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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网封杀”:在“言论自由”的边界之外

 5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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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馨提醒:本文讲的是美国的事情,“含咪率”为 0,请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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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2 月 28 日,亚历克斯·琼斯在德州达拉斯参与抗议活动。题图 / Wikipedia

“言论自由”是美国核心价值观,但保证该权利的宪法第一修正案,只能用来约束政府行为,而对于民间机构、商业公司的行为无能为力。如果一个商业公司在一定程度上代行了部分政府职能,那么其实“言论自由”是管不到他的。

如今,人们的诸多日常活动都已经被一些中心化的公司所管理,最典型的情况是通过 Facebook、Twitter、YouTube、Instagram 等少数商业服务,就可以覆盖绝大部分的网络生活。当以上所有几个节点同步选择让某人“闭嘴”,他就会一蹶不振,影响力大大下降,只剩下一些理论上的发声渠道。

这引发了人们的担忧。在美国开国先贤们制定法律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还会有什么钳制言论的力量会比政府和公权力还要大。宪法的精神在于各种力量之间的制衡,那么当某种力量踏入此前未涉及过的“真空地带”时,是否会打破这套原本设计精巧的制衡机制?

“煤矿里的金丝雀”

2018 年夏天,亚历克斯·琼斯 (Alex Jones) 又一次被拿走了“扩音器”。

上一次或许是在 2007 年 9 月 8 日,他在纽约市第六大道和第 48 街抗议时,因为无证操作扩音器而被捕。当时他正在做一个电视直播节目。有他的支持者对报纸说:“这是一场信息游击战。” (”It was … guerrilla information warfare.”)

琼斯和他创办的“假新闻”媒体 Infowars 劣迹斑斑,向美国社会不断散布假新闻和阴谋论,可谓臭名昭著。他曾宣称 9/11 恐怖袭击是美国自导自演的骗局、2012 年桑迪·胡克 (Sandy Hook) 校园枪击案中的死者都是演员、2017 年的飓风厄尔玛是人造的气象灾害,“美国总统不仅能创造龙卷风,还能四处移动它们”。他反对他的听众接种疫苗——所谓“捍卫人们不被强制感染疫苗的权利”。

琼斯的妻子在 2015 年跟他离婚,并称“他精神不稳定”,“我担心他犯下威胁国会议员的重罪”。但这并不足以促使一个 1990 年代从电台主持做起,“职业生涯”中遭遇多次“封杀”、“驱逐”、诉讼和逮捕的男人改弦更张。

90 年代初琼斯以在有线电视频道接听观众来电起家,后来转去受众更广的广播电台做节目。1999 年,琼斯在德州奥斯汀被票选为“最佳电台谈话节目主持人”,随即在年底被电台解雇,因为“他的观点让电台的广告很难卖”。从那时开始,他改为通过互联网播放节目。

到 2001 年,琼斯的节目影响力更大了,在全国约 100 个电台上联播,差不多相当于单田芳的评书和《叶文有话要说》这种样子。但因为他在当年 9/11 发生后宣扬所谓“布什政府的阴谋”,许多电台又撤下他的节目。

但只要还有电台愿意播放就够了。时至今日仍有超过 90 家中波/调频广播电台,如 WWCR 和 KLBJ 等播出琼斯的节目。2010年,该节目每周吸引约200万听众。

至于其网站 infowars.com 每月访问约 10 万次,令其超过《经济学人》和《新闻周刊》等严肃的新闻网站。在 YouTube 上,琼斯的个人频道获得 240 万次订阅,影片总播放量更超过 15 亿次。

这样的“好日子”在 2018 年 7 月 27 日戛然而止——Facebook 暂停其公共主页 30 天,成为琼斯和 InfoWars 在主要社交平台上的内容陆续被下架的前奏。

起因是在 7 月下旬,琼斯造谣的受害者之一,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受害者波兹纳的家长发表了一封致“亲爱的扎克伯格先生”的公开信,提到全家受到阴谋论者的死亡威胁,不得不东躲西藏。他们说扎克伯格“认为对我们的攻击是无关紧要的,伸出援手来消除威胁对他们太麻烦了,我们的命比不上为仇恨提供安全的避风港更重要。”

