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再无“世界岛”

虎嗅注：对于人类来说，陆地是永远不够用的，全球约 75 亿人，都挤在只占地球表面积 30% 的陆地上。我们暂时不能飞去火星，就只能还在地球这一亩三分地上做文章。目前来看，填海造地可能是最具可行性的办法之一。然而先有迪拜“世界岛”的烂尾，后有海南填海项目被叫停。人类在征服海洋以前，先要过自己这一关。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包邮区”（ID：ibaoyouqu），作者包叔。

据说名字越长牛X。你可能没听过谢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这个人，但一看这个可以绕宇宙半圈的名字，你就应该大胆知道，这可能是全球最大的人生赢家。

这个人是阿联酋的副总统、总理和迪拜城的酋长。财富自不用说，作为迪拜最高统治者，穆罕默德酋长更是让迪拜成为了世界中心。迪拜塔和棕榈岛，都是他亲自督造完成的。

酋长和伟大领袖一样，也是个斜杠青年。他是马术冠军、诗人、赛车手和滑翔爱好者。19个儿子或女儿都继承了他的优秀基因，或英武不凡，或美若天仙。

这位出身秒杀王思聪的高富帅，比王思聪都更有危机感。他在自传里说，只要早晨第一道曙光出现，不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一定要跑得比对方快，才能活命。穆罕默德酋长本人，正是驱动迪拜车轮滚滚向前的那位老司机。

2001年，穆罕默德又想搞个大新闻。他要在迪拜城4公里以外的海面上，建造一个3000个群岛组成的巨型项目——世界岛。他围了5400公顷、相当于122个天安门广场的海面，将整个群岛的造型设计成世界地图，希望借此满足富人们征服世界的野心。

他投入了800亿围海造世界岛。不过这个伟大的设想，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而搁浅。酋长并没有紧张，而是冷静下来，观察了一下国际金融形势。

经过他耐心地等待，他投入的800亿，和这座无人荒岛一起，都慢慢沉入海底。

如今打开谷歌地图，还能看到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烂尾楼项目。举世无双的穆罕默德酋长，终究拗不过眼前的那片大海。一天酋长站在迪拜塔顶层豪华套房内，推开窗户看着远处世界岛的烂摊子，感到内心强烈的孤独和不被世俗认可的他，也许会想吟唱一句东方的古老谚语：

大海啊，你全是水！

十多年后，穆罕默德酋长未完成的世界梦，在遥远的东方被一些天纵奇才实现了。

大海礁中吹填出的凤凰岛，是中国最早diss迪拜的人工岛。它位于海南省的最南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火炬传递，也是从这里登陆中国。

“Sorry，迪拜！”是凤凰岛早期对外的宣传口号。早年的凤凰岛跟房地产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上个世纪90年代末，三亚港务局打算在三亚湾对面通过人工填岛的方式，建设一个国际客运港。

但十几年后，这个占地548亩的国际客运港，不知不觉沦为房地产项目。2010年1月，凤凰岛首次开盘，一天里卖光了700套房，很多购房者连户型都不看就愿意支付每平方米6万元的高价。这座人工岛的5栋高级公寓，自此成为了南中国房价地标。

2014年初，一家央企接下了凤凰岛。在一期梦幻岛的基础上，他们要规划建设二期岛屿。有朋友告诉你包叔，这个以国际客运港和邮轮港名义取得海域使用权的凤凰岛，因开发商多次要求修改方案，有关部门不得不妥协，增加了住宅部分。

不仅是凤凰岛，在填海造岛项目上，中国地产商们在海南都获得了空前的自由。

这一切源于2008年海南将填海的审批权力下放至市县。在此之前，填海必须通过省政府批准；而之后，填海27公顷以下的项目，当地市县政府审批通过就可以——27到50公顷，需要省政府批准；50公顷以上，则需要上报国务院。

自此，海南近海的人工岛进入了新时代。规则修改的两个月后，文昌市连续批准了两个项目，面积分别是25.59和26.44公顷，避开了上报省政府的环节。海南的11个填海项目中，5个项目面积在48到50公顷之间，正好不用上报国务院审批。

到了2012年，海南的人工岛已经从零发展到八个。2013年开始，新一轮的造岛大跃进开始。

那年，海南一个部门发布了份报告，经过缜密计算后，他们发现眼前的大海被极大浪费了。报告指出过去十年，中国填海造陆8.5万公顷，而海南仅有1800多公顷，他们哀叹：

我们是全国填海造地面积最少的省份。

这就像山西突然发现自己是全国进口煤炭最少的省，然后决定大力发展煤炭进口。

2013年到2014年，海南突击填海造地2882公顷，比过去十年填海的总和还多了1000公顷。

那几个填海700公顷以上的超大型项目，也是在那两年落地的。

2010年11月，海南人工岛“东郊椰林”开工。

当地村民认为这会导致航道和入海口变窄，毁灭珊瑚礁，阻止施工方施工。后来当场被带走5位村民，这其中包括一个哑巴。

当地主管部门对媒体表示，这些担心都是空穴来风。七年之后的2017年，中央巡视组在报告中指出，当地的原生麒麟菜已濒临灭绝。

海口湾2008年通过审批的人造岛项目，在提案中是要填海造地造灯塔。然而后来却变成了灯塔酒店，甚至盖起了住宅。

更为宏大的项目是日月湾、如意岛和海花岛。日月湾人工岛位于万宁南部，由一个圆形的日岛和一个月亮形的月岛组成，填海面积部分超过了1300亩。这是海南2012年省重点建设项目，旨在打造成中国海岛旅游的示范项目。

