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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去:青年维特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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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去:青年维特的烦恼 - 少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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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去:青年维特的烦恼
02 月 2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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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改编自过年回家的真实经历的非虚构作品,维特确有其人。

二百五十年前,歌德写等级森严下的德国社会里,少年维特挫折的爱情和事业,以及诸多的烦恼。这烦恼究竟是维特的烦恼,还是少年的烦恼?到今天我也没搞明白。歌德写维特,其实是写自己。我大概也是。两百多年了,这份烦恼还在继续。

维特是我的朋友。当然,维特是一个化名。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算起来已经是近二十年的朋友。

维特是听话且努力的人,典型小镇做题家。好孩子的运气总不是很好,他学的是会计,高中时,这是老师们最推崇的专业,理由是将来能赚大钱。于是很多同学都学了会计。大学毕业那年,他努力得到了在四大实习的机会,试着在这条路上坚持更远。在南京河西最大的 CBD 里,西装革履,月薪一千。我去找他玩,他向我吐槽 CBD 最便宜的盒饭要二十多块。我留宿在他自如租下的单间,一个不算新的房子,一些略旧的指纹锁。锁框住的隔间里是一张桌子和简单的床。旧锁外是其他旧锁,隔间外是其他隔间。他把自己唯一一套西服挂在房间里唯一的风扇出风口上,指望它吹干汗渍,好在第二天正常上班。半夜时我被热醒,看到西服吊在窗口轻微晃荡,形影单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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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我没有回家,听说维特几番努力后终于考上了县里的公务员。我微信问候,他回我一个笑脸表情。今年除夕前一天,维特喊我一起吃饭。

三年未见,他的状态好上不少。我们在他父母为他购置的新房里见面,还有其他几位朋友。他在厨房里热情地传来招呼,并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做菜。朋友们展示出期待与恐惧兼具的表情。房子在县城里较偏的新区,很新也很旧。新是因为近期才交付,旧是因为交付拖了很久。维特说他本想买在离单位更近的位置,那里也有座新小区,还能便宜个几万;但被父母坚决反对了,因为那曾是县医院的旧址。一个朋友赶紧站出来说那里真的不能买,他去过旧医院的殡仪馆,阴气森森,住在那谁知道会出什么毛病。维特不语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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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挂着好几幅维特小时候的照片,小到我都认不出的那种,看起来是三四岁时照的。我想象着维特每次回家时的情景,就像是来到了查理的巧克力工厂,然后发现所有小人都是自己。大房间的门关着。小房间是维特睡觉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简单的床。粉色床单上画着大朵的花,我隐约觉得那和初中时去他家玩在他床上看到的一样。我拿出国产版的 Switch,想在等饭时和大家玩玩马里奥派对,结果发现墙上的电视是 VGA 接口,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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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聊起近况,不时传来维特在厨房里的附和。几个朋友都是学会计、医生和理工科的,有读研的、当老师的和维特这样公务员的。好像都没谈过恋爱,但又在相亲的路上。上学的还在研究新款的游戏笔记本,工作的已经买了车。维特说他也买了一台二手代步的斯威,买车花了八千,修车花了一万六。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前半段是自嘲,后半段音调急转而下,好像是菜糊锅了。学物理的同学冲过去帮忙,并表示自己有下厨的经历,「做菜比做实验就简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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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几盘既被期待又被怀疑的菜端上了桌。一道炖汤,一道卤鸡翅,一道糊状东西,一道土豆丝。对于糊状东西,维特解释道,那是鸡蛋炒肘子,是他在网上学到的正宗鲁菜。「做得不好看,但还是很好吃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大家谨慎地动起筷子。尽管抱有疑虑,味道确实还好,没有外观那么糟糕。维特提了提眉毛,露出得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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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餐的有四瓶果汁。维特表示有酒,但没有人要喝。维特把每个人的纸杯张罗上,给我倒了杯橙汁。他提出要「喝一轮」,大家把纸杯举起,维特挨个干杯。他故意把杯口放低,大家也不得不压低举杯的手。伴随橙汁和鸡蛋肘子的是适合新年的话题,比如学业的年限,工资和房价。维特感叹自己买房就是接盘,朋友说反正是你爸妈买的。我问他会不会有被束缚、不够独立的愧疚。他说有是有,但就那样吧,反正房价本来就是父辈们炒起来的,这个问题也就只有他们来解决了。他耸耸肩,而且现在去相亲都要问有没有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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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调侃起维特的第一次相亲,他和亲戚介绍来的姑娘尴尬地喝完一杯奶茶后,就拉着她去了桌游室——这几位朋友都是桌游痴迷爱好者——玩了一局三国杀,并且赢得彻底又干脆。在游戏上,他的胜负心很强。这场胜利给了他良好的信心:原来相亲也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没意思;代价是那个亲戚再没给他介绍过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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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说起以前最爱的网游,已经一年没怎么打了,他抱怨道,加班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听说更新版本后也不好玩了,反而也没以前那么上瘾。他说,如果今年能闲一闲,也许会学个乐器。我很惊讶,从来没听说过他对音乐有兴趣,也没有见过他松弛下来的样子。高中时的他刻苦得离谱,压力在身上几乎是肉眼可见。我们的高中没有假期,从周一到周日每天都有课和晚自习。每周末是考试时间,周六考,周日讲卷。有一次他周练发挥失常,被老师训斥得闷闷不乐,说不出话来。第二天见到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头上像打了层蜡,仔细一看布满了白发丝,竟然一夜白头。

