,改了改给苗炜小说集的序,名字叫《大好》,爱好的好,发了。因为此序早就贴过,就不再贴了。应老罗邀请,选了1900到2000中间13种中文,贴到閹牛博上,也顺带贴到这里。如果原作者不希望在这里转贴,写邮件让我删除。

0. 写在前面

七点说明。

第一,排名不分先后。但是成文比较早的,安排上比较靠前。

第二,这个选择基于我个人的阅读面,只代表我个人的品位。

第三,鉴于篇幅,只选了中、短篇。

第四,基本上以小说为主,因为我小说写得比杂文好,选起来自信多些。

第五,有个别小说,想选,但是没有找到电子文本,其中包括格非的《相遇》,王朔《我的千岁寒》的前几千字,张大春《城邦暴力团》的前几万字。

第六,本来想就这十三篇小说写个综述,年关快到,事冗时仄,作罢。

第七,孔丘告诫,不语怪力论神。我妈告诫,远离妇人、和尚、小人、流氓。重新看这个选本,我发现,我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了这些告诫的对立面。

1.沈从文: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做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地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咀上的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们停顿在哪儿时,它们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因为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都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男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都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二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踞在山洞巾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眯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农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青人记忆中,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到这里,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和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高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女孩子在迷糊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韵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的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炫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只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珠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珠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跟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暖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都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十分活泼。 只想说话。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轻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完全说到了。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适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地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浯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追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活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进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芦笙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轻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地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呜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能束缚月光?”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族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抛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本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却把古代规矩保持了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轻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做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后来再同自己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让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青年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寨主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棠棣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后.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了些无比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敷上与云霞同样的炫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个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丁,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都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自云缓缓地移,从从容容地流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轻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月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柏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都还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须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的时节了。 “受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自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口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三十万本族人占据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存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唯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相当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触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写于青岛

2.鲁迅:铸剑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巴,——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现名。 〔2〕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又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间尺山中遇客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我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相同。) 〔3〕子时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王妃生下了一块铁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5〕井华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劳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来形容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放鬼债的资本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以求“报答”。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给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12〕侏儒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汶汶乡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兽炭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启《语林》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琇骄豪,乃捣小炭为屑,以物和之,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然。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龙准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据《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3.周作人: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伊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痒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1 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夫妇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大大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未了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4.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

一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的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 二 “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米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 (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 “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同地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诊什么病,女士?” “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以说是血液顶少的人。不单脸上没有血色,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过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暗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 (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 “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回,才听见自己在说: “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胀膨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回儿,他说道: “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 “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流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 (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 “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 “把衣服脱下来吧。” “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 “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委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 “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时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的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 (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 “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的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 (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 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的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疾似地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了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 “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 三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的柔和起来,在枝叶间织上一层朦胧的,薄暮的季节梦。空气中浮着幽渺的花香。咖啡壶里的水蒸气和烟斗里的烟一同地往园子里行着走去,一对缠脚的老妇人似的,在花瓣间消逝了婆娑的姿态。 他把那本小说放到桌上,喝了口咖啡,把脑袋搁在椅背上,喷着烟,白天的那股原始的热还在他身子里边蒸腾着。 “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他忽然觉得寂寞起来。他觉得他缺少个孩子,缺少一个坐在身旁织绒线的女人;他觉得他需要一只阔的床,一只梳妆台,一些香水,粉和胭脂。 吃晚饭的时候,谢医师破例地去应酬一个朋友的宴会,而且在筵席上破例地向一位青年的孀妇献起殷勤来。 四 第二个月 八点:谢医师醒了。 八点至八点三十分:谢医师睁着眼躺在床上,听谢太太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 八点三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打了条红领带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太太一同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丰满的脸,一对愉快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 八点四十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枝纸烟(因为烟斗已经叫太太给扔到壁炉里边去了),和太太商量今天午餐的餐单。 九点廿分:从整洁的棕色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咖啡,炭化酸和古龙香水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三三年的srudebaker轿车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门口,再往四川路五十五号的诊所里驶去。