如意岛形如如意，位于海口东海岸4.4公里外，填海超过一万亩。它原计划在2018年底竣工，之后这个高端旅游度假区将每天迎来1万名游客。而连接如意岛和海口的跨海大桥，是中国目前最先进的跨海大桥。

2013年海花岛通过审批，填海783公顷，造陆1.2万亩，总投资额1600亿元。三座主岛组成一朵白莲花，盛开在中国的南海里。

无论是开发还是销售，海南的“世界岛”们都志在diss迪拜的世界岛。据说连美国宇航员都说，在太空只能看到地球上的两个工程，一个是海南的“世界岛”们，一个法拉第汽车。

与迪拜世界海先填海后修房不一样，中国的地产商一边填海就一边在上面修建住宅。

一般来说，填海造地后2年内不能开发与动工建设，因为砂石和海水相容需要一定时间，要确保沉降安全。若急于动工，有可能会像迪拜的世界岛一样，造成海岛下陷甚至坍塌。

但是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打败大自然的规律，那一定是中国地产商的高周转策略。海南大部分“世界岛”们从填海开始，几年内就能完成超过一半的开发。

当贝克汉姆和安吉丽娜·朱莉坐着自己的私人飞机飞到迪拜去看房的时候，中国地产商们大手笔一挥，载着看房客的几千架包机能飞向海南。即使不买也没事，地产商们都会为这些看房行程买单。

但这些来自内陆城市的游客们，站在刚建好的售楼处里，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海面，听着销售们吹了几个小时的牛逼，大多数人当场就下定了。

迪拜卖房首付只要10%，穆罕默德酋长都能搞砸，显然是富裕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但人类被压制的无声抗议，被大自然表达了出来。

2014年日月湾的日岛填完后，岸滩冲淤导致严重的海岸侵蚀。在海浪的作用下，人工岛对面陆地的沙滩被卷进了海里。部分被侵蚀的泥沙逐渐堆积在日岛和陆地之间的区域，形成了一座宽一两百米的“连岛坝”，将日岛和陆地连接在一起。

被破坏的不仅是自然环境，日月湾绵延数公里的青皮林带也遭受威胁。该青皮林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第二个也是面积最大的海滩青皮林，至少已有4000年历史。

在海南西海岸，从填海造岛开始，白蝶贝急剧减少。白蝶贝体长30厘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贝种，南海特有，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洋浦至排浦一带海域，是它们最温暖的家园。

这几棵树和几个贝壳，正成为海南“世界岛”的噩梦。

12月底，中央环保督察组发布对海南填海的审查报告。11个人工岛中，7个被中央巡视组直接点名。它们不仅存在违规报批，而且施工过程中对生态造成了巨大伤害。

之后，这几个填海项目都被暂停建设、销售和宣传，违规设施被拆除。海监执法部门进入项目进行立案查处，地产商被全面清算，而且要出资进行生态修复。

一些特别显眼的违规项目，例如中弘和鲁能的海上酒店，则直接被作为违建拆除。凤凰岛则被严格管理土地用途，严禁建设任何形式的房地产项目。

你包叔的一位朋友前几天想上某个人工岛，发现上岛的路被封，无数工人聚集在道路两边发呆。他感慨道：

那是美国大萧条时代才有的一种表情。

事实上，自中央环保督察组2017年8月到达海南，填海大跃进就戛然而止。

在2017年9月发出全面禁止围海填海的禁令后，12月25日，海南省委决定，对19个市县中的12个撤销GDP、产业、固定资产投资的考核。剩下的7个市县——海口、三亚、洋浦、儋州、文昌、琼海、澄迈，正是海南迄今所造的11个人工岛的所在地。

显然，海南不想让其余12个市县也加入人工岛的竞赛中。在过去，一些市县为了出政绩，往往难以遏制GDP激动。

2018年1月，海南出台了一个对房地产釜底抽薪的措施——实行建设用地总量和强度双控制，严控商品住宅用地供应。

领导说了，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国家海洋局前不久称，2018年原则上不再审批一般性填海项目。看来，不仅在海南，在中国都不会再有世界岛了。

而那些填海几百公顷，用上千架飞机把全国投资客拉到海南的盛况，更不会再有了。

对于凤凰岛、东郊椰林和灯塔酒店等填海项目的反对者来说，他们曾和迪拜酋长一样，感到过孤独和不被社会认可，也曾吟唱“大海啊，你全是水”，但公平正义还是到来了，他们终于拗过了眼前那片海。