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医生质疑同行“诱骗治疗”幕后再调查

 3 years ago
source link: https://www.huxiu.com/article/421606.html
Go to the source link to view the article. You can view the picture content, updated content and better typesetting reading experience. If the link is broken, please click the button below to view the snapshot at that time.

医生质疑同行“诱骗治疗”幕后再调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作者:谭卓曌,责编:王晨,原文标题:《医生质疑同行“诱骗治疗”幕后再调查:“罗生门”背后是罕见癌症病人的治疗困境》,头图:《滚蛋吧,肿瘤君》

这是一个罗生门的故事:

一个正值壮年的外科医生,接诊了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癌症的恶性程度之高让多家医院拒绝收治,为了挽救病人的生命,他给出了一个激进的、但不符合诊疗指南的治疗方案。

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为了这个治疗方案,花光了积蓄,在生命走到终点之际,怀疑他此前所接受的治疗是“无良医生”为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蓄意诱骗患者”。

将这起复杂的医疗纠纷置于公众视线中、引爆舆论的,是外科医生的同行,来自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肿瘤化疗科主治医师张煜。

去年十月,张煜看到了一名胃癌肝转移患者的病历,此患者是一名50岁的卡车司机,名叫马进仓。此前在上海一家三甲公立医院普外科副主任医师陆巍处接受治疗。

根据马进仓家属的描述,使用陆巍的方案治疗数月、花费十几万,疗效不佳。

2020年10月和2021年4月,张煜在社交平台知乎上两次晒出了陆巍的手写诊疗方案,认为这份方案显示了医生的“肆无忌惮”,利用患者的无知和求生欲望获益。

85

陆巍的手写诊疗方案

张煜这个名为“蓄意诱骗患者”的热帖,迅速点燃了公众情绪,陆巍也被骂上了热搜。

于是,这份并未严格按照诊疗指南、花费甚巨的方案的每处细节,都被置于聚光灯下,陆巍被公众唾骂为“无良医生”。

此时,当事医生陆巍远在海南,接近陆巍的人士却表达了他的委屈,他给出了另一种解释。

在他的陈述中,这名他于去年7月份接诊的50岁的晚期胃癌患者,罹患的是一种罕见胃癌,这种有家族遗传性、恶性程度高、生存周期远低于普通胃癌的癌症,是没有规范的诊疗指南可以遵循的。

陆巍认为这种罕见病例,有研究的价值。他在诊疗过程中查文献,思考治疗方案,给出了那份“激进”的诊疗方案。

此前被多家医院拒绝收治入院的马进仓家人,曾对陆巍的治疗方案满怀希望。但在前期化疗结果收效甚微,花费甚巨但马进仓的病情持续恶化的情况下,他们开始不信任陆巍,去年11月开始,开始换治疗医生。

几个月后,马进仓一生的积蓄花光、生命走到终点,马进仓的女儿悲伤地将陆巍的诊疗方案公之于众。她认为,如果父亲经历规范的诊疗,他可能还能多活几个月。

和选择公开站出来炮轰同行的张煜不同的是,许多肿瘤科医生选择了沉默。在他们看来,癌症晚期病人的治疗,极其复杂,对临床医生来说,很多时候是一种“冒险”。一位肿瘤专家解释,已有的癌症诊疗规范像一张指示路径的地图,“但这张地图对存在交通意外的路段是无效的。”

不可否认,在晚期癌症病人和家属强烈的求生欲中,肿瘤治疗是“水很深”的领域。

未经严格临床证实的诊疗方案,还有昂贵的、超适应症使用的药品,到底是充满冒险精神的临床医生为挽救病人的“最后一搏”?还是无良医生的生财之道?

姐弟两人同时被确诊罕见胃癌

2020年6月,50岁的卡车司机马进仓在北京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确诊时,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腹部疼痛难忍,胃部的下坠感,令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吃不下饭、开始呕吐、排黑便。在确诊胃癌的那家北京某知名三甲医院,在等待入院的队列里,他始终没能住上院。

病急乱投医。他们开始找偏方,在祁连,一个离家300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民间大夫说一次性服用70~80克麝香对马进仓的癌症奏效。

按照这位民间大夫的方子,接下来服用麝香的十几天,马进仓的疼痛感并没有缓解。

马进仓70岁的姐姐,早在3个月前,也被确诊为胃癌晚期肝转移。她在上海某医院住院进行化疗,接诊的医生正是普外科副主任医师陆巍。

在北京没住上院,回到老家青海的马进仓,也被家乡医院认为已经失去治疗的意义,劝说他放弃治疗。在尝试各种偏方、中药无效后,他的症状继续恶化,此时治疗马进仓姐姐的陆巍接诊了他。