5.汪曾祺:受戒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XX——”,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爇——” “炉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一定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XX——”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XX——”,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 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6.艾青:忆白石老人

1949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在,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进门的小房间住了一个小老头子,没有胡子,后来听说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监,给他看门的。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穿的是军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经李可染介绍,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1928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墨,带上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水墨画,两尺琴条。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画有两条小鱼。题款: “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能者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我当时是接管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听说白石老人是教授,每月到学校一次,画一张画给学生看,作示范表演。有学生提出要把他的工资停掉。 我说:“这样的老画家,每月来一次画一张画,就是很大的贡献。日本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党来,也没有饿死,共产党来,怎么能把他饿死呢?”何况美院院长徐悲鸿非常看重他,收藏了不少他的画,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采纳。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毫毕露,我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蜓的翅膀像薄纱一样;他画的蚱蜢,大红大绿,很像后期印象派的油画。 他画鸡冠花,也画牡丹,但他和人家的画法不一样,大红花,笔触很粗,叶子用黑墨只几点;他画丝瓜、窝瓜;特别爱画葫芦;他爱画残荷,看看很乱,但很有气势。 有一张他画的向日葵。题: “齐白石居京师第八年画”,印章“木居士”。题诗: “茅檐矮矮长葵齐,雨打风摇损叶稀。干旱犹思晴畅好,倾心应向日东西。白石山翁灯昏又题”。印章“白石翁”。 有一张柿子,粗枝大叶,果实赭红,写“杏子坞老民居京华第十一年矣丁卯”,印章“木人”。 他也画山水,没有见他画重峦叠嶂。多是平日容易见到的。他一张山水画上题: “予用自家笔墨写山水,然人皆余为糊涂,吾亦以为然。 白石山翁并题”。印章“白石山翁”。 后在画的空白处写“此幅无年月,是予二十年前所作者,今再题。八十八白石”,印章“齐大”。 事实是他不愿画人家画过的。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了一首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起来。阿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安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三百石印富翁五过都门”,下有八字:“安得之安字本欲字”。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却笑着说:“这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 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我年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呵。” 一张画了九只麻雀在乱飞。诗题: “叶落见藤乱,天寒入鸟音。老夫诗欲鸣,风急吹衣襟。 枯藤寒省从未有,既作新画,又作新诗。借山老人非懒辈也。 观画者老何郎也”。印章“齐大”。看完画,他问我:“老何郎是谁呀?” 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他说:“我记不起来了。”这张画是他早年画的,有一颗大印“甑屋”。 我曾多次见他画小鸡,毛茸茸,很可爱;也见过他画的鱼鹰,水是绿的,钻进水里的,很生动。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有一次,他正在画虾,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一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 他挂了三张画给我看,问我:“你说哪一张好?”我问他: “这是干什么?”