8 月 6 日,苹果从其 iTunes 平台删除了与琼斯相关的大部分播客 (Podcast) 。琼斯号召粉丝下载当时尚未下架的手机应用来抵抗。翌日,Infowars 移动应用分别位列谷歌和苹果应用商店免费排行榜的第 5 和第 4,超过了 CNN、福克斯新闻、纽约时报等美国主流媒体。在两天之前,该应用排名尚在 1500 名开外。

但封杀仍在继续。Facebook 在暂停 Infowars 页面运作后又彻底删除了它们。YouTube 删除了与 Infowars 相关的频道,其中包括订阅最多的 Alex Jones 频道。8 月 13 日,Vimeo 删除了所有琼斯的视频。

琼斯的账户也被从 Pinterest,Mailchimp (用来群发电子邮件) 和 LinkedIn 中删除。截至 8 月初,琼斯仍然在 Instagram 和 Twitter 上“奋战”;然而,Twitter 最终仍决定在 2018 年 9 月永久停用琼斯的个人账户及 InfoWars 账户。

9 月 7 日,Infowars 应用从苹果 App Store 下架。9 月 20 日,PayPal (网上支付平台) 通知 InfoWars 将在 10 天内停止其账户,原因是“促进仇恨和歧视,与我们的包容性核心价值背道而驰”。

截至 2019 年 2 月,共有 89 个与 InfoWars 或琼斯本人相关的网页被各自平台运营商移除。

老实说,琼斯现在面对的情况比他前几次被广播电台“驱逐”要严重得多。他已经过于依赖来自苹果、 Facebook 和 YouTube 的流量了,一次性失去数百万听众和 15 亿次视频播放是一个让他元气大伤的打击。

相比早前另一个极右翼网站 The Daily Stormer,琼斯还算是幸运的。该网站收到的“封杀大礼包”还是“加强版”;除各种下架之外,还包括网站不能在虚拟主机托管,域名提供商不让他续费,银行取消了账号……最后 The Daily Stormer 不得不转入“暗网”并改用比特币吸引粉丝捐助,正常上网的人可以说基本上访问不到了。

但 Infowars 的下架绝不是像冒头就被打掉的 The Daily Stormer 那么无声无息。它雄踞美国社会 30 多年,核心听众群体一直比较固定,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主流媒体一直以无视和嘲讽的态度与之“和平共处”。

英语中有一个俗语“煤矿里的金丝雀” (Canary in a coal mine) 更适合用来形容 Infowars 的作用——一旦金丝雀在封闭的矿井里死去,就说明这里空气稀薄或者有毒,矿工得及时逃生。

是的,琼斯和 Infowars 造谣成性,煽动仇恨,富有偏见,坏事做绝。但它的屹立不倒本身俨然成为美国媒体生态中一个恒久不变的景观,也被很多人视为美国坚守“言论自由”的风向标。

这只“金丝雀”突然被扼住咽喉,那么美国的“言论自由”是不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起初他们来找亚历克斯·琼斯”?

8 月初以来,以英国脱欧派领袖奈杰尔·法拉奇 (Nigel Farage) 和共和党德州参议员,2016 年曾参选总统的泰德·克鲁兹 (Ted Cruz) 为代表的保守派人物,均担忧网民频繁使用的平台不正当地压制某些声音。

值得一说的是,克鲁兹本人就正好是琼斯造谣的受害者。克鲁兹发推说:

“他(琼斯)有一种习惯,就是一再诬告我的爸爸,并且愚蠢地指责我爸参与杀害肯尼迪总统——但是谁又让 Facebook 成为了政治言论的仲裁者呢?言论自由包含您不同意的观点。”

克鲁兹甚至在一次保守派集会上引用了马丁·尼莫拉的名诗《起初他们……》并将琼斯比作最初的殉道者:“‘起初他们来找亚历克斯·琼斯’……这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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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Wikipedia

在他们看来,网上的超级平台俨然已经具备了相当于政府公权力的职权,以至于到了能随便“限制言论自由”的程度。他们呼吁平台应该被当作政府部门一样,服从宪法第一修正案的管辖,放行所有言论。他们认为事态是如此严重,以至于不惜“大义灭亲”都要维护心中珍视的自由。

此后,美国总统特朗普也发推关注事件。他不点名地指责社交平台“完全歧视”保守派的声音,并称审查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说,虽然他经常被 CNN 和 MSNBC 发布的“假新闻”激怒,但他并没有“要求他们停止病态行为”,而是“带着嘲讽去看或者压根就不看“。他希望“让所有人参与进来,不管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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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施政始终遭到众多精英反对,其中不乏法律界人士。言论一出,就有不少法律学者唱对台戏,说这条推文的本质是“强迫商业公司必须发表某些言论”,对言论自由不仅不是保障,反而是一种伤害。

