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历造假，我侵权违约，但我知道我是好主播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老道消息”（ID：laodaoxx），作者：凉宫四十八。

浙江卫视今年做了档节目《高能少年团》，固定班底包括是王俊凯、刘昊然、董子健、张一山、王大陆，几乎都是人气一线的年轻男明星。

这档节目第一季的收官集，邀请了虎牙主播“嗨氏”江海涛当嘉宾。

这位去年才刚成年的王者荣耀主播，借着这款游戏的东风，在过去两年里人气飞涨，累积了 400 万微博粉丝，几乎和董子健差不多。如今他跟这些一线明星们站在一起，笑笑闹闹，带着他们给虎牙打广告，就像真的挤进了明星行列。

他赚的钱可能也比一些明星多。有记者采访过他，写的是年收入“过千万”，但圈内普遍认为他一年能赚数千万。半年前他在直播里推广自己零食店的新货，1500 份只花了一个小时出头就卖断了。

那期节目在 6 月份播出的时候，游戏媒体人 BBKing 刚给“嗨氏”拍了一部短纪录片。

视频里，嗨氏在他不久前新买的 300 平米欧式豪宅里，每天给粉丝直播到深夜，再给十几个视频平台上传视频，盯到早晨确定没问题才敢睡。他的单亲妈妈兼经纪人“嗨妈”，一直忙前忙后陪着他，母子俩到早晨才吃“晚餐”。

BBKing 说，“活该人家发财，我也算是勤力的人，但绝对无法做到嗨氏和嗨妈那样自律”。

纪录片在 7 月中旬放出来，在 B 站播放量很快上了六位数，粉丝很快给他留了满屏齐刷刷的弹幕，“保护我方江海涛”、“全世界最好的江海涛”、“我的意中人是国服第一不知火舞”。

这个时候的嗨氏，正处在他主播生涯的顶点。

但几乎每一个年少成名的人都会经历一段过山车般的人生轨迹。从 7 月中旬这个瞬间开始，嗨氏经历了急剧的下滑。

在接下来一个多月里，他被粉丝控诉侵权，许多人对他粉转黑；虎牙其他主播指责他攻击同行，群起而攻之；他和虎牙也闹翻了，违约跳槽到了斗鱼，面临高达近五千万的违约金。虎牙最后把他告上了法庭，法院的民事裁定书上写着，“依法冻结江海涛价值 X970 万财产”。

这个 19 岁的游戏主播，几乎在一瞬之间成为了主播圈的众矢之的，千夫所指。从云端到水底，不过一个夏天。

四川乐山夹江县，是一个只有三十万人口的小县城。2013 年，“嗨氏”上了县城里唯一一所综合高中，云吟职中。

在云吟职中的贴吧里，有嗨氏手拿两部苹果手机的自拍照，标题是“求妹纸带走”。那时嗨氏的自拍，可以说很杀马特了，头发足有一个头那么厚。

但吧里的同学可能不知道，他当时在网络世界里已经是个红人了。

嗨氏从 2011 年开始在爱拍上发游戏视频，起初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开挂，没想到播放量超预期，很快冲到了六位数。

那些视频在今天看来很无聊。嗨氏在视频里反复念着花钱买来的皮肤和武器的名字，经常爆粗口，更多的时候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言语中离不开“帮会”、“兄弟”这些话题，给人一种小孩子装社会人的既视感。

但在当时，会做视频，在公会里已经算是“文化人”了。嗨氏很快变成了“嗨哥”，有了自己的粉丝群。如果想要进入他的《我的世界》服务器跟他一起玩游戏，每个月需要交 300 块钱会费。

这时候他才 13 岁。

嗨氏从一开始就是勤奋的。他播过很多游戏，从 QQ 炫舞到英雄联盟，从使命召唤到我的世界，人气也水涨船高。2014 年，他在直播里说家里人闹离婚，经常吵到第二天早晨，但他却没有停止更新。

不过真正让他成为今天的“嗨氏”的，还是《王者荣耀》。

15 年，嗨氏去了 WE 青训营，尝试当一名英雄联盟的职业选手，结果根本没获得出场机会。他退而求次，决定继续当主播。按他的说法，当时他面临一个关键的选择，从三款热门游戏里选一个作为主要赛道：英雄联盟、全民超神，和王者荣耀。