他住进上海某三甲医院时,已是2020年7月初。那时的马进仓已经胃癌肝转移、锁骨上淋巴结转移。据查阅相关文献得知,此类状况的病人,生存期是3个月。

马进仓罹患的是一种罕见胃癌——AFP(甲胎蛋白)阳性胃癌,且可能有家族性遗传——马进仓的姐姐也是罹患同样的胃癌。

相比普通胃癌,AFP(甲胎蛋白)阳性晚期胃癌的恶性程度高、预后差,对化疗不敏感。相关文献指出,这种胃癌发病率在国内是2.3%~4.6%。一项对1494例胃癌患者(包含76例AFPGC)的回顾性研究显示,AFPGC患者手术组中位生存期为17个月,非手术组患者的中位生存期仅为8个月。

北京一家顶级肿瘤医院医生告诉八点健闻,在一年上万例门诊患者中,这类病种极少,仅有几例。在医院过去10年的数据资料库里,罹患AFP阳性胃癌的患者一共不到10个人,生存时间也都不长。

对这种罕见病胃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诊疗指南。对大部分医生来讲,治疗原则参考占临床胃癌种类80%的胃腺癌——仍旧是以手术治疗为主,联合药物治疗。如果病人发现时是在早期,如果及早手术,的确可以改善预后。

但很多患者在确诊时,已经处于癌症中晚期,已失去最佳手术时机。不幸的是,马进仓正是其中一员。

2020年7月3日,他的AFP(甲胎蛋白)值已经高达5322,7月30日,甲胎蛋白值到了9826,之后几个月居高不下,在9月份,一度达到了21870。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一位大夫,研究过AFP阳性胃癌病例,他惊叹,“第一次见到像马进仓这类AFP指标这么高的。5000多的数值已经很高,已预示存在(癌症)转移迹象,一旦这个指标成百上千增长,预后是非常不好的。”

二代测序争议

陆巍先给马进仓做了基因检测,这一价值1.8万元的NGS测序(医院里俗称二代测序),成为张煜质疑陆巍的一个关键点。

二代测序的价格昂贵,在8000元~20000元不等。

张煜认为,“NGS测序是先进的检测手段,但其结果关于化疗敏感性的部分没有意义,不能参考执行。”

他坚持认为,对病人抽血进行NGS测序“就是错的”。应该用病理组织进行检测,只抽血根本就得不到准确结果。但即使是用病理组织检测,只能用于预测患者是否适用靶向药,对于化疗药物的有效率预测并不准确。他继而怀疑,陆巍找的这一个基因公司,很可能是一个“回扣高、实力弱”的公司。

但在北京医院肿瘤科的一位医生看来,他并不认同张煜的观点。二代测序对于多数肿瘤病人来说,是需要做的。他认为,二代测序的目的是为了制定后续治疗方案,通过基因检测明确肿瘤分型,指导后续选择靶向药(不同的肿瘤分型对应不同的靶向药)以及化疗的方案(先选靶向药,再选化疗)。

在《2020版CSCO胃癌诊疗指南》中,新增了二代测序作为Ⅱ级推荐。上述医生也表示,如果实在是经济情况不允许,或者是年纪较大,确定姑息治疗的,可以不做。

陆巍表示,自己之前治疗过一个患者,根据基因检测结果,更改了患者方案,效果非常好。他认为这个检测报告对于治疗是有极大帮助的。

而基因检测报告显示,马进仓的stmn1基因表达高,对抑制微丝蛋白的化疗药物耐药。也就是说,普通的紫衫类药物治疗,对马进仓的治疗可能无效。

接近陆巍的人士认为,据此报告结果,他没用对马进仓使用紫衫类药物,从而少走了弯路,争取了宝贵的治疗时间。

备受争议的治疗方案

在对马进仓姐姐的治疗中,陆巍一开始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并没有联合PD-1治疗。

马进仓姐姐的AFP(甲胎蛋白)指数在第一个治疗周期是上升的:6月23日是4600;7月10日到了6700。从第二周期开始,陆巍联合PD-1治疗。甲胎蛋白值从2393,降低到了255——这意味着治疗方案有效。

基于这一治疗经验,在接诊马进仓的时候,陆巍建议一开始就用化疗联合PD-1治疗。但奇迹并没有发生在马进仓身上,经过3个周期的联合治疗,效果还是不理想,马进仓的AFP持续升高。