——为什么这么说?只因为特朗普代表的是“政府”。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言论自由”指的是禁止政府侵犯言论,而不是规范私人公司。这意味着Twitter,Facebook,谷歌和任何其他社交媒体公司,可以自由执行其内容政策,并决定他们做什么和不做什么。Vox 网站采访的一位法律界人士比喻说:

“例如,你写了一本批评政府政策的书。此时政府不能禁止你写这本书,只是出版商有权拒绝出版,书店有权拒绝发行,读者有权拒绝阅读。对于目前涌现在社交平台上的仇恨言论,平台不仅有权拒绝展示,而且如果无动于衷还会受到外界的批评。”
 
“但特朗普倡议社交平台不审查保守派言论,就是另一回事——他似乎在暗示要迫使平台放弃自己制定的服务条款,转而执行他(政府)规定的言论审查标准。”

但事实情况是琼斯的宣传动员能力确确实实被巨头“封杀”极大的削弱了。他曾依靠广播电台和地方电视台传播他的主张。在 90 年代,这很有效。然而当他迁移到“水草丰美”的 YouTube 之后,曾经原有的渠道也跟随着降低了含金量,令他“回不到从前”。

在报纸、广播都已经严重衰退,电视台也萎缩成为中老年人的“避难所”,越来越多美国家庭成为完全依赖社交网络获取资讯的“拔线族”的时候,一个 YouTube 或者 Instagram 网红的传播力可能超越了任何传统媒体。

琼斯完全可以通过其它绕过社交平台的方式继续传播他的主张,包括但不限于出书、贴小广告,挨家挨户敲门演讲、飞鸽传书等。但现实是越来越多人被无形的限制和吸引在大型社交平台上,其他的替代方案就越发像是“何不食肉糜”,其可行性只停留在理论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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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目前,琼斯的 Infowars.com 网站暂时还安全;网站上的视频点播也继续通过 YouTube 之外的托管商存活下来,只是难以统计点击量和评论,也不能获得广告分成。他依然可以通过网站卖蛋白粉,但区别是不能通过 Paypal 付款,只有汇款和支票等“笨办法”可用。

确实,商业网络平台还是给他的“言论自由”留下了一点点喘息之地。但是如 The Daily Stormer 这样的先例一开,谁能保证他不会进一步被孤立,最后完全割断所有在开放互联网上的存活机会呢?

“封杀”起于硅谷,源自人民

了解来龙去脉的人完全有理由问这么一个问题:既然琼斯和 Infowars 妖言惑众已经 30 余年,为什么“替天行道”的硅谷大平台直到 2018 年才下手?这一年跟其它哪一年有什么不一样么?

——还真的不一样。因为正是在这一年,这些大平台运营商开始遭受来自社会各界的连番炮轰,理由是它们没有尽到社会责任,放任假新闻、歧视言论等在网上流行,以至于干预了包括美国在内全球各地的选举。

在是否彻底封杀琼斯的问题上,硅谷各平台的态度绝非“铁板一块”。最早也是最主动下手的是苹果,它以严格管制生态,高筑“围墙花园”而闻名,所以并不奇怪。苹果发言人表示:

“我们强烈支持应用商店上展示的所有观点,只要应用尊重不同意见的用户,遵循我们明确的指导方针,确保应用商店是所有人的安全市场。我们会继续监控应用是否违反了我们的指导原则。”

谷歌表示,YouTube 删除琼斯的频道,是因为他“藐视了之前的惩罚”,不一定是因为他发布的内容。而它对 YouTube 和 Play 商店有着不同的政策,所以不是同时下架 Play 商店的播客和应用。

相比之下,Facebook 可能是最不愿意禁止琼斯的平台了,总想在最终封停之前再拖延一阵。起初当人们抱怨琼斯违规时,Facebook 试验了调整算法,减少曝光的“惩罚”,并对他的粉丝同时展现辟谣文章。

但公众压力并未放松。《纽约客》记者欧逸文鲜明地描绘了扎克伯格的困境:

我问扎克伯格为什么 Facebook 在处理这种情况时动摇了。他对这个提议很生气:“我不相信禁止一个人说出事实上不正确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说,琼斯似乎不仅仅是事实上不正确。

