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拿到大女主剧本：青蛇千年上位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柏舟，头图来自：《白蛇2：青蛇劫起》剧照

《白蛇2：青蛇劫起》以青蛇视角，讲述了白蛇被镇压雷峰塔之后的故事。也就是说，它跳过了白蛇与许仙的那场婚恋，与原故事没有太大关系。也正因为如此，青蛇历经千年，终于在《白蛇传》这个老IP里拿到了大女主剧本，做了一次真正的主角。

那么，青蛇到底是怎样上位的？

毫无存在感的青蛇

白蛇传说源远流长，目前公认的《白蛇传》萌芽是宋代话本《西湖三塔记》，不过也有学者将《白蛇传》与唐代谷神子《博异志》中的《李黄》篇放在一起比较，认为这是《白蛇传》故事的滥觞。后一种说法虽然还有一定的争议，不过认可的人也不少。

在《李黄》中，蛇精故事最早的形态是妖女害人，而且故事的发生地也不是在杭州，而是在长安。

故事主角李黄是陇西人士，家里在长安当官。有一天，这个官二代在街上溜达，瞥见一驾小牛犊拉的车，几个女仆在车中卖东西。李黄偷看车里，看见了一个穿白衣服的美女，姿态优美，有绝代的美色。李黄跟随侍的奴婢打听了一下，知道这位白衣娘子是个寡妇，刚刚才脱下丧服。李黄全然不顾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赶紧上前想方设法地去勾搭。白衣娘子也是来者不拒，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出了爱情的火花。

于是，李黄就跟着牛车去了人家家里。到家里后，两人极尽欢爱之事，三天后，李黄回家，感觉自己精神恍惚、上床休息，之后身体在床上化为一摊水，只剩下一个头颅。家人后来查访，才发现这白衣女子居所是一座有巨型白蛇出没的荒园。

这个故事里并没有一个叫“青蛇”的角色，只有一个穿青衣的老妇，自称是白衣美女的姨娘。笔者推测，这个人物应该就是“青蛇”的人物原型。在此时，“青蛇”不但连台词只有一句，连姓甚名谁也都不清楚，是个妥妥的龙套角色。

《李黄》篇后面还附了一则李琯的故事，他与一位白蛇化成的素衣女子稍有接触便脑裂而猝死。两个故事大同小异，都是在用妖怪化成美女吃人来警示劝人不要好色。

唐传奇《李黄》跟后世的《白蛇传》的剧情差别很大，但基本的人物形象，比如柔弱又好色的男主，白衣的美女蛇，还有仆人等等都已经具备。到了宋元时期，这个故事进一步完善，舞台也搬到了后世《白蛇传》的主场景杭州（临安），这就是《西湖三塔记》了。

南宋淳熙年间，临安城一个名叫奚宣赞的翩翩少年（这就是为什么《白蛇缘起》中许仙的前世叫许宣的原因），清明节在西湖游玩时见义勇为，救了迷路少女卯奴，卯奴的母亲白衣娘子非常感激他，为他设宴。席间，她令人押上一年轻男子，持刀获取心肝，自己吃一半还分给宣赞一半，把宣赞吓得魂不附体。吃过之后，白娘子又对奚宣赞说道：“难得宣赞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宣赞禁不住美色的诱惑，同意娶她为妻。

但是，白衣娘子喜新厌旧，得到了新的漂亮后生，就要杀宣赞挖心肝下酒。在卯奴的帮助下，宣赞逃回家中，又被捉回并再次逃脱。后来，是宣赞的叔叔奚真人施法术使妖怪现了原形。原来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妖、卯奴是个乌鸡精，她们最终被奚真人捉住压在了西湖内的石塔中。

从《三塔记》中已经看出后来《白蛇传》故事的背景、情节和主要人物的印迹。但是，这个《西湖三塔记》压根就没有出现过青蛇，连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人都没有。

小青成为第一女配角

三百年后，明朝作家冯梦龙在前几版白蛇故事的基础上，创作了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南宋年间，临安府生药铺主管许宣，清明节进香遇雨，雇船回家时，与白娘子和丫鬟青青相遇。通过借伞、还伞几次往来，许宣与白娘子从相爱到成亲。后来，白娘子先后送给许宣五十锭白银和一身新衣服，却都被官府截获确认是偷官府和富商的，白娘子和青青逃脱，许宣被连累两次分别发配到苏州和镇江。

小青与小白。来源/电影《白蛇缘起》截图

之后，白娘子找到许宣并做了解释，一家人重新和好，在镇江开起了生药铺。一天，许宣去金山寺进香结识长老法海，法海教许宣除妖之术。许宣回家，用钵盂罩住了白娘子，使其现出了白蟒蛇的原形。法海又查出青青乃是西湖里的青鱼精，一并拿下。从此，白娘子和青青被压在杭州雷峰寺的雷峰塔下，千年万载不能出世。

在这个故事里，小青不是一条青蛇，而是一条西湖内第三桥下一丈多长的青鱼精，作为白娘子的丫鬟与之相伴左右。小青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鬏，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是个娇俏美貌的丫鬟。