他赌对了赛道。王者荣耀 2016 全年收入 68 个亿；今年更加飙到日活用户过亿，一个季度卷走 100 多个亿。

嗨氏喜欢打法师输出位，常用的是貂蝉、不知火舞这样的漂亮小姐姐，观赏性很强。许多新玩家一搜攻略就能搜到他的名字，再加上他和“嗨妈”在运营上比较下功夫，经常抽奖送皮肤，曝光度很高，人气涨得很快。

嗨氏的粉丝数量级很快上了百万。按照粉丝们的说法，嗨氏是游戏主播中的一股清流，不说脏话，心态很好，一直和粉丝们开玩笑互动，是一个阳光少年的形象。

粉丝最津津乐道的事情，是当初嗨氏没有国服最强称号，导致粉丝被别的主播嘲讽，连着好几个通宵把自己的号打到国服最强火舞，为粉丝争口气，这也是“我的意中人是国服第一不知火舞”的由来。

嗨氏毫无疑问是粉丝运营做得最好的主播之一。他和粉丝的关系超越了一般主播和观众。他的粉丝自称“嗨宝”，每天在直播间里刷的礼物就价值数万元；嗨氏的零食店上新，喊一嗓子，粉丝就会去大把大把地采购。

一个十几岁的西南县城少年，在短短几年间，通过游戏和直播名利双收，享受到了近乎鹿晗这种明星小鲜肉才有的粉丝待遇。

这种成功模式，堪称是这一代小镇青年的中国梦。

但他的粉丝也成为他最招同行讨厌的点之一。

2017 年 6 月，虎牙平台搞了一次主播人气投票，嗨氏的得票数一直高居第二，直到最后时刻才被英雄联盟主播董小飒超越，落到了第三。

粉丝在直播间里说，董小飒是找了别的主播拉票，才冲上来的。嗨妈一把冲到镜头前喊道：“三家打一家，说明了他们的无能！我们嗨氏家族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无人能敌！”

这句话点燃了嗨氏粉丝对他的保护欲，直接引发了一场粉丝间的互掐。

“嗨宝”四处出征，在各个主播的直播间里“带节奏”，受困扰最大的是人气第一的主机区主播楚河。8 月 21 日，还有一个叫“吃嗨嗨零食长大的”的微博用户，发了一条长微博，指责楚河歧视女性并且是个恋童癖。而巧合的是，这位用户的 IP 定位和嗨氏同在四川乐山。

对嗨氏粉丝不理智的行为深恶痛绝的也包括另一个王者荣耀人气主播张大仙。

因为人气和嗨氏不相上下，他们两家粉丝之间一直互有鄙视。张大仙 8 月初宣布跳槽去斗鱼，不出意料地收到了很多嗨氏粉丝的攻击。张大仙的女朋友、同为企鹅电竞主播的灰灰也受到了波及，张大仙第一次在直播中点名表态，“我很讨厌嗨氏这个人，我很恶心他那一手水军团队。”

嗨氏在这类事件里，或多或少起到了引导作用。之前他就试过在直播里，被队友抢了他的蓝 buff 之后，随口就回了一句，“你信不信等下你的好友会满”。

有时候他输了游戏，或者和队友闹不愉快的时候，会点开该队友的资料，把鼠标光标留在对方名字上划来划去，然后他又会在之后再补充一句“大家千万别加他好友喷他”。

粉丝为偶像出头，这在饭圈是很常见的，但在游戏主播圈，很难见到这么狂热忠诚的粉丝。尽管这些粉丝会得罪其他主播和粉丝，但这两年他们确实就像一个军队，护送着嗨氏走上人气金字塔的顶尖。

而嗨氏这个夏天的坠落，正是从他的粉丝对他失望开始的。

“画手事件”是一批粉丝对他态度的转折点。嗨氏直播间的题图、宣传画、形象等很多物料，都是粉丝无偿帮他做的。几个月前一个粉丝画手想用自己给嗨氏画的形象，做一批钥匙扣去漫展上卖，被嗨妈阻住了，说粉丝作品版权也属于嗨粉后援会。

而嗨氏的淘宝店里，在没有获得授权的情况下，正卖着用粉丝们画的图印制的周边 T 恤。愤怒的画手发了条微博，说清了来龙去脉，希望嗨氏的店把 T 恤下架，结果却被嗨氏粉丝们攻击了一顿，个人信息也被人肉了出来。

事后嗨氏母子出来道歉，解释说确实不懂知识版权的事情。但刚道完歉，嗨妈又点赞了“农夫与蛇”故事的微博，暗示画手是白眼狼。更让粉丝心寒的是，那件 T 恤过了一个月依然在卖，后来只不过换成了“福袋”的方式变相出售。