“好吧,但我认为这里的事实非常明确,”他说道。“最初的问题是传播错误信息。除非直接煽动暴力行为,否则我们不会将其取消并封号。”

欧逸文写道,扎克伯格给琼斯“限流”后持续收到用户抗议,并不得不思考“当苹果下架以后我们该做些什么”。

随着 Twitter 最后出手,在硅谷自己的“同辈压力”之下,琼斯失去了所有社交账户。

很显然,硅谷并不是传说中的“脱离了人情世故,没有了长幼尊卑”的乌托邦,“逃回北上广”的下一步只是进入了拥有另一套规则的差序格局之中。

这套规则是在 2016 年大选中全面押注希拉里,是发布“多样性报告”,是因为 #metoo 运动搞得优步 (UBER) 十几位高管离职。哪怕里子不是这样——曾有记者探访过硅谷内部歧视女性的“兄弟会”现象——但面子上,大家都要站在进步的一边,没有例外。

再深一层的原因则更简单:清理平台的强大呼声从普通用户和政客的愤怒出发,通过华尔街,传导到所有渴求资本和利润的互联网公司。

在去年 7 月 Facebook 和 Twitter 财报显示它们清理不良信息措施不力之后,两家公司的股价都下跌了。而社交平台被欧盟 GDPR 和此起彼伏的听证会搞得焦头烂额,这背后无一例外,都能追溯到普通百姓对于平台的不满。

谁都是“要恰饭的嘛”。琼斯也是,他必须维持他一贯的阴谋论论调,以争取支持者继续买他网站上卖的蛋白粉和壮阳药。

Infowars 应用的“商店”显要位置摆放着一张照片,亚历克斯·琼斯的嘴上贴了一块写着“CENSORED” (被屏蔽) 的红色胶布,旁边是一行字:

“与恶霸作斗争,挽救互联网,挽救超级特别的 Infowars,快来购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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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十年后

如果平台“封杀”是迫于“人民的意志”而从善如流,那倒也还真的可以看作是权力制衡的一种曲折的表现。但所谓“人民的意志”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没有解决,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决策可能前后矛盾,甚至“翻旧账”。

没有什么事情比定义“淫秽色情”更让执法者犯难。1964 年,时任最高法院大法官斯图亚特 (Potter Stewart) 说了一句到现在都被奉为圭臬的名言:“当我看到它时我就知道了。” (I know it when I see it.)

实际上,谷歌在近几年机器学习兴起之前,就是用“当我看到它我就知道”的原则建立了最早的安全搜索 (SafeSearch) 功能基础;而 Facebook 雇佣的无数人工审查员,也是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一切可能引发网友群情激愤的麻烦。

那么,如果说网民们“看到”同一件事时“知道”的结论,过几年就会变个底朝天的话,又该怎么办呢?之前按照“民意”的处理结论到底算不算数?

2009 年,TechCrunch 创始人阿灵顿 (Michael Arrington) 曾报道说社会活动家库班 ( Brian Cuban ) 正致力于将否认犹太人大屠杀的右翼团体从社交网络中删除。当时众多 Facebook 高管表示这将严重侵害言论自由,包括负责信息流的产品管理副总裁默瑟里 (Adam Mosseri) ,以及 2017 年接管公司硬件工作的博斯沃斯 (Andrew Bosworth)

默瑟里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连审查都可以合理化,无论信息有多么错误或邪恶,都不是审查的理由。政府,新闻媒体或通讯平台不是告诉任何人他们可以或不可以说什么的地方。”

当时 Facebook 公关团队的 Ezra Callahan 说:

“一旦 Facebook 试图成为思想警察,这对全世界都没有好处。”

2018 年 7 月,扎克伯格在与 Recode 创始人史伟沙 (Kara Swisher) 的访谈中提到,作为一个犹太人,他自己也认为否认大屠杀的人“非常冒犯”,“但是说到底,我认为平台不应该删除这些言论,因为别人有犯错的机会。我没觉得他们是有意犯错,在我看来,要想质疑和推断一个人的意图是件很难的事。”

短短十年,沧海桑田。众口铄金之下,现在的扎克伯格已经没可能坚持自己“言论自由”的立场,只能在后续发邮件找补说:“我绝对不打算捍卫那些否认大屠杀的人的意图。”