那个时候真是不够睡,我感叹。大家也纷纷附和。早上六点钟开始早读课,晚上十点下自习,日日如此,三年如此。比劳改还艰苦。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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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好了。维特突然说。我们聊起曾经的高中同学,X。X 是我们的发小,小学同学,人聪明,成绩很好,不需要努力也可以考得好的那种。在高二那年,X 失踪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应该就是死了。监控记录他最后的行径是去西大湖。小时候,我和维特、X 都去西大湖野游过,不过是在大人们的带领下。维特不会游,套着游泳圈,X 很皮,抢维特的游泳圈。维特说你会游为什么要抢,X 说你的游泳圈好看。后来湖水涨潮,带走了游泳圈。维特很心急,X 自告奋勇地冲下水,说要把它拿回来,被大人拦住了。我哈哈大笑。维特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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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湖很大,小时候,它像是大海那么大。我想游泳圈会一直游到海的尽头。也许 X 也是,他的失踪是因为一直游到了对岸,在某座小岛上当鲁滨逊。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那个游泳圈。

其实那个时候,一个朋友小声地说,听我爸妈讲,X 的父母在闹离婚。大家沉默着。另一个朋友说,我记得 X 家境不错的。好像他们家要安排他出国留学,也不知道他乐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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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午饭吃了很久,吃完我们一起打牌,本地流行的掼蛋。在出牌的途中,我们几个人挨个去上厕所,并表示饭里有毒,维特害了我们。维特陪上苦笑。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牌局上的斗志,随着一次次意气风发的摊牌,他赢下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回合。我们纷纷吐槽午饭是故意下毒,胜之不武,他得意又尴尬地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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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起,各回各家。维特说他来送我。我们在路口道别。路口有间理发店,店门口堆着一颗小雪人。我饶有兴趣地拿出手机拍照。他也拿出他的手机,一边拍一边向我展示:华为 mate40。在县城的饭局上,这样的手机是身份的象征。我想起他曾经用了很多年的华为 P10。那时他的屏幕碎了,依然用了好多年。以至于我用《权力的游戏》里破碎者布兰登的绰号给他起了个诨名:Huawei the Broken。时代变了,我刚要笑他,布兰站起来了。他翻过手机背面,指着摄像头说,但是这里还是碎了。哈哈。

我突然感觉这很像他现在的状态,或者很像我们这一代人的状态。在一线城市挣扎时,屏幕是碎的,世界模糊出彩色,不知前路在何方。回到县城后,所有事情都安稳了,摄像头是碎的。窥探外界的可能性断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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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路口的雪人面前挥手再见。几天后春色渐暖,再路过那里时,雪人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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