他说:“你懂得。” 我曾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他很不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我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他说他要的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他多天真! 他九十三岁时,国务院给他做寿,拍了电影,他和周恩来总理照了相,他很高兴。第二天画了几张画作为答谢的礼物,用红纸签署,亲自送到几个有关的人家里。送我的一张两尺长的彩色画,画的是一筐荔枝和一枝枇杷,这是他送我的第二张画,上面题: “艾青先生齐璜白石九十三岁”,印章“齐大”,另外在下面的一角有一方大的印章“人犹有所憾”。 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请他到饭馆吃一顿,然后用车送他回家。他爱吃对虾,据说最多能吃六只。他的胃特别强,花生米只一咬成两瓣,再一咬就往下咽,他不吸烟,每顿能喝一两杯白酒。 一天,我收到他给毛主席刻的两方印子,阴文阳文都是毛泽东(他不知毛主席的号叫润之)。我把印子请毛主席的秘书转交。毛主席为报答宴请他一次,由郭沫若作陪。 他所收的门生很多,据说连梅兰芳也跪着磕过头,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李可染。李原在西湖艺术院学画,素描基础很好,抗战期间画过几个战士被日军钉死在墙上的画。李在美院当教授,拜白石老人为师。李有一张画,一头躺着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笔下来,气势很好,一个小孩赤着背,手持鸟笼,笼中小鸟在叫,牛转过头来听叫声…… 白石老人看了一张画,题了字: “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间以后继起高手。八十七岁白石甲亥”。印章“白石题跋”。 一天,我去看他,他拿了一张纸条问我:“这是个什么人哪,诗写的不坏,出口能成腔。”我接过来一看是柳亚子写的,诗里大意说:“你比我大十二岁,应该是我的老师”。我感到很惊奇地说:“你连柳亚子也不认得,他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委员。”他说:“我两耳不闻天下事,连这么个大人物也不知道。” 感到有些愧色。 我在给他看门的太监那儿买了一张小横幅的字,写着: “家山杏子坞,闲行日将夕。忽忘还家路,依着牛蹄迹。”印章“阿芝”,另一印“吾年八十乙矣”。我特别喜欢他的诗,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早年,有人说他写的诗是薛蟠体,实在不公平。 我有几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着,这一次听说他搬到一个女弟子家——是一个起义的将领家。他见到李可染忽然问:“你贵姓?”李可染马上知道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最近忙,没有来看老师。”他转身对我说:“艾青先生,解放初期,承蒙不弃,以为我是能画几笔的……”李可染马上说:“艾先生最近出国,没有来看老师。”他才平息了怨怒。他说最近有人从香港来,要他到香港去。我说:“你到香港去干什么?那儿许多人是从大陆逃亡的……你到香港,半路上死了怎么办?”他说:“香港来人,要了我的亲笔写的润格,说我可以到香港卖画。”他不知道有人骗去他的润格,到香港去卖假画。 不久,他就搬回跨车胡同十二号了。 我想要他画一张他没有画过的画,我说:“你给我画一张册页,从来没有画过的画。”他欣然答应,护士安排好了,他走到画案旁边画了一张水墨画:一只青蛙往水里跳的时候,一条后腿被草绊住了,青蛙前面有三个蝌蚪在游动,更显示青蛙挣不脱去的焦急。他很高兴地说:“这个,我从来没有画过。” 我也很高兴。他问我题什么款。我说:“你就题吧,我是你的学生。”他题:“青也吾弟小兄璜时同在京华深究画法九十三岁时记齐白石”一天,我在伦池斋看见了一本册页,册页的第一张是白石老人画的:一个盘子放满了樱桃,有五题落在盘子下面,盘子在一个小木架子上。我想买这张画。店主人说:“要买就整本买。”我看不上别的画,光要这一张,他把价抬得高高的,我没有买;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对他说:“我刚才看了伦池斋你画的樱桃,真好。”他问:“是怎样的?”我就把画给他说了,他马上说:“我给你画一张。”他在一张两尺的琴条上画起来,但是颜色没有伦池斋的那么鲜艳,他说:“西洋红没有了。” 画完了,他写了两句诗,字很大: “若教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他显然是衰老了,我请他到曲园吃了饭,用车子送他回到跨车胡同,然后跑到伦池斋,把那张册页高价买来了。署名“齐白石”,印章“木人”。 后来,我把画给吴作人看,他说某年展览会上他见过这张画,整个展览会就这张画最突出。 有一次,他提出要我给他写传。我觉得我知道他的事太少,他已经九十多岁,我认识他也不过最近七八年,而且我已经看了他的年谱,就说:“你的年谱不是已经有了吗?”我说的是胡适、邓广铭、黎锦熙三人合写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齐白石年谱》。他不作声。 后来我问别人,他为什么不满意他的年谱,据说那本年谱把他的“瞒天过海法”给写了。1937年他七十五岁时,算命的说他流年不利,所以他增加了两岁。 这之后,我很少去看他,他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躺椅上,我上去握住他的手问他:“你还认得我吗?”他无力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艾青。”他很少说话,我就说:“我会来看你的。”他却说:“你再来,我已不在了。”他已预感到自己在世之日不会有多久了。想不到这一别就成了永诀——紧接着的一场运动把我送到北大荒。 他逝世时已经九十七岁。实际是九十五岁。 1983年12月