谁说审查不可以合理化的?“人民的意志”明显取胜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将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最近,在Twitter等公共平台发言的明星或普通人,有不少在“犯事儿”之后,没有被给予第二次机会就“全网封杀”伺候了,甚至开始有了“翻旧账”的苗头。

在 2018 年七月底,一些喜剧演员发现他们七八年前发布在 Twitter 上的笑话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

2010 年前后,网上流行一些和“死婴儿”有关的“没品”笑话,这构成了一部分最早的活跃 Twitter 用户的主要发布的内容。成千上万的人加入了 Facebook 群组,Reddit (美国版“百度贴吧”) 用户在同年开启了 deadbabyjokes 栏目。

迪士尼热播剧目《银河护卫队》系列的导演冈恩 (James Gunn) 十年前也曾在 Twitter 发过此类笑话。非常不幸的是,有人把这些陈年旧事翻了出来。由于显而易见的涉及到恋童癖和强奸的不雅言论,冈恩随即成为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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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没有用。迪士尼闪电般发声明宣布开除这位长期合作的导演,表示他的冒犯言论不能原谅,违背了公司的价值观,并已经和他断绝所有合作关系。

冈恩算是《银河护卫队》系列的教父,他一手把这本原本人气不足的漫画打造成极受欢迎的电影系列,为漫威带来可观的收益。然而,只有饰演剧中“毁灭者”德拉克斯的鲍提斯塔 (Dave Bautista) 零星为他鸣不平,也是无济于事。

事情还起了连锁反应:著名喜剧《瑞克和莫蒂》 (Rick and Morty) 的主创丹·哈蒙 (Dan Harmon) 及时在冈恩被解雇后删除了他自己的 Twitter 账户,但网络社区 4chan 用户仍穷追不舍,他们挖出一条 2009 年的争议喜剧短片,哈蒙在其中试图使用娃娃作为道具“做出强奸动作”。

哈蒙不得不继续虔诚地道歉,好在其雇主 Adult Swim 频道宽宏大量,对道歉表示满意。冈恩和哈蒙不是第一个因为“翻旧账”而出局的公众人物,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在 2019 年 2 月初,美国民主党籍弗吉尼亚州州长诺瑟姆 (Ralph Northam) 成为被“翻旧账”的最新“受害者”,他疑似在 1984 年所就读的医学院年刊照片里涂黑脸扮黑人、扮 3K 党,涉及种族歧视。诺森在 2 月 1 日公开道歉,但仍面对巨大下台压力。他拒不下台。在一次采访中,他“拒绝被定义为一个永久的种族主义者”。

民主党参议员萨斯劳 (Richard L. Saslaw) 为他辩护:

“他的一生完全是种族主义的反面,这是你要验证的问题,而不是30年前曾发生的事情。虽然这件事很糟糕,但我认为,就算是国会里的代表们也不愿回顾他们大学时的样子。我要自己回忆我两年参军的日子办了什么蠢事吗?诺瑟姆在生活中一直在帮助别人,许多时候都是不图回报的。”

但媒体仍选择对其穷追猛打。CNN 说:

“我们谈论的是1984年,而不是1954年。每个人都知道,到1984年,无论是扮黑脸还是KKK长袍都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请记住,这是诺瑟姆的医学院毕业纪念册,不是高中的。在拍摄照片时,他必须在20岁出头 (已经成年) 。这不是‘我只是一个愚蠢的孩子做了蠢事’,不能用年轻什么的轻轻带过。”

人们越来越警惕自己 Twitter 的旧言论,这并不是开玩笑的。喜剧演员,作家和导演正在删除成千上万的旧推文;记者经常使用自动删除推文工具,以求高枕无忧。在美国,也是一样有许许多多“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对名人甚至随机的普通人“指手画脚”,他们拥有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也能从中获得无穷无尽的快感;更要命的是,他们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喜剧演员 Laurie Kilmartin 曾说:

“我担心我会在一条蹩脚或措辞不好的推文后死去,那将是我的墓志铭。”

Aamer Rahman 补充道:

“只要一条推文放在那,任何人看了以后误解或觉得被冒犯,那么你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立即道歉 ——没有人关心你的意思,或者你的意图是什么。所以它有点可怕。”