但马进仓此前严重的腹痛症状一度缓解,甚至消失。

马进仓和姐姐罹患的家族性AFP阳性胃癌,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相关报道少之又少。对于这样的病例,陆巍觉得有研究的价值,他查找文献发现,参照普通胃癌治疗,效果很差。

他建议马进仓,更改治疗方案——使用卡培他滨、奥沙利铂、培美曲塞、安罗替尼、他莫昔芬等药。

正是这一方案,在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张煜质疑,卡培他滨、奥沙利铂这些常规的胃癌治疗用量过低,而用于治疗肺癌的培美曲塞、安罗替尼,乳腺癌用药他莫昔芬,属于超适应症用药,并没有治疗胃癌适应症。而未出现在手写诊疗单中,但在患者家属微博中提到的3万元一次的NKT免疫治疗,除了临床试验外,并没有批准进入临床使用。

培美曲塞、安罗替尼对于胃癌治疗虽然是超适应症用药,但在国内外的文献中,能找到临床使用依据。上述肿瘤科医生解释,在临床上,安罗替尼对于肝转移的患者,效果不错。在他的诊疗经验中,甚至见过几例患者用过之后,肝转移完全消失。

但这些用药属于和医生经验性相关、约定俗成的超适应症用药,并没有经过大量人群验证,没有写进说明书。

在他看来,如果严格按照说明书,张煜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但是他同时认为,医学进步还是需要进行创新研究,培美曲塞用于胃癌治疗的探索已经快20年了。“如果按照张煜的标准,一线化疗联合免疫治疗也没有写在指南里,但目前大家都在尝试、研究。”

具体到马进仓的案例,他的胃癌转移肝脏病灶非常严重,在接诊之初,能正常运转的肝功能已经很少,反而胃的病灶相对控制住,淋巴结转移也消失。

治疗肝上的转移病灶成为当下之急。这也可能是陆巍在超适应症用药这一模糊地带里,开出了培美曲塞、安罗替尼等药的原因。

另外,马进仓的肿瘤检测ER呈阳性,他推荐雌激素受体抑制剂——乳腺癌用药他莫昔芬也被派上了用场。这在北京某三甲医院肿瘤科医生看来,ER呈阳性的癌症患者使用他莫昔芬并没有错。

但这一备受指责的治疗方案,实际并没有实施。陆巍回忆,患者只实施了其中的奥沙利铂和卡培他滨,配了他莫西芬。“但患者家属又去问了别的医生后,就没有吃。”

花费十多万给肿瘤晚期患者试验性治疗是否合理?

2020年11月份的一个凌晨的四点钟,马进仓突然发抖出汗。在上海这家三甲医院住院的近四个月里,经过了5次化疗的马进仓,癌症指标反而越来越高——甲胎蛋白指标已经飙到了2万5千多(正常值是25以下)。

10月份,陆巍因为工作原因被调到了海南,将马进仓给了另外的医生托管。马进仓的女儿开始绝望, “爸爸现在的情况,治愈是不可能的,只能控制,可是现在也控制不住,医生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调去了海南,我们变成了没人管。”

当马进仓的家属捧着药问托管的医生该如何吃药,医生一句:“吃这么多药干嘛,只吃保肝的药就好了。”他们一下子陷入了“不知该相信谁”的迷茫。

2020年10月份,张煜在线上诊疗了马进仓,抨击了这份“乱用药”的诊疗方案后,马进仓及其家属彻底放弃了陆巍的诊疗方案。11月份,马进仓换了这家医院的另一个医生,去肿瘤科再次住院,治疗无效后,就回老家了。

2021年3月,马进仓的姐姐去世。她在2020年10月份停止治疗后,又存活了6个月。随后,马进仓也去世。

接近陆巍的人士认为,经过几个疗程治疗以后,“哪怕是治疗效果不好,也有可能是瘤负荷已经太高,化疗无法打压下去。但胃部的症状是缓解的。”马进仓备受折磨的腹痛,曾经得到缓解。患者及其家属一度对陆巍表达过感激之情。

面对纷争,陆巍甚至有点委屈。据接近他的人提及,马进仓在治疗过程里,做的一些检测,部分是从陆巍课题经费挤出来的。

但这些“免费”的检测,对于马进仓花费几十万的治疗费用,无疑是杯水车薪。

在马进仓女儿的微博里,充满一个青海患者远赴上海求医的艰辛——租的地下室阴暗潮湿,还有老鼠,动辄3万一次的NKT免疫治疗针。昂贵的药费,几乎全是自费。

北京医院肿瘤科某医生提到,肿瘤病人晚期之后可选择的医保用药很少,即使是医保用药,也面临着超适应症应用的情况。“从指南用药中看,马进仓的用药,除了标准铂类化疗以外,其他都是三线以后的治疗用法。”他谈到,这意味着绝大部分花费,病人需要自费。