7.阿城:卧铺

我长到快三十岁,火车倒是很坐过一些回,却没有睡过卧铺。十八岁时,去云南插队。十年之间,来来回回都坐硬座,三天四夜下来,常常是腿肿着挪下车。因为钱要自己出,就舍不得破费去买那一个躺。 后来我调回北京,分到一个常与各省有联系的大单位。一年多之后,终于被很信任地派去南方出差,自然要坐火车,既然可以报销,便买了卧铺。 心跳着进了卧铺车厢。嗬,象现代化养鸡场,一格一格的,三层到顶。我是中铺,寻着后,蹬了鞋,一纵身,躺下了。铺短,腿屈着。爬起来,头冲里,脚又出去一块。我觉着闹清楚了,就下去找鞋。一只鞋又叫过往的人趟了。蹦达着找齐两只鞋穿上,坐在下铺。 下铺是一个兵,头剃得挺高,脖子和脸一般粗,冲我笑笑,问:“你到哪儿?”“你”说成“嫩”,河南人。对面下铺一位老者听说我去南方,就说:“南方还暖和,北边儿眼瞅着冷啦。您瞧这位同志,都用上大衣了。”河南兵一笑,说:“部队上发了绒衣裤儿,俺回家探亲,先领了大衣,神气神气。” 开车铃声响了。呆了一会儿,又慢慢来了一个挺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拉平了声儿说:“谁的?别放在人家这里行不行?”我把提包放在我对面的中铺上了,于是赶紧提下来,说:“对不起,忘了忘了。”姑娘借着窗玻璃,理了一下头发,脱掉半高跟儿鞋,上了中铺,打开书包,取出一本儿书,立刻就看进去了。我远远望那纸面,字条儿窄窄的,怕是诗。河南兵坐得很直,手捏成拳头放在膝上,脸红红地对我说:“学文化哩!” 我点起一支烟。烟慢慢浮上去,散开。姑娘用手挺快地在脸前挥了挥,眉头皱起来,侧身儿向里,仍旧看书。河南兵对我说:“你不抽烟不中?”我学着他的音儿:“中。”把烟熄了。 车开了。那老者把包放在枕头里边,拉了毯子在身上睡下。河南兵仍旧坐得很直,我正想说什么,就听车厢过道口闹起来。河南兵伸出头去,说:“敢是俺的战友儿看俺来?”就站起来。我随他过去,见几个兵正跟乘务员在吵,看见河南兵,就一起说:“那不?就是他,俺们还骗你来?”乘务员说:“不能到卧铺乱串。要来,一个一个地来。”那些兵就服从了。一个很敦实的兵走过来,说:“俺先来,五分钟一换。” 他们这一吵,惊动了卧铺车厢的人,上上下下伸出头来,睁着眼问:“怎么了?”那个结实兵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说:“没啥,没啥。俺们到俺们战友儿这儿来看看卧铺是个啥样子。”大家笑起来,上上下下又都缩回去。 回到铺位,我问:“就买了一张卧铺?给报销?”河南兵红了脸。结实兵粗声大气地说:“俺这位战友儿的娘才有意思来!住在铁路边儿,坐过几回火车儿,就是不知道卧铺是个啥样子,来信问他当了兵可是能坐卧铺儿?俺这位战友儿这回回家,硬是借了钱买了一张卧铺票儿坐,回去给娘学说。俺们讲说沾个光,也来望望,回去也给俺们家里人学说,显得俺们见过世面哩。”说到这里,中铺的姑娘扭动了一下,仍旧看书。河南兵赶忙说:“你小声儿说话不中?这卧铺里的人净是学文化的,看惊动了。”结实兵这才发觉中铺躺着一个姑娘,笑着打了河南兵一拳:“你小子坐卧铺儿不说,还守着个姑娘睡觉,看美得你!二天俺也买卧铺受受。”姑娘使劲动了一下。河南兵臊红了脸,说:“俺正捉摸着不好睡哩。你不敢乱说!”结实兵很高兴地回去了。其他的兵一个一个地来,都很仔细地瞧那个姑娘的背影,倒不象是看卧铺来的。 参观完了,河南兵显得挺累,叹一口气,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果子,递给我说:“你吃。”