这件事在七月份爆发，同时爆发的还有学历和职业生涯造假事件。

嗨氏之前一直说自己是川大毕业。有人质疑他才 19 岁，他为了圆谎，又说自己初中跳了两级，高中跳了一级。后来这个故事越传越神，母子二人还曾表示嗨氏上大学是被保送的，许多粉丝因此觉得嗨氏是个传奇少年天才。

事实是他在云吟职中念了高中后，上了两年国家开放大学，也就是以前的电大，拿到了大学文凭。而以前说自己“打职业出身”，则只是去当过替补，没得到上场机会。

几件事情接连爆发之后，嗨氏转成开了次直播，给粉丝道歉，承认错误并承诺改进，还对着镜头鞠躬了 90 秒。这些事情在当下看起来像是解决了，但流失的粉丝可能回不来了。

8 月 4 日，“张大仙”宣布从原平台企鹅跳槽到斗鱼，而且是“百倍签约金”。不少同行开始批评他没有契约精神。嗨氏转发事件时，说了一句话，

“我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但后来张大仙发了声明，解释跳槽是为了替生意失败的爸妈还债，晒出了在企鹅这么长时间只拿到税前 18 万的工资单，还付清了 200 万违约金，最后就连老东家都说“欢迎随时回家”，事情解决得佷体面。

而半个多月之后，“有底线有原则”的嗨氏也跳槽到了斗鱼。

楚河在 8 月 21 日，也就是有嗨氏粉丝发帖攻击他“恋童癖”的那天，专门开了一次嗨氏的批斗大会，主题就叫“今晚让你看清嗨氏的嘴脸”，说“今晚我就要为直播界清除这个毒瘤！”他甚至用上了“狗东西”、“人渣”这样的词来形容嗨氏。

楚河认定嗨氏是恶意怂恿粉丝攻击同平台的其他主播的，“他表面上说自己是小主播，但私下里他对虎牙这些主播谁都看不上！要涨工资就闹停播，闹完停播就跟斗鱼见面谈合同！”

那天晚上十几名虎牙主播都聚在了这个直播间里声讨嗨氏母子。之前发微博力挺过嗨氏的主播董小飒和 miss 跑出来澄清，说当初声援嗨氏的微博，是嗨氏用跳槽相逼，让平台逼着各主播声援的，是嗨妈亲自过目的。

这一波声讨给了嗨氏母子巨大的压力。8 月 27 号，嗨妈 po 出了和虎牙工作人员的聊天截图，表示打压张大仙是虎牙出的主意，自己是无辜的。但后来，截图里的那位工作人员，自己把更完整聊天记录放了出来，里面有嗨氏母子二人施压虎牙打压张大仙的记录。

其中最招黑的是嗨妈说的那句话，“这波新闻我们可要好好做哦兄弟”。

在很多事情里，嗨妈其实比嗨氏招黑得多。从 2016 年 9 月嗨妈开通微博，她就管嗨氏叫“嗨嗨宝宝”，管粉丝叫“宝贝闺女”。粉丝接机，嗨妈说这是“我家嗨嗨宝宝老婆团迷妹团在机场接机给嗨嗨宝宝一个意外惊喜”。

嗨氏的粉丝四处出征这个事情，很多时候也是嗨妈带的节奏。2 月份嗨氏打游戏被人窥屏，发了些牢骚，嗨妈转发微博称：

宝贝们！继续发挥我们嗨氏家族团结一致的精神的时刻到了！保护我方江海涛！让那些恶意伤害我们嗨嗨的人看看我们嗨氏家族力量的强大吧！嗨氏家族强大无比！无人能敌！嗨氏就是嗨氏一个独一无二无人能比也永远无法模仿和超越的嗨氏！！！

主播让家里人帮忙打理一些事情很常见，毕竟很少主播能有专业的经纪团队支持。

但几乎没有哪个主播的家人，像嗨妈这么喜欢给自己加戏。

嗨氏播王者荣耀的时候，还不到 18 岁。伪造学历、把自己包装成多次跳级的川大毕业生兼天才游戏高手，很多人相信这些事情嗨氏自己是做不出来的，更多是嗨妈在背后主导。

一般主播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家长这么插手自己的事业。但嗨氏对他的单亲妈妈，有一种近似于崇拜的感情。他说过，“我妈能把所有最冷门的生意做到我们那个地方最挣钱， 我至今学不会”。