人民是推动互联网平台制定审查政策的根源。但众声喧哗造成的“信息过载”和“同情疲劳”,已经让人民就快要守不住对真相的支持,和持续恒久的价值判断。

在中国问答网站知乎上,有人写道:“调查记者减少,会有什么影响?——没有影响。” 重点是,这句话对美国人民也是出奇的好用。

也是在去年 8 月中旬,《波士顿环球报》引用民调机构益普索 (Ipsos) 的调查显示,超过 1/4 的美国人不反对特朗普总统关闭 CNN、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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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民”面临逐渐失去判断力的危险的时候,“人民的意志”会把企业随风而动的“全网封杀”指向何方,成为一个令人困惑和恐惧的问题。难道真是谁声音大谁有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林垚说:

“一个民主社会的常态不应该是某种价值观或产品的绝对胜出,而是各方力量的相互制衡。无论是在华盛顿,亦或者在圣何塞,都是如此。”

平台集体封杀,是否“无王管”?

平台规则存在偏见,并且会破坏民主的想法并不新鲜,而且并不是保守派独有的。除了桑迪·胡克受害者家长,还有多家社会组织曾抗议 Facebook 上黑人和其他少数群体被“不公平地噤声”,而平台却对种族主义言论视而不见。

而特朗普发推控诉的则是 Twitter 对某些共和党人“灰度屏蔽” (Shadow Banning) ,意思就是发出去仅自己可见,或者说被“限流”了。因为平台的算法都是“黑箱”也属于商业机密,所以算法就像基因一样,容易被任何一方归罪,平台本身的内容政策,也是在“背锅侠”的两难境地中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的。

由此可见,一旦特朗普所希望的——要求任何商业公司也依照第一修正案的标准,最大限度地宽松放行一切言论——变成现实,很难说他会感到高兴还是后悔。

不过,如果特朗普就是想要这么搞,那是否完全行不通呢?也不绝对,有多种不同的看问题的方式可以给政府“开绿灯”。

其一,将Facebook、谷歌、Twitter等大平台看作是提供基本公共服务的“基础设施”,如自来水,电话和电力公司。

特别是在这些公司提供的服务,占用非常有限的资源,以至于不得不导向一家或几家垄断的情况下,立法规管有限资源的合理分配就更为常见。

例如,FCC (联邦通信委员会) 曾指定一项名为“公平原则”的政策,要求所有电视台必须以均衡的方式提出有争议的问题,给予双方平等的播出时间。可以说,正是这一政策让琼斯为代表的保守派媒体有机会出现在公众视野。

虽然电视台们认为这是政府迫使他们必须展示某些观点,违反了第一修正案,但最高法院表示,因为广播频谱数量有限,所以对有限资源的合理分配是可以接受的。

但与此判例相反,FCC 于近期废除了奥巴马时期推出的“网络中立”法案,允许各通信运营商对某些互联网服务比对另一些更偏爱,制定免费或优惠的费率。这是因为,运营商即使通过费率歧视了另一些服务,但并没有在自家网络上禁止那些服务,愿意使用的人依然可以花多一点钱去用。

互联网并不存在如电视台时代“频谱稀缺”的问题,人们可以建立无限个网站。但日趋垄断的主流大平台是否通过垄断人们的注意力资源,霸占用户的使用时长而造成事实上的“频谱稀缺”,依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其二,将平台本身视作大型媒体,而不是单纯存放人们想法的托管场所。此时对平台的监管就可以适用一些对媒体的监管手段。

《1996 年通信规范法》第 230 条 C 款提供了对网络服务提供者的豁免保护,称“交互式计算机服务”不应被视为第三方所提供信息的“出版方或代言人”。因此,就算有不受欢迎的人在平台上发帖,平台的某些责任也会被免除。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社交平台参与编辑内容,而不是单纯的展示内容,不管是采取非时间顺序的信息流排序,还是在疑似造谣的帖子旁边放一个事实核查链接,都可以被视作编辑内容的尝试,并可能让平台失去 230 条的保护。实际上,扎克伯格多年来一直极力避免人们将 Facebook 视为媒体。

一旦社交平台都被视为媒体,它们仍有后备方案:就是主张平台拥有自己的言论权,可以发表“社论”——而政府在限制这一权利。

其三,还可以用“公共场所”这种比喻来将大平台视作类似公园、商场一样的地方。当然,因为是私人公司,视作对公众开放的购物中心似乎更合适。

1980 年的 Pruneyard 购物中心诉罗宾斯案 (Pruneyard Shopping Center v. Robins) 中,加州 Pruneyard 购物中心起诉一群学生在自家大厅举办政治抗议,未经店家许可。加州法院判决“人们得以在向公众开放的私有土地上,平和地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