我急忙也拿出一个果子说:“我有。”推让了一会儿,互相拿了对方的果子。我拿出一把云南的澜沧刀削起皮来。河南兵把果子用手抹了抹,一口下去,脸上鼓起一大块,呜呜地嚼着说:“你这刀中,杀得人。”我吓了一跳,说:“人杀不得,这是猎刀。”河南兵接过去,摸着刀面上的长圆槽,说:“这不是血槽儿?扎到身子里,放血,出气,好拔出来。”我要过来,指着槽前边儿的一个小梅花蕊子:“这是放毒药的地方,捅了野兽,立时三刻就完。”河南兵又取过去,仔细看了,摇摇头:“钢火比不得俺们部队上的。”我问:“你有?”河南兵笑着不答话。 有闲没盐地聊了半天,都说睡觉吧。河南兵扯出军大衣,问我:“你盖?”我说:“铺上有毯子。” 上了中铺,我看那边的姑娘已不再读书,蜷起身子睡着,瞄了瞄老者,正是香甜的时候。我头冲窗子躺下,感到十分舒服,觉着车顶上的灯好堂皇呢! 这一夜,却睡得不踏实。车一到换轨处,吱吱嘎嘎,摇摇晃晃。拐弯儿的时候,身子要从铺上滑下来,竟惊出一身凉汗,差点叫出声儿来。后半夜,裹紧了毯子,真有点冷。朦朦胧胧,一觉到天明。 一清早,正迷迷糊糊享受着卧铺,忽然被一声喊叫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呀?这么大味儿!”我连忙扭头去看。只见那个姑娘半撑着身子,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件大衣的布领子,往外拽着。 车厢的人闻声过来好几个,睁着眼看那姑娘。那老者躺在下铺,立屈着腿,不动弹,却说:“姑娘家说话好听点儿!半夜看你冷,替你盖了,怎么就脏了你?总比冻着强吧?”河南兵从底下冒出来,后脖子也是红的,说:“醒啦?大衣是俺的哩。”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散回去。 我下到下铺,穿上鞋,河南兵也不看我,只是用手叠他的士兵大衣。放在枕头上,又抻,又抹。我笑着说:“你的大衣有什么味儿?”河南兵也不回头,说:“咋会来?许是他们借穿照相?那么一小会儿,不会串上味儿来!” 我抬头看了看姑娘,姑娘低了头,僵坐在中铺。女子早上没有梳洗大约是最难看的时候。 老者不说话,只用手轻轻拍着膝盖,噘起下嘴唇儿。 我呆不自在,就拿了洗漱用具到水池去。回来一看,三个人还在那里。老者见我回来了,问:“人还多吗?”我说:“差不多了。” 我问河南兵:“你不洗洗?”河南兵这才抬起头来:“俺不洗了,俺快到了。”我说:“擦一把吧,到了家,总不能灰着脸。”河南兵笑着说:“到了家,痛痛快快用热水洗,娘高兴哩。”我说:“也不能叫老婆看个累赘相呀。”河南后说:“哪儿来老婆?还不知相得中相不中哩!”我说:“当了兵,还不是有姑娘相跟着?”河南兵说:“咋说哩!俺借钱坐卧铺儿,东西买少了,怕是人家不愿意哩!”老者笑着说:“将来当了军官,怕啥?”河南兵看了看姑娘:“军官得有文化哩。” 姑娘正慢慢下来,歪着腰提上鞋,拿了手巾口缸去了。半天回来,低头坐在下铺,不再看书。老者问她到哪儿,她借答话,看了一眼河南兵,又低下头去。河南兵掏出果子让大家吃。我把到手的一个转给姑娘。姑娘接了,却放在手里并不吃。我问河南兵:“你的刀呢?”河南兵以为是说昨天的事,就说:“武器离了部队就收,不方便哩。”老者扭脸对姑娘说:“洗洗吃吧,不脏。”姑娘更埋了头,我赶忙把我的刀递过去。姑娘接了,拿在手里慢慢地削。削好,又切成几瓣儿,抬起头,朝大家笑一笑,慢慢地小口儿小口儿吃起来。