青青在故事中基本上只起到了一个串联情节发展的作用，但正因为青青的串联和过渡性质，才使得故事此起彼伏，曲折生动。青青成为第一女配角，已经为后来的“上位”奠定了基础。

一百多年后，清人方成培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改编成戏曲剧本《雷峰塔》。增加了“开生药铺夫唱妇随”“端午节喝雄黄酒现形”“盗灵芝舍命救许宣”“战法海水漫金山寺”“断桥会夫妻释前嫌”“许士麟中状元探母”“白素贞出塔皈依佛法”等情节。在这个版本中，第一女配角“小青”这个角色第一次以青蛇的形象出现，而不再是什么青鱼精。

方成培将“小青”塑造得很是成功，已成为《白蛇传》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若没有她，好多情节似乎就不太好推进了。她泼辣、干练又很善良，更加衬托出白娘子的温婉大方，使《白蛇传》里不仅有许仙和白娘子这一“CP设置”，也有小青和白娘子这对姐妹搭档之情。可以说，《青蛇劫起》中的“小青”跟《雷峰塔》中的“小青”已经基本上没什么两样了。

跟女主分量相当的配角

清末，一位托名为梦花馆主的文人，根据民间传说《白蛇传》与民间戏曲，编撰而成《白蛇全传》。该小说在传说的基础上增添了很多新元素，使其内容丰富、全面，现代赵雅芝版本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就是以这本书作为蓝本而改编的作品。

《新白娘子传奇》中的小青。来源/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片段

这个版本中，小青是一条修炼了七百年的青蛇，二人结成既是主仆，又是姐妹的关系。但是，两人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书里的白素贞动辄就骂小青“你这贱人！”“好一个大胆杀泼的贱人！”小青跟许仙一样，见过白素贞在喝了雄黄酒后露出的巨蟒原型，内心里对这个姐姐充满恐惧，只能委屈巴巴地承受辱骂。

当初，姐妹俩在见到风度翩翩的许仙后，不但白素贞立刻倾心，小青也看得目瞪口呆，心旌摇曳。白娘子跟许仙好上后，小青便请求白娘子，让她日后也能嫁给许仙，当许仙的小老婆。白素贞虽然答应，但是日后常常以这个请求为由头来讥讽许仙跟小青。比如有一次，许仙看小青被白娘子辱骂，就替小青说了几句话，白素贞就冷笑，“原来得罪了你的心上人了，所以埋怨我么？怪不得近日他任性妄为，仗势与我争吵。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敢得罪你的二娘娘了！”

最有意思的是，许仙第一眼看中其实并不是白素贞，而是小青。《白蛇全传》中写道：“许仙望见前方有许多人围绕，不知看些什么，见山脚有一块尖角的峰石，他便爬将上去，注目向人群中眺望。原来是两个绝色的女子坐在石上，可称千娇百媚。许仙看得呆了，后来见她们站起身子，那个形似婢女的一双俏眼睛，正对着自己打个照面。许仙羞得耳根发赤，急忙从峰石上下来。”

张曼玉版的青蛇。来源/电影《青蛇》片段

后来，白娘子产子后被法海收镇在雷锋塔下，许仙出家，小青归山修炼。二十年后小青找法海报仇未遂，被观音大士收入净瓶，而白娘子之子许梦蛟高中状元，光耀门楣。白娘娘厄满日到，小青也如愿以偿，嫁给了许仙，两人还生了个孩子，名许梦龙，拜在九天玄女门下。

《白蛇全传》中的小青，已经不是一个干巴巴的牵线搭桥、推进故事的工具人了，而是一个个性活泼调皮、善妒又爱犯懒，敢爱敢恨，恩怨分明，总向往凡人的七情六欲的小女生形象了。她虽然身为配角，但无论是其丰满的个性，还是与白娘子复杂的姐妹关系，与许仙暧昧不清的男女关系，都让她有了后来拿到大女主剧本的潜力。

1992年，以《白蛇全传》为蓝本改编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播出，轰动整个华人世界。在这部剧里，白素贞的性格几乎从未有过改变，永远是温柔敦厚、贤惠善良、忠贞不二，完美的有些不真实。然而，小青却是一个在观众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角色。她一出场，就是个桀骜不驯的野孩子形象，要白素贞当她的压寨夫人。被白素贞打败后，开始接受姐姐的熏陶，被文明所教化。她逐渐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宝贵情感，懂得了什么是分寸。她知道体谅穷苦之人的不幸，也在尽力扶正“小奸小恶”，将他们引上正路。

小青与白素贞初遇。来源/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截图

小青一开始要求姐姐报完恩立马就走，被白素贞拒绝后相当生气。她根本想不通，男女之间的感情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为何执迷不悟。可是当她爱上张玉堂后，根本无法自拔，两人私定终身，干柴烈火，极尽欢爱之事，具体细节此处略去八百字。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理解人世间情为何物，也才理解姐姐为什么离不开许仙。