一线治疗,通常指诊断以后的基本治疗,这时的治疗方案效果最好、副作用最小。但有部分患者在一线治疗后,效果不好,再次出现肿瘤进展,且对一线治疗方案耐药,需要更换抗癌机理不同的方案,会考虑二线治疗。三线治疗,则是指二线治疗失败后,再换用其它方案的治疗。一般到三线时,可选择的药物和有效的治疗方案就越来越少了。

“如果之前医生将预后和花费充分告知患者,患者也同意的话,那就没什么可争议的。”他补充道。

接近陆巍的人士回忆,当时和家属讨论了利弊,也讨论了用药的价格。治疗的时候,患者依从性也蛮好。“特别是提到用PD-1单抗,反复讲了原理才用的。”他认为,NKT治疗目前是探索阶段,从原理上来讲可能与PD-1有协同作用。

上述人士强调,陆巍一直否认在自己的治疗期间向病人推荐使用过NKT。

具体到NKT治疗,受访的肿瘤科医生们普遍认为,NKT治疗,一般是放在最后,“放手一搏用的”。

张煜认为,对于经济本身不宽裕的马进仓,接受昂贵但疗效不确定的NKT治疗,并不妥当。

指南至上,还是个性化治疗?

4月7日,张煜更新了知乎。

“多数肿瘤有标准的初始一线治疗和二线治疗方案,经过反复临床探索和研究证实有效。医生无权随意给肿瘤患者制定独特的初始一线治疗方案,但是在标准方案反复失败之后,可以详细交代患者病情取得理解后,制定独特的新方案……但如果是刚诊断患者的一线治疗,必须遵守指南规范,想不遵守可以,医生需要发起临床试验,经过伦理委员会批准,并且要免费给患者使用,这是标准程序,非常严格。”

他坚持指南至上。因为“一些医生的探索,没有数据支持,谁都不知道是否有用。”

到底是指南至上,还是个性化治疗?面对晚期患者,如果搏一把,是否给了过度医疗可趁之机?

“这是现在的一个矛盾点,有些大夫比较激进,超适应用药包括更积极的手术都是常态,他认为这样部分患者可以获益,另一部分医生认为额外的探索性治疗会给更多的患者带来伤害,而且获益可能性太小,并不值。”北京某三甲医院主治医生提到。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胰胃外科病区主任田艳涛打了一个比方,指南就像GPS定位一样,冲着你要的方向,给你去指引,但路上发不发生交通事故,前面是不是有一块石头,它是管不了的。还需要医生根据情况灵活来掌握。

“中晚期肿瘤的治疗,就跟打仗一样。”在几天前的一个多学科会诊案例中,一位肿瘤内科的专家发现,哪怕都是自己的学生,治疗策略上也会不一样。一个学生更愿意从一线先看一看,不行的话,再上二线、加上免疫治疗。另一个学生更愿意一上来,就三联或四联再加上免疫,认为这样见效快。他认为,医生治疗方案和理念、性格有关。

在北京另一家顶级肿瘤医院专家看来,对于晚期患者来说,没有试错机会了。“不是先用常规的化疗方案给他做,看有没有效果,再给他换方案。有些病情已经是极晚期,如果不搏一下,人很快就没了。”

这本身就是一个争议不断的领域——上述医生举例,“我们有个病人胃癌肝转移,普通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几乎所有胃癌的方案都用过,从初诊估计3个月寿命到活了6年,他的那些方案,如果细说,很多不是指南推荐的,但人家活了6年。”

激进的疗法,也要考虑病人的家庭背景、经济条件。

在田艳涛看来,如果家属、患者不放弃治疗,经过不懈努力,多种尝试,有可能奇迹会出现。但有的病人,如若医生拿“奇迹”去诱导病人过度治疗,这就是一个医德的问题。

这一病例牵扯出的纷争并没有停止。

4月9日,外派支援海南某医院半年之后,陆巍回到上海,这也是他再次陷入风波中的一周后。他回家打开进半年未开的电脑,浏览器跳出来的竟然还是去年9~10月份,在研究制定马进仓的治疗方案,查文献的页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作者:谭卓曌


About Joyk


Aggregate valuable and interesting links.
Joyk means Joy of g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