8.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盯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後跟著十来个打扮得衣履风流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由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 “呦,急什麽? 这不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 ”小姐们孝敬我,各各争著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沙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 华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著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们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唧唧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後,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 “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著玩,若是闹著玩了,便罢了.若是认真起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帐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还要做生意吗?” 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份.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那里就用得著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 金大班连珠炮般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迳自把舞厅那扇玻璃们一摔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开们,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著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画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琅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璃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付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先乱洒了一阵,然後对著那面镜子一面端详著发起愣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乌气.金大班禁不住摇著头颇带感叹的余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人家:我们细丁 香好本事,钓到了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功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对那些姐妹淘夸下海口: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坐在他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一个细丁相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著柄檀香扇,对她说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麽?只得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子下场,也就算不得什麽轰烈了.只有像筱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著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解是领班,先中头采.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吊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荣发不知说成了什麽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那里见过 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荣发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听得清清处处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呕爬,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麽大?可是阳明山庄那栋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麽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他了.. 至於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画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拟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著像陈荣发那麽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 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子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这麽个老头儿,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枝,狠狠的抽了两口,才对著镜子若有所误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点的男人,哪里肯安这麽个份?那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 她老老实实告诉过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麽?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唆唆,从来没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麽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 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麽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 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麽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次她下嫁陈荣发,秦雄那儿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 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功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著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个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著面,她并没有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来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凤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子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坏那付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凤截了下来.他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班舞艺她都一一传授了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麽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没有作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金大班道,朱凤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有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查觉朱凤的神色有异,她赶紧转过身,朝著朱凤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煞那间,她晃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玩票,认真起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著,没有承认,原来却瞒著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著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子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东西了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作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朱凤可惜,她是为著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这麽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朱凤的身价. 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著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红遍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拽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著头,两手搓弄著手绢子,开始嘤嘤的啜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没有捉男人的本事,裤腰代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一点叫我瞧的上?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那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凤的耳根子喝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後闪了一下,嘴唇哆索起来,”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凤的下巴,一手便截到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麽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迳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後突然走到朱凤面前,对她说道: “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凤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护住,一脸抽搐著,白的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愣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的端详著她,它看见朱凤那双眼睛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她鸡蛋的人拼了命似的, 她爱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惜道,要是这个小表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儿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的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他们抢天哭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 姆妈好狠心,倒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给打了下来.一辈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见: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去.