然而，人妖殊途，天意难违，正当小青甜蜜自得之时，张公子一夜之间病倒了，形销骨立，不省人事。而破解这段“孽缘”的方法，就是由小青亲手将一个“忘”字，印在张玉堂的脑中。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消。小青心如刀割，泪流满面，但是为了救张公子，她不得不让他彻底遗忘自己，这其中的残忍，无与伦比。而那个“忘”字，从此成了小青心头的一把刀。小青悲苦的爱情，也让观众对她无比怜惜。

小青在观众心中的分量，跟女主角并没有什么两样。来源/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截图

因此，在这部剧里，小青虽然还是白素贞的女配角，但是她在观众心中的分量，已经跟女主角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青拿到大女主剧本

1986年，作家李碧华出版了小说《青蛇》，它的女一号不再是白素贞，而是小青。作者尝试以小青的角度，重看整个白蛇故事。既能保留一般白蛇故事的情节，但又能以一个崭新的角度去侧写许白二人的感情。从前，青蛇一直是许白二人的侍婢、红娘、朋友，而在李碧华的笔下，小青终被释放出来，成为一个突出独立而性格鲜明的角色。这让人发现到，小青一角其实同样有值得研究的价值。

青白二蛇。来源/电影《青蛇》截图

青蛇表面上不懂人间情爱，但实际上她却比白素贞更加清醒。她赤裸裸地道出白蛇爱上许仙“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更指出白蛇盗取库银的所为没有道德操守，“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她指出白蛇的底蕴就是“妖精”：“妖精要的是缠绵”，“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

这部小说最杰出之处在于，它重新审视了一直不为人注意的配角青蛇的内心活动及其欲望，青蛇自白说：“她一直把我当成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沌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小青不想做人，她懵懂无知，不懂凡人情爱，不明白白蛇为何能流泪，因为爱着白蛇而勾引许仙。为试探白蛇而与许仙情合，吓死许仙，却为白蛇强抢灵芝救活许仙，最先看清许仙的无情无义。与法海斗智斗勇，故意挑逗于法海，却又说都不懂爱。大彻大悟流下眼泪时，身边已空无一人。

青蛇的眼泪。来源/电影《青蛇》片段

叙事者青蛇口口声声强调故事的“原来”，好像在揭穿所有白蛇传文本的虚伪面纱，打破了人们心中原本美好的善良的童话，把人性的不堪与狰狞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对人性的假、丑、恶做了栩栩如生的表现。

李碧华还将角色之间的欲念演绎到极致，她不但将青蛇、白蛇与许仙、法海的情欲瓜葛复杂化，还加入了青蛇、白蛇的暧昧关系。《白蛇缘起》中屡屡出现的青白两蛇暧昧的情节，不能不说是受到了《青蛇》的影响。

这部小说在此后被导演徐克拍成同名电影，其影响力不输《新白娘子传奇》。那亦正亦邪，妖媚又纯真的青蛇，成为了华语电影中的经典角色。

不过，《青蛇》中青蛇虽然是女一号，但是她更多是一个观察者的角色，故事主要还是围绕着白素贞与许仙的爱情展开。

青蛇的真正大女主剧本是《青蛇劫起》。故事讲述水漫金山后，小青带着对小白被法海镇压雷峰塔的执念，堕入修罗城。这是一座很不一样的城池。这个城池有着末日废土世界的设定，小青没有见识过、也不能理解。她在这里遭遇到几次危机，都被一名神秘蒙面少年所救。小青带着出去救出小白的执念，同蒙面少年一起寻找离开的办法，历经劫难与成长。至此，一个天生反骨，刚烈勇毅，颇具独特魅力的青蛇形象登上了大女主的舞台。

《青蛇劫起》中的小青。来源/电影《青蛇劫起》剧照

《青蛇劫起》表面上融入了废土朋克的风格类型，实际上是将小青作为承载当下女性议题的载体。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困境，女性受到的压制和她们的反抗，女性之间惺惺相惜的情义，甚至还激越地触及性别流动的观念，设计了白蛇转世的男孩与小青重逢在修罗城， “性别的变化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羁绊”。

片尾，电影的小青与小白的双人镜头，还直接戏仿了徐克电影中的沐浴画面。通过“姐姐，我们已经朝夕相伴百年了”等台词，让观众彻底抛却了男性符号秩序话语。

正在沐浴的青白蛇。来源/电影《青蛇》片段

从毫无存在感的配角，到成为拿着大女主剧本的主角，青蛇花了不止一千年的时间。也许，青蛇的故事以后还会有更加精彩的演绎，我们拭目以待。

青蛇。来源/电影《青蛇劫起》片段

参考资料：

1、陈岸峰《李碧华（青蛇）中的文本互涉》

2、马宜民《〈白蛇传〉传播主题的嬗变及其文化内涵》

2、马紫晨《〈白蛇传〉故事研究现状及其本源试析》

3、陈云发《试论白蛇形象从邪魅到人格魅美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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