所以虽然在“画手事件”之后，已经有不少粉丝建议嗨氏换一个专业经纪人了，但是嗨氏并没有这么做。一直到跳槽斗鱼尘埃落定之后，嗨妈才发了微博，“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孩子在网络的世界里为他发声和抗衡了。他的成长，而我赶不上了。”

嗨妈管理着嗨氏的微博，自己的微博也有二十多万粉丝。她对 BBKing 说自己“一天要回两万条消息”，两个拇指还落下了职业病，没法伸直。

算一下，一天有 86400 秒。两万条消息的话，不吃不喝不睡，也得 4 秒一条。

这种无逻辑的表述，在嗨妈的表达里非常常见。

嗨氏也有前后表述自相打脸的毛病，大概是被他妈传染的。比如，嗨氏经常说自己从小父母离异，自己被判给了妈妈；但 14 年的时候他说过“父母最近在办离婚”。

所以粉丝至今也没搞清楚嗨氏爸妈到底什么时候离婚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这些年，嗨妈对嗨氏的影响确实非常大。

嗨氏曾经说过，他外公是地主家的大少爷，在县城里非常有名，但他出生那年，赶上打地主，家里亲戚跳出来分家产，把祖坟都抛了。嗨氏的妈妈从此改了姓氏，不再和亲戚们来往了，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有人质疑 98 年哪儿来的斗地主，嗨氏说都是他亲眼看见的。

说到最后，他又带着几分得意，“现在他们加起来都没有我家有钱”。

嗨妈说她从小家庭条件不好，14 岁初中没毕业就出来赚钱，开过县城里第一家“宠物店”、“蛋糕店”，各种各样赚钱的路子都试过。她当年支持儿子玩游戏，做视频，受到很多邻居朋友的指责和不解，用嗨氏的话说，“打从心底里看不起你，直接当面骂你，觉得你疯了”。

母子俩是憋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

可一旦自我证明的欲望压过了对事情本身的热情，人就很可能出现动作变形。

这种现象在小镇底层人民突然闯入大平台后迷失自我的故事里并不罕见，比如老道消息不久前刚写过的郭敬明。郭敬明老家自贡离嗨氏老家乐山只有一百多公里。某程度上嗨氏母子和郭敬明是有点像的，一样误打误撞闯入了大平台，一样收获了功名利禄，一样急于证明自己配得起今天得到的一切。

郭敬明这种心态外化的表现，是疯狂地买奢侈品，“带着一种快意的恨在买”，以及不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尽显浮华的大制作，“震死他们”；而嗨氏母子则是竭尽全力让自己站在主播金字塔的最高点。

直播平台的主播排行榜、推荐位，或者粉丝数，这些都能给他们最直观的安全感。

8 月初董小飒在平台的压力下发微博声援嗨氏，批评张大仙。要知道董小飒可是虎牙的开朝元老，从 YY 到虎牙待了 5 年，而且两个月前嗨妈还对着镜头骂过董小飒——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迫于平台的压力，必须帮嗨氏站台。

这种低头给了嗨氏母子极大的自尊心满足。嗨妈转发微博的时候说，“我们家嗨嗨是最棒的，当然你也不错”。

某程度上，才十几岁的儿子嗨氏，可能也成为了嗨妈证明自己的工具之一。知乎上有粉丝说，在嗨妈身上，“看到了一个把自己不得志的人生完全寄托在下一代，并用亲情和责任束缚自己的儿子，一边享受所谓‘大家长’快感的可悲中年妇女”。

而之前，嗨氏无法避免他母亲对他的影响。他不像张大仙，二十六七岁了，从 3000 月薪的游戏视频策划做起，经历过多年的社会生活，锤炼出了更成熟的价值观。对张大仙来说，他更清楚自己“来时”走过哪些弯路。

而嗨氏 13 岁就开始做游戏视频在互联网上走红了，典型的年少成名，名声和财富像洪水一样来势汹涌。对一个十几岁、三观逻辑尚自洽的孩子来说，慌张中，母亲就是唯一的救生圈。

但现在嗨氏也快 20 了。钱也赚到了，电视也上过了，风风雨雨也经历过了。他如果要登上更大的舞台，只能把他妈妈，那个做小生意起家的小镇中年妇女，抛在后面了。

所以，闹闹哄哄一个多月，嗨氏暂停了一阵子的直播，最近复播了，但虎牙对他违约的状告、他那据说高达五千万的违约费、他的生父对他们母子借钱不还以及私吞财产的状告，这些事情到底解没解决，目前都无从而知。

但嗨氏的粉丝们依然抱有希望：听说斗鱼终于要给嗨氏换经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