姆妈天天劝她:阿媛,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去?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後拖著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如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巢里绑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他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头.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干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也一样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像朱凤这种刚下海的雏儿,有几个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无名指上一只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卸了下来,掷到了朱凤怀里,”值得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来.这口饭,不是你吃的下的.” 金大班说著便把化妆室的门一摔开,朱凤追在後面叫了几声她也没答理,迳自跺著高跟鞋便摇了出去.外面舞池子里早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冷气中,闪著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在敲打得十分热闹,舞池中一队队都像扭股糖儿似的粘在了一起摇来晃去.金大班走过一个台子,一把便让一个舞客捞住了,她回头看时,原来却是大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周富瑞,专来捧小如意筱红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太好,恐怕要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来,”周富瑞死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脸焦灼的说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麽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陈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样?” “闲话一句!”金大班伸出手来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摇到了筱红美那边,在她身边坐下,对她悄悄说道: “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管他呢,”筱红美正在和桌子上几个客人调笑,她头也不回就驳道”他的钞票又比别人的多值几文吗?你去跟他说: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来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冷笑道. “呸.他也配?”小红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声.金大班凑近筱红美耳多对她说道: “看在大姐脸上,人家要送我十台酒席呢.” “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筱红美转过头来笑道,”干麻你不去陪他?”金大班且不答腔,匕斜了眼睛瞧著筱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筱红美的奶子上,吓得筱红美鸡猫子鬼叫乱躲起来,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筱红美忙讨了饶,和金大班咬耳说道: “那麽你要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等到凉了,那块铁还颁的动吗?” 金大班倚在舞池边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签剔著牙齿,一面看著小如意筱红美妖妖娆娆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边桌子去了.筱红美穿了一件石榴红的透空纱旗袍,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的便露在外面,那一身的风情,别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也得动三分心呢.何况她又是头一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耍了这些年,就没见过她栽过一次筋斗.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也贴了十把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著了没有? 这才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赞叹道,朱凤那块软软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虽然说筱红美比起她玉观音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时代的那种风头,还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这一些舞厅里论起来,她筱如意也是个拔尖货了. 当年数遍了上海十里洋场,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将中的老大吴喜奎还能和她唱个对台.人家说她们两人是九天瑶女白虎星转世,来到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 可是她偏偏就和吴喜奎那只母大虫结成了小姐妹,两个人晚上转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鸡,对扳著指头来教量,那个大头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 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还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著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後来吴喜奎抽身的早,不声不响便嫁了个生意人,她那时还直纳闷,觉得冷清了许多.来到台北,她到中和乡去看吴喜奎.没料到当年那只张牙舞爪的母大虫,竟改头换面,成了个大佛婆.吴喜奎家中设了个大佛堂,里面供了两尊翡翠罗汉.他家里人说她终年吃素念经,连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吴喜奎见了她,眼睛也不抬一下,摇著个头,叹道:啧啧,阿丽,侬还在那种地方惹是非不.听得她不由得心中一寒. 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关音孤鬼一个,在那孽海里东飘西飘,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她娘的,她又没有吴喜奎那种慧根.西天是别想上了,难道她也去学吴喜奎起个佛堂,里面真的去供尊玉观音不成?作了一辈子的孽,没的玷辱了那些菩萨老爷!她是横了心了,等到两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层地狱去尝尝那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转过头去,她看见原来靠进乐队那边有一台桌子上,来了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她招手乱嚷,金大班认得那是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两文,一个个骨子子里都在透著骚气.金大班照例也一咧嘴,风风标标的便摇了过去. “金大班”一个叫小蔡的一把将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对她说道:”你明天要做老板娘了,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著你炖的鸡呢.”说著桌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来. “是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两只大腿之间,使劲地磨了两下,一只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说道:”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那里来的鸡炖给他吃?”说著她另一只手暗伸下去在小蔡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来.正当小蔡两只手要不规举的时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来,推开他笑道:”别跟我胡闹,你们的老相好来了,没的教她们笑我″老牛吃嫩草″.” 说著几个转台子的舞女已经过来了,一个照面便让那群群小夥子搂到了舞池中,贴面婆娑起来. “喂,小白脸,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发现座上还有一个年青男人没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会跳,我是来看他们的,”那个年青男人嗫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脚,朝它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恐怕还是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学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齐,一套沙市井的浅灰西装,配著根红条子的领带,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态,一望便知是头一次到舞场来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说道: “我们这里不许白看的,今晚我来倒贴你吧.” 说著金大班便把那个扭怩的年青男人拉到了舞池里去.乐队正在奏著”小亲亲”,是一支慢四步.台上绿牡丹红牡丹两姐妹穿得一红一绿,互相搂著腰,妖妖娆娆的在唱著: “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麽你总对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著舞池边的灯柱,微仰著头,端详起那个年青的男人来.她发觉原来他竟长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须毛都还没有长老,头上的长发梳得十分妥贴,透著一阵阵贝林的甜香. 他并不敢贴近她的身体,只稍稍搂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几步,便踢到了他的高跟鞋上,他惶恐的抬起头,腼腆的对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对她说著对不起,雪白的脸上一下子通红了起来.金大班对他笑了一下,很感兴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场来的嫩角色才会脸红,到舞场来寻欢竟也会脸红---大概她就是爱上了会脸红的男人,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的连头都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的泛著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紧紧的搂进她的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霎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的玷辱和亵渎都随著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觉得男人的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熟睡了以後,她爬了起来,跪在床边,借著月光,痴痴的看著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 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上,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的偎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来了.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青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的望著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於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青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数著: 一二三--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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