但在 1972 年,美国最高法院也对类似的案件做过判决,结果则恰恰相反:“在私人的购物中心里,并不存在法律赋予的言论自由的行使权。”

在这个比喻之下,不论 Facebook 们是否被视作“向公众开放的私有土地”,琼斯这样“过街老鼠”般的言论都仍有回旋余地。理论上,保守派、右翼群体等如果不满意 Facebook、Twitter 等平台的内容政策,完全可以另起炉灶,建立一个只是有利于己方言论的社区。

在现实中,类似 Reddit 内部 /r/the_donald 这样的社区也暂时还活着——虽然它们因为 Infowars 的遭遇正瑟瑟发抖。大多数情况下,不受到主流平台欢迎的内容,仍然不得不寄生于这些平台,靠“打游击”的办法维持影响力。

毕竟,某些信息遭主流渠道集体“封杀”之后,大部分美国人和这部分信息的联系将从事实上被切断,而他们自己访问网站,或是订阅新闻邮件的可能性,如上所述,仅仅是存在于理论上。

然而,商业公司也不是无缘无故去行使“全网封杀”的自由的。在他们貌似步调一致的行为背后,是背负着盈利压力,不愿得罪贡献最多金钱的消费者,而弱小的普通人也正是在这一前提下“用脚投票”,让封杀行为不通过公权力就能实现,充分地展现了“人民的意志”。

作为先发国家,美国比中国这样的后来者更多使用 PC 互联网——中国大多数新晋网民都只用手机上网,并只用微信、微博、淘宝、头条等极少数特定平台的业务。所以,中国网民更难以通过直接输入网址的办法,来访问一些受到微信、微博等平台集体屏蔽的消息。

更不用说,中国互联网还存在一个不太可能在美国出现的额外情形——微信可以出于合情合理的商业竞争理由,屏蔽阿里巴巴、字节跳动、百度等竞争对手的链接。这一操作的理论基础,正是上面讨论过的几条:微信不认为它是一个基础设施,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家媒体,同时认为自己的私家地盘没有义务对所有公众开放。

所以,探讨大洋彼岸怎么处理信息在大平台的夹缝之间自由流通的问题,对此时此刻的中国人似乎更有帮助。

[1] Filmmaker arrested during city protest (NY Daily News) 

[2] Wikipedia: Alex Jones

[3] Psst, It’s a Conspiracy: KJFK Gives Alex Jones the Boot (Austin Chronicle) 

[4] Wikipedia: Infowars

[5] Downloads of the Infowars iPhone app are up ‘10x’ after Apple made the decision to boot ‘The Alex Jones Show’ (Business Insider) 

[6] 硅谷大公司们成功封杀了极右翼言论,不过它们该管这事么? (好奇心日报) 

[7] 华思睿:当阴谋论者遭遇科技巨头封杀,「言论自由」如何界定? (端传媒) 

[8] ‘First They Came for Alex Jones’: Ted Cruz’s Crusade Against Facebook Reaches New Extreme (Texas Observer) 

[9] Trump buys into the conspiracy that social media censors conservatives (Vox) 

[10] Trump complains about bias on Twitter and Google — but what can he do about it? 8 experts weigh in. (Vox)

[11] 《纽约客》:机器之魂 (Evan Osnos, The New Yorker,“新闻别动队”翻译) 

[12] 《Google 模式》(台湾“天下杂志出版社” 2014年) 

[13] Here’s what Facebook employees were saying about Holocaust denial … in 2009 (TechCrunch) 

[14] Twitter courted comedians, then the opposition (Polygon) 

[15] Gov. Ralph Northam admits he was in 1984 yearbook photo showing figures in blackface, KKK hood (The Washington Post) 

[16] Ralph Northam has to resign, even if he doesn’t know it yet (CNN) 

[17] ‘Twitter is terrifying.’ 5 comedians on the new realities of comedy (Fusion via Splinter) 

[18] 2017 年最令你震惊、悚然的数据是什么? (丸丸, 知乎) 

[19] Journalists are not the enemy (The Boston Globe) 

[20] 半年后才敢谈一谈废除网络中立主义 (Martin的读书笔记) 

[21] 20 年前,互联网世界最重要的一条法律诞生了 (极客公园) 

[22] 自由不是免费的! (五花八门通识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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